當日傍晚,江淵忙得腳不沾地,十幾頭黃牛身上的牛痘已經被取的差不多了,而京城中的人卻只接種了一小部分,張仲年紀大了,勞心費神竟是直接暈倒了在了街道上,幸虧是百姓隊伍整齊,沒有騷亂,這才沒有讓一樁好事成為悲劇,當然,這件事的功勞還要歸功於陳安邦的耐心管理。

李希佩自告奮勇送張仲回去,說他自己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麼忙,江淵自然答應,也順道讓他再找些人手將死了的黃牛處理掉。本來陳安邦的建議的是將這些黃牛剖殺了吃肉的,但在因為張仲的勸解,他最後放棄了這個想法,雖說陳安邦的出發點是好的,可黃牛並非正常死亡,萬一吃出點什麼事兒來,那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話,救的還沒死的多,這功過可就難說了。

千牛將軍這次一共帶了四個手下加上江淵的人手也沒能湊夠十個人,所以處理這些死去的黃牛,也耗費了大量時間。他們既要將牛運上推車,又要找到一個不會被人挖出來的地方,一來二去,江淵都看的煩了。

這也不是江大公子的耐心不足,而是在張仲倒下之後,他就一人幹了兩人的活,因為他並非郎中的緣故,所以無法精準的給人把脈,這也就導致了他只能看出病情稍微重一些百姓的情況,其他症狀輕一些的,他就瞧不出來了,只能讓這些人暫時先等等,沒辦法不能確定百姓身體到底如何的他,不敢隨意下決定,他不能讓自己的一句話,成為決定百姓命運的時鐘。

好在前面有張仲的鋪墊,即使江淵放過幾個百姓不讓接種,也只是微微引起了一些怨言,而且不多,最先挑頭鬧事兒的那名漢子一直在場,時不時的開口兩句提醒百姓要按照規矩行事,效果竟也是出奇的好,江淵也為此給這個男人點了好幾次大拇指。

接種牛痘逐漸被百姓接受下來,張仲暈倒之後也再沒有出現什麼新的插曲,若真要計較一些事情,恐怕也只有來送黃牛的那名湛藍衣衫男子是何居心不知道了。

天色漸完,秋風起兮,江淵開口結束了今天的牛痘接種,而後又告訴百姓明天依舊是這個位置,這才讓眾人散去,沒能在今天接種的百姓頗有微詞,但抬頭看了看天色之後也都是閉上了嘴,百姓逐漸散去,陳安邦待人走後直接躺在了車板之上哀嚎了起來,江淵啞然失笑,而後招呼眾人收整物品上馬車先回,他則是又去了皇宮。

當初和李清平說好了,他將名聲打出去,剩下的都交給御醫來做,雖然他的弟弟因為某些緣故受了重傷,但這件事冤有頭債有主,他也不會說遷怒李清平來發洩怒火,再怎麼說,人家也是貴為九五之尊的天子。

江淵騎馬走在並不喧囂熱鬧的街道,腦袋中卻已經開始在想明日的路程。

南清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但對於這個時代來說,想要走遍一個國家的大部分城池,沒有個一兩年的時間還是有些玄乎,他準備回去聽聽眾人的建議,在這一點上,他自認為需要找個瞭解南清的人來比較好,至於他這個看書看出來的半吊子,還是算了,省的多走冤枉路。

前去京城途中,江淵遇到了一家老小四人,看方向是往南城門那邊去,江淵放慢速度,走在一邊讓路,彎腰駝背老嫗瞧見這一幕抬頭表示感謝,也不知是不是江淵的態度太好,經過四人身邊之時,他忽然聽到了老嫗叫住了他,有些疑惑的勒住韁繩回頭,彎腰駝背的老嫗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娘,你這是幹什麼!?”一旁的漢子嚇了一大跳,伸手急忙去拉老嫗起身,京城內的貴人個個脾氣古怪,哪天好的像菩薩,那天兇的像閻王,誰知道這名聲在外的江世子真正性格到底是個啥樣兒?

只是一瞬間,漢子腦子中就過了一大段想法,可地上跪著的老嫗很是執拗,倔強的將兒子的手摔開,漢子見狀手上用力,卻還是沒能拉起來老嫗,江淵在翻身下馬,漢子見狀猛然鬆開了自己的手,而後拉著妻兒撲通一聲也跪了下來。

“大娘,大哥,你們這是做什麼?快快起來”江淵伸手攙扶老嫗,後者沒有起身的意思,而是忽然聲淚俱下道:“大人吶,咱們京城怎麼就不能給老百姓一條活路呢!我們這等卑賤人家,遇上這天花,能不能活下來都難說,強制我們拿銀子看病,這還不如要我們的命啊,一家四口人,九兩銀子交了才給治病,大人,能不能行行好,少一些,哪怕是少個二兩銀子也行啊!”

老嫗竹筒倒豆子,拉著江淵哭著說,那等模樣真是聽者傷心,聞者落淚,江淵被這老嫗整的有些懵了,畢竟今天接種牛痘之時他並未聽說關於此事的一點風聲。

“大娘,這接種牛痘治天花收銀子的事兒?是誰跟你們說的?”

老經泣不成聲,旁邊的漢子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跪在地上悶聲悶氣的開口道:“還能有誰?坊間間長通知的,我們這些沒有銀子的,不治療天花就要去城外的亂葬崗集合待著,若是活下來就能返回,不能活下來就地掩埋,若不是價格太高,誰願意待著妻兒老小一同送死,你們這些當官的滿嘴好聽話,實實在在為老百姓做的事兒,能有幾件?”

漢子忽然抬了頭,眼神中滿是恐懼和怨恨,對面的江淵只是沉默,這件事他確實不能多說什麼,何況他不知前因也不明後果?

“大娘還有這位大哥,你們所言我記下了,從此往西南聽雨樓,到了之後報上江淵的名字,讓他們先收留你們一晚,這件事我會親自確定一番,若真如大娘大哥所說,你們放心,我一定管到底”

江淵攙扶老嫗起來,而後看漢子,後者明顯不想搭理他,江淵沒有自討沒趣,說完這些話之後便重新上了馬,只不過與方才不同的是,他上馬之後的速度快了很多。

漢子一家四口目送江淵離去,然後他猶豫了半天也沒有去江淵所說的聽雨樓,那個地方他聽過,一頓飯要幾十上百兩銀子,不管方才那人說的是真是假,他都不會去,與其搏一個不知結果的將來,他寧願出城去亂葬崗,活著是幸運,死了也是天命。

策馬而行的江淵心中充滿了不解和感慨,京城人將階級、名聲、本事、背景看的比什麼都重,他本是先打算出京城之後,再開始將接種牛痘的技術全面推廣,剛好楊清照也說了李大山幾人不想在京城待著了,正好讓他們前去傳播技術,也算一舉兩得可如今看來,他和天子的交易並沒人知道,並且還有人想靠著這機會發個國難財,自己拿錢讓百姓續命,當真是好手段。。

彎彎月高掛天空,清冷的光輝照在屋脊上,少年肩上,馬額上,地面上,心中百般思緒的江淵猜測李清平會用什麼態度對待他,他對於自己治療天花的技術並不想藏著掖著,能救人,自然是越多越好,可方才的事兒告訴他,事情不會像他想像的那麼簡單。李清平會不會在乎他將醫學技術傳出去清晰可見,但其他人似乎不願這樣想。

都是南清天下的百姓臣子,這件事情如果是真的,那江淵是覺得李清平如今治理的天下真是狗屁不是了,當今天子想要名聲,卻又不肯下力氣幹活,到頭來又是他背鍋,功勞給當今天子,雖說他從不在乎這些,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氣。

來到午門處,江淵翻身下馬,門口將士恭恭敬敬,他能明顯感覺到,這些人對他的態度又有了些許轉變,看其模樣,應該是往好處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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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奮自打坐上了書郎的位置,便處處用心,很是勤勉的當值,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卷的很,秦奮的背景在整個翰林院內數一數二,即便如此,他仍舊比大多數人更努力,也更用心。

沒在拔才之選嶄露頭角之時,他其實是喜歡守在家裡的,哪怕只是和自己的弟弟嘮嘮家常,亦或者陪著自己老爹下棋,秦奮就很心滿意足了,但在秦難從清江南迴來之後,一切都變了,他的老爹沉默而蒼老,他這個當哥哥的更是一瞬間感覺自己挑起了扁擔,在這段時間裡,他開始很少歸家,試圖用忙碌麻痺自己,也想用自己的努力換來青雲路上的一片坦途。

天子前段時間因為東南境況,有意要選一個新人去東南境當監軍,秦奮認為這是他的一次機會,備選人並不多,太上師的徒弟,加上他,新來的狀元郎以及未來的駙馬等,滿打滿算其實不過雙手之數,相較於這幾個‘白人’,他認為自己有一爭之力,雖然不是很大希望,但也不會太低,回來臨安之前,他在外籠絡的手下多如牛毛,特別是邊關一代,更是不知凡幾,所以對於監軍一職,他志在必得,當然這並不是他說的算,因為國子監前段時間死了不少的學生,天子一心想要補償國子監,並且也有意讓國子監的學生練練拳腳,所以白玉京對他的威脅不能算小,再者就公主府那邊,楊修遠雖然不如白玉京,但有公主在,也是不可小覷的競爭對手,最好的結果是他去,其他人留下,稍微一折中,就是眾人都在家坐板凳的局面。

很是煩憂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秦奮從書案前起身,野史已經整理了一半左右,他要為國子監修書出一份大力,若是可以最好可以堵住國子監的嘴。

在院子中吹了會涼風的秦奮目光滿是堅毅,雙手籠袖抖了抖衣衫,他轉身又回去了房間整理書籍,在其進去沒多久,一名年紀不大的太監就來了翰林院,此時大部分的官員都已歸家休息,幹活的人已不剩多少,秦奮聞聲停筆,而後出門接旨,他本以為這聖旨是給他們翰林院下的,殊不知竟然是下給他的。

“秦奮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較書郎秦奮,修書刻苦,勤勉用工,在修兵部,治世一學,頗有建樹,特擢升其位東南境監軍,知書踐行,以示嘉獎!欽此!”

小太監唸完聖旨,將其託舉給秦奮,彎腰低頭的秦奮雙手高於頭頂結果,而後拿出了十兩銀子遣送公公,後者一笑離開,秦奮則是陷入了高興和惶恐的雙重矛盾之中。

知春桃花忽綻放,隨風落入尋常家,手中握著聖旨的秦奮此時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也不知是錯覺,還是太激動了,就是有種惶惶不安之感,他儘量讓自己先不去想監軍好不好做,能不能做好,深思天子用意,他總覺得這件事並不簡單,為了避免意外發生,忽然加官進爵的秦奮決定明日一早回家,聽聽他父親大人的意見。

秦奮的感覺並不錯,“得失報償”這四個字用在此處或許是再合適不過了,他不知道,他得到的這個位置,和天子的提拔,並不是因為他有多努力,而是他的弟弟做了一件令所有人都驚世駭俗,並且影響了南清目前格局的事兒。

無齒老虎不如貓,秦訃聞或許就是這麼一個感覺,他想不通,也想不明白,倒不是咱們這位右相國大人腦子笨,而是愛子心切的他被最親最近的人狠狠捅了一刀,卻是將朝廷上下所有人猜了一個遍,也沒往自己兒子身上拐一點,那種平時做慣了獵人思想的他,被這樣一陰,其中滋味,著實不好受。

何況在天子喊秦訃聞之前,這位相國大人是一點不知所謂何事,他原以為是天子又有什麼吩咐,可到了禮部才發現,他的某些馬腳已經被呈在了天子案几之上。

心中並沒有多少慌亂的秦訃聞依舊像往常一樣給天子行禮,對於案几之上的證據熟視無睹,甚至還輕鬆的和天子談起了家長裡短,國之大事兒等方面,秦訃聞的臨危不亂深得李清平欣賞,但也僅此而已,當秦訃聞的話題結束之後,天子就從禮部的臺階上走了下來,手中還帶著那幾張江淵交給他的紙張。

秦訃聞終於動容,老老實實跪在地上認錯,但李清平卻不肯明說其到底犯了什麼錯,這讓秦訃聞很是難受,只能一一彙報自己的錯誤,從小到大,事無鉅細,但他並未完全給天子交底,也不知道是左相國實在是自信,還是說在做最後的掙扎。

李清平拿出手中的紙張遞出,後者抬頭接過觀看,他越看越心驚,而天子瞧見這一幕,嘴角則是勾起了一抹淡淡的譏諷:“相國大人,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壁是不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孤對你,很失望”

“皇主,老臣知錯!.....老臣該死啊”

秦訃聞語氣一頓,而後忽然老淚縱橫,其眼中更是充滿了悔恨,但李清平卻看出了他的相國並無真正悔改之意,似乎是有些驚訝疑惑,也似乎是他這個當天子的並未抓住其真正的把柄,何況認錯不說錯,這種態度壓根不是祈求原諒,明擺著就是一副有恃無恐,但他李清平既然敢單獨說出這事兒,那定然是有了足夠的把握。

“孤的臣子,能知錯能改,但孤的相國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裡還需知錯”

李清平沒有賣什麼關子,幾乎是直接挑明瞭那種,秦訃聞頭低得更深,他知道李清平現在這個情形已經是在拋棄的他的邊緣徘徊。

李清平話鋒陡然一轉:“該死談不上,只是相國這位置是要保不住了,若不是你那兒子說的如此篤定,孤怎麼回去懷疑個我最信任的人?”

李清平說的冷冽,秦訃聞渾身冰涼,與天子相處這麼久,他現在感覺面前的九五之尊竟然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