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淵從皇宮裡出來,心中並未有太多波瀾,他弟弟手上瀕死這件事應該不是仇家所為,南清的執棋手都自詡聰明絕頂,從不拿普通人的性命當回事兒,思樸這次被人下狠手,多半是有人想要隔山打牛,他猜測不出幕後之人到底如何想的,但僅憑藉一個徐林皋,顯然是不敢有這麼大的膽子,一個即將成為天子貼身太監的下人,誠惶誠恐都嫌自己不夠尊崇,更別說下定決心去犯錯,這件事和秦難大概是沒有關係,此人現在有種進入了賢者模式的感覺,對他的敵意少了很多,而且他並不認為秦訃聞會閒來無事唆使一個太監做這種事情,所以朝堂中定然還有人在暗自操手,並且級別不會太低。

他不是沒有想過王玉山,韓清晏也不止一次提醒過他要小心這個太傅,不過是王玉山很人畜無害,並且他能進入朝堂有很大原因是這個三公之一站在了他這邊,至於壞處,江淵想過,但有許多地方說不通,秦訃聞與他仇敵而視,是因為自己的兒子吃了憋,王玉山沒有這方面的原因,而且其他地方,他也並未和這個太傅有什麼牽扯,若是真牽強地拉條線,江淵只能往上追溯自己老爹的關係線,可他爹已經走了一年有餘,這事兒註定不好得到答案。

走在路上的江淵感覺不到頭頂太陽的刺眼,低眉沉思之際,天空偶有飛鳥掠過,從皇宮到朱雀坊,再經過狹窄巷道,他出現在了直通南城門的路上,

禮部尚書因為形勢壓人的緣故混的有些慘,六部之中,除了之前就名聲不顯的兩個部門之外,他這個建國之初手握大權的尚書現在已經是連個從四品都壓不了了,千牛將軍,一個不太大的官職,也可以跟他並肩而行了。

張展的望著前方道路微微一嘆氣,心中有些落寞,一個六部尚書混到如今局面,還真是丟人現眼呢,可這朝廷的三品官兒的的確確不能算小了,只不過是晉升無門了,他這個位置在想要青雲直上,恐怕難如登天了,現在他已經不敢在奢望有什麼諫封,最好是能在臨終前退位讓賢,然後看能不能諡個文忠的號來。

江淵獨行,步伐較快,前面的十幾頭黃牛忽然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他加快腳步往前走,心中則是有些感慨天子做事不夠實誠。

千牛將軍負責壓陣,說出來也有些荒唐,他們平時都是護送糧食官餉,再不濟也是個達官顯貴,現在倒好,壓陣看著一群牛,著實讓他們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張大人!”

江淵走到隊伍後面喊了一聲,張展疑惑停住腳步回頭,看見來人是江淵,他的疑惑才散去。

“張大人,你們這是去南城門送牛?”

“對,江公子不也是一樣,同行?”張展笑了笑,而後客氣邀請江淵,後者當然願意,於是三人便結伴而行。千牛將軍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與江淵走了沒幾步之後,就拱手說要去後方監督手下人,張展沒有說話,顯然是在等江淵開口了,後者微笑著點頭,並未將這件小事放在心上,禮部尚書心中更加不舒服,江淵心大不會往深處去想,但他卻不同,千牛將軍這一行為看似沒有任何問題,可隱藏的意思不就是他張展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但是自己卻配不上與江淵同行?

並未開口說些什麼的江淵對張詩雨的這個叔叔影響都一般,說不上討厭,也談不上喜歡,後者大抵也是如此,不過相對於江淵的平常心說,張展的心情比較複雜,走了有一段後,前方百姓忽然多了起來,張展算是藉著機會開口道:“這都是你的手筆?”

“讓張大人見笑了,一點小伎倆”江淵說得有些敷衍,張展一聽心中有些生氣,再怎麼不是,他也是六部尚書也還是張詩雨的叔叔。

“江淵,你就這麼與我說話,小雨在我面前可是沒少說你的好話,你是不是不知道,在張家族群中,可不是張萬三說了算,像一些大事決策之上,更是需要召開家族探討,毫不誇張的說,我張展的面子,在張家,並不比我那哥哥少”

稍微有些怨氣的張展這麼長時間內,和江淵基本沒有什麼摩擦,或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緣故,兩人的交談也不多,但江淵對自己人好這個態度,是人盡皆知之事,他再怎麼不好也是比江淵身邊那些朋友級別高才是,怎麼就聽不得他的好話了?

江淵聽到張展這話一愣神,而後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看著這位禮部尚書,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竟覺得張展話裡話外有吃醋抱怨的意思,沉默片刻沒有直接接話,他覺得自己應該從新審視他和禮部尚書的關係了。

張展並未因為江淵的閉嘴而停口不說,又走了幾步路口,這位失權勢的禮部尚書便接著道:“現在京城重心偏移,我這禮部尚書的待遇遠不勝從前,連給我寫信的小雨都不再說讓我背後給你助力的話了,江小子你是不是覺得本官因為和你陣營不同,便會對你另眼相看?錯,大錯特錯,這天下沒有什麼是不會變的,或許對於位高權重者來說親情那是青雲路上的羈絆,但大多數人還都是有良心,這話你聽不聽的懂,我和你1不同陣營,這並不代表我們就是仇人,就要老死不相往來,你與小雨成婚之時,我這個當叔叔的坐在臺上,你不一樣要喊我一聲叔叔?難不成就因為我於你並非助力你便不認我,不開口?天底下可沒有這樣的理兒”

張展說了一大通,江淵聽的有些汗顏,能坐上三品官兒人怎麼會是無能之輩?他聽懂了這位尚書的意思,於是他便拱手道歉道:“叔兒,是侄兒鑽了牛角尖”

張展的臉色依舊不如常,沒有高興也沒有生氣,只不過心中是何想法沒人知道,江淵低頭走路,然後又陷入了沉思,他其實對張展的為人並不是很瞭解,人家說出這話不管是何目的,最起碼是沒有害他的意思,應承下來多半是沒有錯的,就如這位尚書所言一般,他若與張詩雨成婚,這個叔叔他是如何都不能不認,因為天底下,確實沒有這樣的理兒,特別是在這個封建王朝以倫理為綱常的地方更是如此。

到達百姓聚集的街道,江淵止住腳步,然後扭頭看張展,後者展顏一笑。

“張叔兒,太上師那邊或許需要一個重新修書之人,時間長,任務大,包羅永珍,您作為禮部尚書,應該要有的忙了”

言罷,江淵招手帶著黃牛離去,張展面容鬆弛,心情大好。

李希佩終於看到了江淵,並且還有其身後的黃牛,然後他就從車梆上跳了下來,張仲周明皇往這邊瞧了一眼,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他就直接轉身一瘸一拐的離去了。

------

魂丘城,削瘦青年腳步輕浮,一步兩歪,秋高氣爽的天氣之下,他與周圍人顯得格格不入,不斷有人將目光投向此人,有同情,也有譏諷,百般滋味俱足,這時候的削瘦青年恍惚間又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候的他們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爹曾說,‘人心中的成見猶如一座大山,任你承天塌地也休想搬動’時隔多年,他從心中桃源再次回到紛亂嘈雜的天下群體當中,風與驕陽依舊一成不變。

指指點點的百姓不知凡幾,削瘦青年沉默行走,臨近陳家府邸,這個已經三天不曾進食的青年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去,途經的百姓無一人伸出援手,有心無力者不敢,有力無心者旁觀,二者具足者身居閣樓賞雲端。

陳家府邸的將士覺得晦氣,於是招呼了兩個手下將其搬進了院子中,百姓習以為常,但依舊稱讚不已,將士們並未將人命視若草芥,而是派人給韓清晏前去稟報此事,這也是他們城主臨走之前所交代。

棍棒教頭第一個趕到,這並非他的管轄範圍,只不過是他答應了一個人,萬事要替屋裡的韓先生先行一步,並不怎麼樂意去做小弟的棍棒教頭雖然脾氣不咋樣,勝負心也很重,但對於說出口的話,從不反悔,那天他和江淵帶來的一名隊長交手,輸了一招,雖然口服心卻不怎麼服,奈何人家不打第二場,打完就走了,而他也因此沒能找回場子,倒是他第一次想要交手那人不知為何又回來了,說是能指點他兩招,但要答應他一個條件,作為魂丘城中數一數二的高手,除去府上的二虎穩穩壓他一頭,他所知道並且能勝他也就三五人而已,高大抱劍男子如此囂張,他當然不服氣了。

後來,事情就成了現在情形,而與抱劍男子打鬥的結果幾乎沒有懸念,他輸了,輸的很徹底,對面只出了一劍,或者說,只出了一招,因為男子根本連劍都沒拔出,便將劍鞘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說句不嫌丟人的話,男子出招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看清其動作。

“唉”輕嘆一口氣,棍棒教頭邁步進入房間,屋子內有一名將士繃直身體站立,在小床榻之上,是一名暈倒的削瘦男子,棍棒教頭掀開被子在其身上一陣摸索,最後在其懷中發現了一張皺巴巴的紙,伸手將其揣進自己的懷中,他將被子重新蓋回去。

繃直身體的將士早就扭過了頭去,明顯是深受毒打迫害之後養成的習慣,棍棒教頭不疑有他,抬步出了房間。

韓清晏過了一個時辰左右才前來,並且是因為棍棒教頭送來了那張紙的緣故,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出了自己的房間,人世間有許多不必要的事兒,凡是親力親為並非處處合適,勞心費力的多了精神頭就少了,人力終有窮盡之時,精力是有限的,他如今年近四十歲,但面容依舊如三十出頭模樣,除了戒食葷腥之外,或許就跟他的性格有關係,佛家的靜心,儒家的齊身,道家的無為,韓清晏在本本聖賢書中不斷汲取養分,化為己身能量,畢竟心無累者面不衰。倘若他是摸爬滾與市井之中,上老下小,又有妻子朋友,他覺得自己有九成機率走不出泥沼,走不到如今這個棋謀雙甲的位置,這並非自嘲,而是他心中較量之後的結果,不知人苦不言說,不知人累不相比,這世間萬物各自有各自的活法,無孰高孰低,孰優孰劣,不過天道無常,四字而已。

棍棒教頭陪同韓清晏一起前往房間,前面半截路,儒衫男子一直沉默不語似在出神,他識趣的沒有講話,到了中途,中年男子回了神,步子也快了些許,找到機會後,他琢磨了半天開口打聽起了抱劍男子的身份,韓清晏不疑有他,隨口說了一句,“劍好人頓”便沒了下文,棍棒教頭聞言不知為何老臉一紅,本來想接著問的話,也不好意思在問出口了。

好在儒衫中年男子並非喜歡譏笑他人,說完這句話之後,只是抬頭看了看了高爽的晴空和涼意微風,這讓棍棒教頭心中稍微好受了一些。

又走了沒幾步,儒衫中年人忽然出聲道:“做人,貴與不卑不亢,也莫要妄自菲薄,霍言之所以厲害,並非只是天賦原因,一個人想要做好一件事與能做好一件事兒,是不同的,他屬於前者,你屬於後者,霍言為何整天抱著劍?因為他知道自己是為什麼習武,又要做到那種程度,除了劍,霍言其的刀棍功夫的確算不上好,可天下就是這樣,種種都會的人只能不上不上居中,而一心求精之人,最後大多走上了巔峰,這個天下的大勢將你培養成什麼樣的人,那麼這種人一定是天下最不缺少的,相反的,不受大勢所推進之人,求而不得,只不過很少有人能夠想的明白這件事,就如同眾人地裡的糧食皆是粟米,而你卻種了高粱,物多而價低,物稀而珍貴,你這塊地承擔了與他人不同的風險,自然要有與他人不同的結局,人也是一樣的,求一道而至於精,可成宗師,求多道而至於齊,可成夫子,教頭覺得,自己應處於何種位置?”

已經算是給棍棒教頭點明出路的韓清晏眼神毒辣,一眼就瞧出了身旁之人自信滿滿,自信未必是全然是好事,棍棒教頭陷入長久的沉默,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為何打不過抱劍男子了,原來從一開始他就錯了,拜師學藝之時,他求多而不求精,自以為藝多不壓身,可最後卻適得其反成了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盪之人,凡事都差一點,差一點,差得多了就不是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