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還記得大學導師雙選會時候的事。
她那時候又有衝勁又自命不凡,雙選會的時候頭上還挑著一綹紅毛。
和中規中矩的培風不同,她確實不是個一眼討喜的學生,也沒有頂尖到絕對優勢的簡歷。
培風以學院第一的綜合成績,第一天就順利進了最搶手的裴志成的門下;而她在外科的圈子裡走了一整天,即使她是學院第十二名,得到的回話也都是客氣的“我們還要再評估評估”,隨後就杳無音訊。
培風建議她,可以給人一個聽話老實的第一印象,也許會更容易。於是她第二天聽了勸,戴一頂帽子遮住了自已的頭髮,但結局和第一天完全沒有差別。
她甚至開始自我懷疑,可明明學院裡排幾十名的男生進外科還輕輕鬆鬆,甚至一百多名二百多名的也能找到合適的外科導師。
第三天雙選會開始前,培風又詢問她要不要考慮眼科和婦產,畢竟也都是手術相關科室,對性別又沒有那麼明顯的篩選。
——如果第三天還把握不住雙選機會,就只能自動調劑。而自動調劑的學生,一般都不會是導師重視的人。
她拒絕了培風的好意。
谷濟海的位置前面圍了很多人,看看展板,名額只有五個。她本來沒對谷濟海抱太大希望,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從一群男生中間擠了過去。
“呦,是個女孩子。”谷濟海接過她的簡歷,說話溫溫和和的,問話內容起初和很多人並沒有太大差別,“志願……填了四個外科?”
“對,我想做外科。”沈星果斷道。
“之前接觸過嗎?”谷濟海抬頭看著她,目光似乎並沒有過多停留在她帽子外露出那截紅頭髮上。
“課程還沒有到,但解剖課我拿了學院第一。”沈星站直。
“那你基本功很紮實。”谷濟海打量她,並出乎她意料地對她做出了肯定,“十二名,相當不錯的成績了。你是錯過了前兩天的會,還是之前瞭解過我,想來我的組?”
這是沈星三天來第一次聽到誇獎。
“謝謝老師。”她一時沒能適應,有些侷促,甚至隱約後悔自已沒把頭髮染回來。她尷尬了幾秒,最終摘下帽子誠實地打趣道,“其實是沒中選,可能……可能我頭髮有點奇怪吧。”
“沒關係。但外科的話你想過做什麼方向嗎,骨外,肝膽,心胸,神經,還是別的?你知道我是做什麼方向的嗎?”谷濟海並沒有說她的頭髮,笑著問。
“其實沒想過,但我就是想做外科。”沈星迴答得很果斷,“如果老師願意選我,老師做什麼方向,我就做什麼方向。”
“嗯,我是普外的醫生。你為什麼這麼想學外科?”
“我比較喜歡外科。”
“有點喜歡,其他沒有了?”
沈星猶豫了幾秒要不要說真話。
她有許多個答案可以回答:她兒時的夢想,她對外科技術的喜愛以及對手術學的好奇,她擁有更強的動手能力,甚至外科學更好的發展前景,更高的收入……她可以說得很多很漂亮,也確實都是她的理由,但這些似乎都不構成那個最大的原因。
女孩子啊,要不學護理嘛,或者選師範專業?都好嫁。她又想起那些亂糟糟的聲音。
學醫多累啊,不適合女孩子,現在的男孩子都不喜歡太強勢的。
你是不是故意和家裡作對?你全都選醫科做什麼,還都是那麼遠的地方,家裡沒人做這個,到時候誰能幫上你的忙。
別學你那個醫了,學出來也是庸醫。再說你平時不是還喜歡玩遊戲嗎?聽姨的,你現在還來得及重讀,就去考師範,最好是幼師。現在師範的女孩最好相親了,兩個假期,以後也好照顧孩子。
——事實上,沈星並不厭惡那些親戚口中的師範專業,她甚至也曾對成為教師有過依稀的憧憬。可她身邊的聲音,讓她越發對這個職業敬而遠之。
在那些聲音的籠罩下,她早已覺出她在某些人眼裡等同於供人挑選擺弄的砧上魚肉,豐美又好吃,只等加上一味調料。而教師,尤其“女教師”,在多少人眼裡,並不認為這是用來實現自我的途徑,而只是更好成全他人的點綴。
因為“合適”,所以選擇。
在她看來,這不論對教師這一嚴肅神聖的職業,還是對她來說,都無異於一種羞辱。
她最終選了很遠的大學,逃離了那個小鎮。
女的別來沾邊,去玩你們的換裝遊戲。她又想起遊戲裡的話。
又是女的,真晦氣,這把投了。
她最終鋌而走險,但真誠地對谷濟海做出了回答。
“有。我想證明我行,比這些男生都強。”沈星望著谷濟海,清晰地回答,“我就是要在這個賽道做下去。”
虛榮也好,狂妄也好,亦或是被看輕的不甘也罷,她就是想在這個男醫生超過百分之八十的圈子裡做出點名堂。
意料之中,她話音才落,周圍傳來一片半開玩笑半不服氣的噓聲。
“好啊,有志氣。希望你以後願望成真,可以不再這麼辛苦一直想證明自已。”
谷濟海又對她笑了,隨後一邊說,一邊把她的簡歷摺疊起來,放進了自已的夾子裡。
從此谷濟海就真的成了她的師父。
她還記得她是谷濟海那屆學生裡最後一個離開西院區的。谷濟海那天很忙,他們在手術室大門口告了別。谷濟海穿著洗手衣對她招招手,她穿著常服揹著雙肩包,盡力笑著揮手。
手術室的外門關上了,她還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有患者家屬來拍拍她寒暄:我們家是腰椎骨折,你們家是什麼情況?
那個最開始便給予她信任、鼓勵和尊重,而後不厭其煩教授她技能和為人處世,那個無比負責又和藹溫厚的人,現在忽然就消失了。
像一個不真實的噩夢。
地鐵到站了,沈星仍然沒完全從回憶裡緩過勁來。她的記憶彷彿出現了一些混亂,雙選會的事甚至都像發生在昨天,這讓她越發悲傷。
天色越來越暗了,墓園到地鐵站還有一些距離,路邊有很多喪葬用品店,燈已經亮了起來。有些店鋪很傳統,賣花,賣紙錢,門口還立著些花圈和紙人紙馬。也有些店鋪亮著藍白相間的霓虹燈,上面寫著“電子墓園專用物品:可適配各類儲存型別”。
偶爾能看到路邊有人在爐子邊上唸唸有詞地燒紙。一摞摞裁好的紙錢碼在爐口邊緣的臺子上,隨著火焰跳躍,被氣流吸附著,流暢而迅速地飛進那明亮的口子裡,又流暢地消逝了。
沈星並沒有走進任何一家,更沒有靠近那些爐子。
她的內心近乎瘋狂地壓制著她的理智,她完全不想承認谷濟海去世的事實。她潛意識裡似乎還覺得谷濟海在西院區手術室裡,進行著一場漫長又精密的工作,只是太忙了,只是還沒有出來。
*
秦氏墓園在街道的盡頭,說是墓園,但事實上是一幢足足三四十層的摩天玻璃大廈。
墓園大廳很肅穆,播放著舒緩的音樂。來往的人不多不少,都靜悄悄的。沈星和前臺說明了來意,前臺把谷濟海的資訊輸入進了一塊螢幕裡,又點了幾下,隨後對沈星亮出收款碼。
“二十三樓二排四格,請掃碼。”前臺沉靜且程式化地對沈星道,“查閱逝者近期墓園活動記錄二百元一次,需要查閱的話有工作人員陪同您一起;如果需要交流來訪一百元一小時,我們保證來訪內容絕對加密,離開即銷燬,不會外洩給任何人。”
沈星沉默著交了一百元。
“請問您除了文字交流之外,是否需要一些其他服務?現在有活動,如果需要配合逝者面容形象生成,一小時只需要額外加收一百元。”前臺繼續道。
“……不需要,謝謝。”沈星麻木道。
她不敢想象在這裡看到谷濟海的臉是個什麼情形。
沈星拖著腳挪進電梯裡,電梯也是黑白的配色。電梯門關了起來,沈星抬頭往上看,電梯門上方寫了一句老電影裡告慰的話:
“逝者不知道自已已經逝去,告別是生者需要面對的永恆課題。”
*
沈星坐在剛剛前臺說的小隔間裡,所有裝飾都是蒼白的,但舒緩溫和的音樂一直沒有停,燈光也是偏暗的暖黃色。桌上擺著乾淨的米白色抽紙盒,地上有一個套著黑色袋子的垃圾桶。
她附近並沒有別人。她面前是亮著的螢幕,桌子上是投影鍵盤。
螢幕上是一個簡約的聊天框,聊天框的上方標著谷濟海的名字。而她的名字已經被輸入到另一邊,想必是前臺事先準備好的。
她只是默默地望著,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也許因為她很久沒有打字,對話方塊裡彈出了一行字:
【谷濟海】:好久不見。
沈星只覺一切都如此詭異。
慕丹心告訴過她,這不是真的,但她現在坐在這裡,仍然還抱著那一絲微茫的希望:萬一公司留了幾個真實資料呢?比如,為了應對檢查?萬一,萬一這個就是真的……
她沒有別的地方能說話了。和那些街道上焚燒紙錢時的唸唸有詞相比,至少這裡還有一些迴響。
對思念逝者之人來說,逝者的迴音是太強烈的誘惑,哪怕自欺欺人也在所不惜。
【沈星】:對不起,師父。一直沒有來看你……我沒想到會這樣。
【谷濟海】:你不要難過,意外總是難以預料的。
【沈星】:其實我應該早一點來,這麼久沒有聯絡上,我居然都沒有去找。明明路也不是很遠……
【谷濟海】:哈哈,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一直都在這裡,怎麼都不晚。想我的話,可以到這裡來看我。
沈星捂住自已的頭,抓了好幾張張桌面上的抽紙,捏在手裡,漸漸捏成一個有些潮溼的皺巴巴的球。
【谷濟海】:我在這裡很好。你最近好嗎?
她只感到自已極不冷靜,她現在眼眶又熱又酸,盡力才沒有落下淚來。音樂聲裡她聽到很遠的地方好像有人在啜泣,她能明白緣由。
【沈星】:我今天去西院區了,還買了一些吃的放在科裡。裡面有麻辣土豆片和一次性筷子,本來想著這樣就不會粘在手上了,上次你非說粘手,都沒嘗一下。
【谷濟海】:哈哈,放在科裡挺好的。你不要傷心,要不和我說說這陣子工作的事?
谷濟海的回答讓沈星一團漿糊的腦子裡忽然迸出一個念頭,即使她的情緒並不想讓她這麼做。
她的情緒想拒絕一個確定的答案,但理智最終仍然佔了上風。
她緩緩把冰涼的手搭在虛擬鍵盤上。
她還記得大學看電影,電影裡掠過一個程式相關的細節,她看完後詢問慕丹心那些數字和程式碼的意思,慕丹心對她簡單解釋過。
result表示請求的結果。一般來說,成功的請求會返回0或者1,而-1通常表示一種請求失敗的情況。code也是一種表示請求結果的引數,有些請求可能會用code來表示。
【沈星】:{code:-1;result:-1}
她幾乎是抖著手指敲出這一行程式碼,隨後盯著螢幕,像等待一個判決。
她無比矛盾,甚至不知道自已到底希求一個什麼結果。
她是在期待谷濟海反問她這串東西的含義,以證明谷濟海確實生活在電子墓園之中嗎?抑或她是在求證一個殘酷的真相,面前的一切都是AI模擬的幻象?
並不需要很久,兩秒後她便得到了答案。
【谷濟海】:{result: -1, error_msg: \"系統繁忙\"}
沈星只覺得胃裡翻騰的東西瞬間到了喉嚨口,她一把關掉了對話方塊,銷燬了那些來自AI的對話。
她彎下身扯過那個垃圾桶,劇烈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