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頭也不回地快步逃離了墓園。黑夜裡的玻璃大廈亮起了燈,她看在眼裡只覺像幽然的磷火。
她再次穿行過那些白事商鋪,彷彿走過連線酆都鬼城的長橋重新回到人間。
——鬼,並不是大廈裡明面上逝者的資料和數字,而是那些穿著黑色工作服的員工。然而,他們大多被矇蔽,只以為自已在做份內的工作,嚴肅且有意義。殊不知在無知無覺中,自已已經成了維護這巨大謊言的倀鬼。
沈星返回了地鐵裡,行人並不算多,但讓她緩回許多精神,即使她的胃部還是隱隱作痛。
谷濟海沒有在這裡。
沈星強迫自已理智起來,並往好的方向去推想。
也許她還有那麼一點機會。
她不能停下來。
*
沈星上線時慕丹心並沒有線上。慕丹心給她留了信,告知她會晚一點上線,也可能隔兩天。
江湖久矣的時間也是夜晚,但尚是戌時。
沈星沒有繼續練劍,她決意先去樂樓開價尋找谷濟海。即使希望渺茫,她也想試一試。
這時段的樂樓和子時的樂樓全然不同,鳳簫聲動,熱鬧非凡,樂聲、笑聲和推杯換盞聲不絕於耳,好一幅盛世華章。沈星進門時仍然有雙胞胎迎人,但這次換成了兩個穿著藍色錦袍的翩翩少年。兩人十五六歲光景,手裡各持著一張銀晃晃的算盤,撥起來聲音清脆利索,像是某種搖鈴。
“女俠聽琴還是做生意?”
“女俠有約還是一個人?”
“我找徵官。”
沈星仍舊一人一塊碎金子打了賞。她剛剛觀察了一會兒,確認現在可以隨意地回話。
“女俠小事可以問小徵。”
“徵官出面可要大手筆。”
“我出三倍。”沈星照著吳十二的開價答道。
兩個少年臉上都露出了相當開朗的笑容,隨後一個稍稍彎腰,接引沈星往裡走;另一個快步先走了進去,說是要通稟。
*
沈星那晚看到的血池現下已變成了清泉,甚至裡面還有許多藍色鯉魚在遊曳。沈星和門人樂伶穿過嘈雜的人群,不禁微微皺起眉頭。
她想起過去來樂樓的時候,樂樓同樂團或說音樂學院沒有什麼分別,且根本不會招待客人。樂樓的樂師旁若無人地修習上課,每天固定的時間會在高臺上演出,演出罷了也就謝幕離開。那些追求至美的樂師、畫師乃至詩人都會到樂樓來,只為尋求最完美的音律,抑或最懂自已的知音。
而現在,幾乎每桌客人邊上都坐著至少一個堆笑的樂師,或唱或彈,不同的聲音摻在一起,混亂得一塌糊塗。
且更邊緣的位置,能看到些紅羅幔帳,裡面有模糊的人影,搖晃著,像是某種妖冶的精怪。
“那些是客人自已帶來的賣骨奴,女俠需要嗎?樂樓的門口有好多。”樂伶似乎發現沈星在注意什麼,笑著解釋道,“我們也可以幫忙帶來幾個。”
“不,我來談生意。”沈星生硬回絕,又忍不住問道,“你們為什麼不和以前一樣了?”
“女俠說什麼以前?”樂伶似乎有些困惑。
“在……”沈星一時不知怎麼形容,頓了頓,“大概像你們的門派詩那樣的以前吧。”
——浮雲驚鴻留不住,片羽吉光入我懷。
“女俠說笑了。女俠能出三倍價,肯定知道金錠銀票才是真傢伙。”少年樂伶又開朗地笑起來,“詩不詩的,都是撐場面的話,誰會做真?”
沈星不想再答,也已經跟著到了二樓。
少年一揖又關門退去了,沈星便往裡走。
徵官是個年輕女人,一身都是暗藍色,袍子上潑墨鎏金,看上去相當貴氣。徵官一頭烏雲似的長髮盤成很高的髻子,插著幾枚帶鈴鐺的很長的花簪,走起來叮噹作響。
徵官笑意盈盈地來迎沈星。
——若不是徵官右手抱著一枚從架子上摘下來的青銅編鐘,左手拿著帶血的綢布,沈星會認為這人不但漂亮,也很和善。如今她早已經知道了這編鐘裡會包裹什麼,只覺得這人和吳十二可能癲得大差不差。
“女俠求什麼事?”徵官一邊擦拭手裡的編鐘一邊笑問,“聽說女俠來過,已經問過我們的羽官。樂樓的規矩是同樣的事不能求另一個人,且女俠之前的約定也快要到時候了。女俠若沒有新的事,現在便可以回了。”
“不問慕軒,是另一個人。”沈星道。
“找我可要一千金起,價格不菲,女俠不再想想嗎?”
“三千定錢。”沈星不想拉扯,直接出價。
“女俠剛給了三千金定錢,現在又要出三千金定錢。”徵官一邊打量沈星,一邊自言自語似的,“青玉中人罕有這麼大的手筆。”
“我找一個叫谷濟海的人,但我不知道他的長相。”沈星不多廢話,“他也可能換了別的名字,四十幾歲,是個醫生,不過未必在青玉。他很溫和,行為謙遜,不愛炫耀,是個負責的人,也許會有一些弟子。”
“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人。”徵官的語氣很溫和,但含義並不如此,“只是找到,還是拿到人頭?”
“找到。”沈星被後者說了一驚,“不要傷害他。”
“他失蹤很久了?”
“他……大概沒有失蹤過。”
“女俠這條件太刁鑽了,不說名字,這樣的人江湖裡少說能找到幾十幾百,不容易找的。”
“如果不刁鑽,我也不會來找你。到時哪怕你給我幾個答案,我也照單全收。”
“照單全收,到時女俠興許就不這樣想了,這樣做事也有損我樂樓的風評。總之,若找不到谷濟海,女俠要我賠三倍嗎?”徵官輕聲細語,又笑道,“女俠可知道,這萬兩黃金的賠款,樓主會割我的頭抵賬?”
沈星愣了愣,這是吳十二和慕丹心都沒有告訴她的。她本想減些錢數,可她忽然又想起一箭雙鵰的事。
“若真找不到,我提個旁的要求。”沈星道,“我無意害你,若找不到你也不必退我的定錢。你去回稟今不彈,我想見一見她,就同她聊一聊萬金抵債的事。”
徵官明顯有些意外,眼裡露出了狐疑的神色,細長的眉毛挑起,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
“好,如果女俠確定要做這筆生意,”徵官一指桌上的筆墨印信,“蓋上手印便好。”
沈星之前在吳十二那裡已經蓋過一次手印,輕車熟路——那印泥是用駁苓草和蛇血碾成的,如果蓋指印的人在提線索時說了謊話,便不會在紙上留下任何痕跡。
沈星簽好“平江”的名字,又沾著印泥壓上拇指,在宣紙上留下了一枚鮮紅的指紋。
“說來,女俠願意五百兩賣我一個新訊息嗎?”徵官把編鐘和綢布都放到一邊,又抽出一張新的紙來。
“什麼訊息?”沈星反問。
“你最後一次見慕軒是什麼時候?”
徵官的問話讓沈星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是露出了什麼破綻嗎?
沈星和徵官對視,徵官的藍眼睛裡甚至是真誠含笑的,沒有任何其他意味,這讓她完全猜不透徵官是什麼念頭。
“他的懸賞每天都在變化,已經漲到了線索千兩,人頭兩千七百兩。”徵官嘆笑,“如果有什麼新訊息,樂樓確實不想放過。畢竟之前江湖上沒有任何人知道,慕軒有還有一個掏得出萬兩黃金的仇家。”
“無可奉告。”沈星轉身想直接離去。
可沈星還沒走兩步,一句嘶啞甚至淒厲的長嘯釘住了她的腳步。
“一見公主,盜令箭——”
沈星猛地回頭。
聲音是從一扇屏風後面傳出來的。
“不由,咳咳——本宮——喜心間——”
沈星立在原地,她雙手發冷,一動不動。
——她上一次聽到這段唱腔還是在病房裡,那個七床的口中。她聽過太多次這個聲音,她絕不會聽錯。
徵官也往那邊去了,一邊走一邊對沈星道歉。
“羽官新收的鐘人,嗓子算好,但還不大聽管教,擾了女俠耳朵了。”徵官笑容可掬,順手拿起桌上的青銅鐘。
徵官轉進那屏風裡去。
“扭轉頭來,叫,咳咳——啊——”
那已經不能叫戲曲,更像是嘶吼和不甘的,混合著咳嗽的咆哮。沈星愣愣望著,那屏風上能看到人的影子,徵官身形被有些跳躍的燈光映得扭曲變形。
徵官高高舉起手裡的鐘,沉默著,一下又一下不停地砸擊。因為隔著屏風,看不清徵官在擊打什麼,但稍微推斷也能猜出,應當是一顆人頭。青銅敲砸人肉的悶響不絕於耳,咳嗽和咆哮變成慘叫,又慢慢弱了下去,變成求饒般的哼響,最後熄滅了。
那淺藍色的紗綢屏風上,逐漸濺滿了放射狀的血漿。血腥味被香粉的氣味蓋住了,什麼也聞不到。
沈星起初本想阻止,但理智死死攔住了她。
她如果惹出事來,讓十方闕盯上,她和慕丹心只會越來越麻煩。
她逃也似的快步離開了樂樓。
*
沈星到安全無人的地方迅速下了線。
她的上衣已經被冰涼的汗水打溼了,她不停發抖,只感到自已目擊了一場新鮮的謀殺。
剛剛她只是感到反胃和無能為力的愧疚,現在回到現實,她越發感到恐怖,敲砸的悶響和慘叫彷彿還在她耳邊迴響不停。
培風今天是夜班,並不在家。
沈星撥了兩次才抖著手撥通培風的電話。
“喂,星。”培風熟悉的聲音讓沈星多少穩了些心神。
“培風,我回家了。”沈星發現自已聲音已經啞了。
“怎麼樣,谷老師說行嗎?”培風問話裡帶著期待。
“他……”沈星一時說不下去了。
“沒關係,沒事的,不行也沒關係,本來我也不太好意思的……你這麼忙,還特意跑那麼遠,今天實在辛苦了。”培風用輕鬆的口吻道。
“培風,你,你現在查一下。”沈星緩了好幾口氣,並沒有再說谷濟海的訊息,“你問一問ICU,我們那天那個七床,他還在不在?”
培風去查詢的時候沈星抵著額頭一個勁祈禱:千萬不要是,一切都是巧合,那段京戲也不是什麼罕見的唱段,一定是自已想得多了,世界哪有這麼小。
然而培風打回電話後,將一切都做了蓋棺定論。
“ICU的醫生說,他們當天就走了。”培風道,“當天晚上就轉去了秦氏療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