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恆再次醒來時眼神木然,顯然還沒有回神。他木木地將頭偏向一邊,直到看到江狗才開始發起抖來。

江恆的視線越過江狗,看到另外一個跟他們一個班的太監也在,他們兩個睡得正香,原本煩人的鼾聲此刻讓他分外有安全感。

是怎麼回來的,江恆沒有一點印象,他也不想知道。那樣的經歷,他只是經歷過一次便是這樣,不知道江大經歷過多少,又是如何挺著不崩潰的。

窗外夜色正濃,屋子裡的炭火燒得很旺,整個屋子鋪滿了暗黃的火光。

江恆裹緊被子,他的胸口還在疼,江恆摸向肋骨,痛得他差點叫出聲。他仰頭盯著屋頂,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宮裡的御醫並不給奴才看病,他們是醫官有品級,就連新進來的醫官也不屑於給太監瞧病。宮裡的藥材都有記檔,誰用了什麼方子、煮藥什麼步驟、主子喝了幾口都一一記錄在冊。機靈點的宮女太監能託關係尋上些藥渣自己熬著吃,地位高的太監宮女也能憑著管事牌子找御醫看病。

而像他這樣地位低下又沒有門路的太監,就只能等月休的時候拿著銀錢找外面的醫者看病,或者就乾耗著。上次江恆挨板子,就是江狗尋的藥。

按規定,外面的藥是不能帶進來的,但是大家都是從小太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哪個屋子都死過人。藥是救命的東西,也就互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瞞著上面的主子而已。

江恆疼得睡不著,甚至連呼吸時都會疼。他坐起身,將自己的衣服拿過來,剛抖開便看到衣服上的血跡,是張公公的血。

江恆呼吸一滯,感覺更加不好。他穿著裡衣下地抽出床底的箱子,開啟從裡面拿出一套乾淨的冬衣換上。從牆根將洗衣服的木盆放到炭火旁,拿著門口的鐵盆出去舀雪。

他們這些小太監沒有皂角可用,衣服沾了血十分不好洗,稍微懶一點,時間稍久,血跡便搓不起來。帶血的衣服是不吉利的,被發現會受罰,宮裡一個季節只發兩套換洗的衣服,要是少了一套就很麻煩。髒衣服是不能讓主子瞧見的,瞧見了就是大罪,是不敬。可是要是再想尋一套替換衣服,就得拿銀錢買,一個月的例銀都不夠。

江大沒有家人,月休也不出宮,花費倒也不多,箱子裡鎖著三兩銀子和六百個銅板。但是江恆並不打算用這些錢,他對江大的感情很複雜,一面是同情他的遭遇,一面是佔了他的身體對他有愧疚,雖然還陽並不是他所願。箱子裡的東西在江恆眼裡,都是江大的遺物,是需要好好儲存的。

鐵盆裡的雪已經化開,雪水裡飄著不少雜質,江恆也沒有挑揀一下,直接倒進了木盆裡。化開的雪水被棉衣一吸,只剩薄薄的一層底。江恆忍著痛慢慢起身,輕手輕腳出去重新舀了一盆駕到火盆上。

江恆蹲在木盆前,水微涼,他每動一下胸口就像被細密的針扎過一般。他揉搓衣服的動作並不熟練,江恆長這麼大,從沒自己洗過衣服。以前在家有僕人,在軍中時太髒了他就穿著衣服跳進河裡撲騰一會,上岸了再晾乾。再後來就是張子歸給他洗,再然後跟楊純陽在一處更不用洗衣服。他洗衣服還是江狗教他的,將衣服浸溼揉搓,然後裹上沙土敲打,幹得快也洗得乾淨。

實在是難忍,他只搓洗有血漬的地方,盆裡的水已經變成了粉紅色,江恆想換水。看看鐵盆裡的水,又看看木盆裡的衣服,實在是不知如何是好。他僵持一會兒,嘆口氣,將鐵盆裡燒好的水倒進了木盆。

水將粉紅色的血跡衝成了淡淡的粉色,江恆又揉搓了一會,將衣服換到鐵盆裡,彎腰想將木盆裡的水倒到外面。

“嘶……”太疼了,江恆躬著身子僵在半空不敢動,緩過來後,他將衣服又倒進了木盆。用鐵盆舀上木盆裡的水,端著鐵盆一點點將水倒到外面。

等他洗完衣服,天外的夜色已經淡了。他將衣服搭在凳子上,放到火盆旁邊烘烤,自己重新鑽回被窩。再過不多時,便會有人喊他們起床當值。

江恆睡得很沉,他夢到楊純陽被關在大鐵籠裡,他守在外面,靠著鐵籠入睡。他的手穿過鐵籠空隙搭在楊純陽手背上,楊純陽一直看著他,他也靜靜回望著楊純陽。當他被江狗搖醒時還有些恍惚,轉身下意識去尋楊純陽的身影。

“快些,外頭催得急。”

江恆好像感冒了,鼻子不通氣,還偏頭疼。江狗見他動作慢,也顧不得許多,抓著他的手腕就往外面拖。

江恆被拖到一處空地,密密麻麻站著好些人。江恆打著哈欠揉著太陽穴縮在人群裡面,江狗的手抓得很緊,手腕上本就有昨晚被張公公捏出的傷,現在被這麼一抓,江恆不自覺擰了眉。

一個老太監揮著短鞭踱步走來,啪啪的揮鞭聲讓這裡的所有人都閉上了嘴巴。場面安靜下來後,老太監走到最前面,眼神陰狠地掃過所有人,冷冷開口道:“昨個御膳房的張公公逮到行竊賊人,被賊人咬傷手指,今日裡雜家就要把那宵小給揪出來。”他拿著鞭子一一掃過眾人,“雜家給你們個機會,舉報有獎——自首減罰!也別存著僥倖心理,已經派人挨個兒去搜了,帶血的衣服不是那麼好藏的,搜出來後同屋同罰!”

江恆心臟狂跳,面上倒是不顯緊張。他慶幸自己半夜醒來洗淨了衣服,早上被喊醒時,凳子上衣服已經不見了,應該是江狗替他收到了箱子裡。洗衣服的水潑在土地上,那塊地所有人洗衣服洗臉都往那兒潑,冬季裡薄冰不斷,而且是泥土,那點稀釋後的淡粉血水還沒髒汙來得顯眼,誰也不會看出那是血水,更不會聯想到他身上。

他被打後,傷處一直不適,跛腳走路也是都知道的,幾次換洗衣服被套都是江狗幫他。江恆斂著眼皮,靜靜站著。

他不敢抬眼,這雙眼睛跟他的眼睛越來越像。他之前只是中人之姿,只顯得眼睛好看些。可是一樣的眼睛落在江大的臉上,就增了許多姿色。

他不想引起別人注意,一個張公公已經夠了,他不想再多出李公公王公公。

大家在空地站了半個時辰,老太監派去的人只搜出一件帶血的褲子。褲子的主人江恆看著面生,小太監哆哆嗦嗦地解釋是自己痔瘡犯了,有些便血。

等江恆他們被放走的時候,好多人已經被凍得發抖。

江恆跛著腳漸漸落到後面,江狗在他旁邊跟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快走出去時,江恆被老太監叫住:“你,去華妃院子裡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