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狗領著江恆往華妃的宮殿走,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跟他講要注意的各種事項。江恆讓他說得有些緊張,又不是在華妃跟前伺候,外院的太監規矩也這麼多嗎?
江狗聽他這麼問,神色凝重地站定,雙手抓住江恆的肩膀,很嚴肅地跟他講:“華妃不是尋常妃子,她是大金國的長公主,為人狠戾暴躁,入宮三年被她打殺的奴才就有六十多人。”江狗眼神複雜地盯著江恆,江恆有些不適,“阿大,你是得罪人了。咱們同鄉同宗,我本應當護你,只恨我沒本事,只能眼睜睜看你入虎穴。”
護不住重要之人的無力感,江恆也嘗過。聽江狗這樣說,他也跟著心裡難受。平心而論,若不是江狗護著他,替他周旋找補,他早就被人發現不是原主被打死了。也可能在還陽後死於傷口感染。
江狗對原主好的沒話說,這讓江恆面對江狗時,時常覺得愧疚。江大已經沒了,是魂魄離體還是已經死了他不知道,江恆試著用江大的辦法,在夜更深重的時候,在當時受刑的地方呼喚江大的名字。
沒有回應,沒有感應。
江恆微轉臂膀掙開江大的手,“我知道了,我定當萬分小心,走吧。”說完他也不看江大,只低頭沿著小路向前。
江狗望著江恆的背影長嘆口氣,緊走幾步追上江恆。六皇子回來後,聖元國就跟大金國開戰了。連著吞併周圍小國,大金抵擋了幾年,洛虎將軍去世後,大金便無人能敵六皇子。三年前,大金國送華陽公主入聖元和親,換回了兩國和平。
華陽公主深得聖心,驕縱跋扈無人能敵其一二。被宮中貴人打殺的奴才並不少,除了真尋著錯打殺的少數,多是暗著來的。唯獨這位華妃,打殺六十多名奴才還能安然無恙,絲毫不惹天家責罰。
江大曾見過從華妃宮裡抬出的奴才,嚇得一連幾月路過華妃寢宮腿都抖得邁不了步。失憶後倒是連膽怯也忘了,不知是好是壞。但是又一想,若是沒失憶,只怕江大前腳抖著腿邁進去,後腳就被抬出來了。
江恆倒是沒那麼怕,華陽公主他是認識的。楊純陽在大金朝時常設宴邀請她,他們走得很近,連帶江恆跟她也熟識了。華陽公主雖然氣勢十足,但並不是一個草菅人命之人,對待下人還算和善。他只當江大是誇張了。
江狗一路將他送至華妃的鳳犧宮外,江恆看著宮門匾額上龍飛鳳舞寫就的“鳳犧宮”三個大字,驚訝地瞪大眼睛。他瞪大眼睛看向江狗,小聲嘀咕:“華妃這麼狂嗎?”
江狗小幅度點頭,鳳犧宮是這皇宮裡最重要最有地位的宮殿之一,侍衛巡查次數很頻繁,這裡說話並不安全。他從懷裡掏出幾塊碎銀塞到江恆手中,囑咐道:“我去當值了,你自己多加小心,”說著拍了拍江恆手中的碎銀,“機靈點。”
江恆點點頭,拉過袖子蓋住手,將手中的碎銀放進袖袋裡。他低眉垂眼走進鳳犧宮,跟宮門口的小太監低語幾句,守門太監喊過來另一個太監,讓他領江恆進去到鳳犧宮的管事公公那裡報到。
江狗一直在不遠處的角落裡看著江恆,一直到江恆進去前,轉身向他點頭示意讓他放心。
鳳犧宮伺候的太監宮女很多,從宮門口到管事公公所在的側屋,這一路上,灑掃擦洗的宮女不斷,單是掃地的太監江恆就看見不下三個。
江恆一路上低著頭用眼角餘光打量鳳犧宮,鳳犧宮園中綠植很講究,園中有棵特別大的梧桐樹。園中有好幾處花圃,寒冬臘雪的季節,花圃里居然開著各色的小花,直到走近了才發現原來是剪下來的梅花枝插在花圃裡。
鳳犧宮很乾淨,幾乎可以說是纖塵不染。江恆經過擦拭柱子的宮女旁邊時,看到她還沒擦到的地方也是乾乾淨淨。
眾人都安安靜靜地幹活,江恆跟著領路太監到了管事公公所在的側屋。他轉身看了江恆一眼,江恆心領神會地站定,乖乖垂首站在門側等著。
偌大的鳳犧宮裡只能聽見幹活的聲音,就連腳步聲都很小,不專門聽都聽不到。不大一會,領路的公公又出來了,他示意江恆跟上,帶著他去領了一個掃帚,又將他領到正在掃地的小太監跟前。也沒說話,那小太監躬身衝領路太監行禮,而後便指指身邊另一塊地方,看了江恆的掃帚一眼,示意讓他掃。
江恆拿著掃帚走過去,學著他的樣子,只用掃帚尖觸地向一個方向掃。
領路公公走後,那個小太監一邊掃一邊走到江恆跟前,悄聲說道:“千萬別說話,有什麼話等下值出去說。”
江恆點點頭,依舊垂著眼。
“聖人駕到——”
一聲尖細的唱和聲在宮門外響起,院中所有人都齊齊跪拜。
江恆的臉幾乎貼在地上,這是江狗專門教他的見了聖人絕不會出錯的跪拜方式。
聖人就像沒看見他們似的,大步走向緊閉著門的鳳犧宮主殿。
聖人聲音溫柔:“愛妃,給朕開門。”
聖人的聲音渾厚,語調柔和,一副哄人的架勢。江恆聽著這個語調,眼眶就溼了。楊純陽就經常用這種語調哄他,不愧是父子,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相似。
屋裡傳出一聲嬌嗔的哼聲,聖人不僅沒惱,反而樂呵呵地笑了起來,“開門給朕瞧瞧委屈成什麼樣了,給朕說說是誰惹的你,朕給你做主。”
門吱呀一聲開啟,聖人邁步進去,屋裡躬身退出一個宮女。
聖人帶來的太監們分立在門兩旁,其中一個太監跟著聖人走進屋內,就站在屋門口,低著頭拿筆記著什麼。
退出來的宮女走向管事公公所在的側屋,她前腳進屋,後腳所有宮女太監都拿著手中的灑掃工具,躬身退出了鳳棲宮。江恆剛來第一天,不懂這裡規矩,別人都起身輕手輕腳往後退著走,只有他還頭貼地跪伏著保持著迎接聖人的姿勢。
他旁邊的小太監也不敢開口叫他,躬身後退時,悄悄用掃帚蹭了下他手指。
江恆微微抬起頭,餘光看到旁邊太監起身往後退,他也趕忙跟著起身,學著他們的樣子往門口退。
出了門口,宮女太監們就四散到各處。江恆不知此時該去哪裡,便跟在那個提醒他的小太監後面跟著他走。
小太監扭頭看看他,走到一個僻靜地兒,將江恆拉過去,問他:“你跟著我幹什麼?”
江恆將雙手握著的掃帚舉起來,低眉垂眼說道:“幹活。”
小太監翻了個白眼,說道:“回去吧,今日沒活了。”說完再不搭理江恆,快步拿著掃帚走了。
江恆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原地站了會兒,想去找江狗,又不知他現在在哪裡,乾脆就去淨事房等他。
淨事房和淨房雖然只差一個字,但是差別可大了。淨房就只幹跟夜香沾邊的事。淨事房則是太監宮女受了處罰才會去的地兒,淨事房管一切宮中雜事,白天晚上都有人當值,很累,而且很容易被挑錯。這裡待的人,多是先在慎刑司受完罰,然後被送進來的。
太監宮女們的吃食也歸淨事房管,每次吃飯都能看見剛送進淨事房的奴才們的慘樣,可能也是想給別的奴才起個警示作用,但是江恆見得多了,卻生出了跟江大一樣的想法,他想逃離這裡。
淨事房的院子特別大,到了飯點各宮下了值的太監宮女都會來這裡吃飯。江恆倒是沒數過一共有多少人,但是有時候趕巧到高峰期,從端上碗排隊,到打上飯怎麼也得兩炷香的時間。
江恆今個來得早,他挑了個凳子坐下,掃帚就靠放在腿邊,他雙手支著頭,低垂著眼皮,餘光一直注意著門口。
陸陸續續來了幾個打飯的太監宮女,江恆換到角落繼續等。一直等到打飯的高峰期過去,吃飯的太監宮女走了大半,才看到姍姍來遲的江狗。
江狗身邊跟著一個宮女,他一進門就看到了江恆。低頭衝宮女說了句什麼,然後自己走到江恆身邊坐下。
“怎麼樣?”江狗問。
“還成。”江恆答。
“為難你了嗎?”江狗問。
“沒有,”江恆放低聲音,“鳳棲宮的人都好怪,而且都不怎麼說話。”
江狗看了眼四周,確定沒人注意他們後,才悄悄說道:“主子身邊伺候,跟咱們幹雜活的時候肯定不一樣,毫不誇張地說,主子跟前聲音大點都可能會掉腦袋。你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小心著點。”
江恆腳踢了踢腿邊的掃帚,說道,“可是我不知道鳳棲宮的規矩,沒人跟我說,沒有人教。”
江狗沉默半晌,悠悠說道:“可能這就是鳳棲宮受罰的奴才最多的原因。”
江恆和他對視一眼,又一起嘆氣移開視線。他們是奴才,他們倆誰也沒辦法改變現狀。
跟江狗一起進來的宮女端著一個食盤走過來,食盤裡是三碗飯。她先將一碗飯端到江恆面前,再給江狗端了一碗,然後才將最後一碗端到自己面前。
江恆看著面前的這碗飯,衝宮女說道:“謝謝。”
宮女衝他笑笑,說道:“快吃吧,咱們吃得晚,飯都快涼了。”
江狗嘿嘿笑著,貼近江恆耳邊小聲說道:“她是我的對食。”
江恆疑惑地扭頭望著江狗。
江狗一臉壞笑地挑高一側眉毛,雙手在桌子底下握拳,兩手大拇指豎起,快速地對彎幾下。
江恆明白了,他用手肘撞了下江狗胳膊,小聲笑罵道:“你小子可以呀,深藏不露呀。”
江狗笑著將碗端起來,喝了口湯,擋住江恆和宮女看過來的視線。他剛跟宮女在一起的時候,是告訴過江大的,江大認識這個宮女。他們三個很長一段時間都一起吃飯,彼此幫扶。
可惜他不記得了。
江大的情況,宮女聽江狗說了,她看著江恆的眼裡也有一抹疼惜。“阿大,我聽狗哥說你被調去鳳棲宮了。”
江恆長嘆口氣,點點頭斂去了剛才的調笑神情,露出惆悵之色。
“我同屋姐妹在鳳棲宮待過幾天,裡頭規矩多,你可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當值時機靈著些,萬不可做跟旁人不一樣的事。”
江恆聽她說有姐妹在鳳棲宮待過,一下來了精神,他直起身子,向宮女的方向微微前傾,張開嘴卻又欲言又止,眼神求助地看向江狗。
江狗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小聲說道:“春梅。”
“春梅姑娘,可以給我講講嗎?”江恆眼神誠懇,“我現在在鳳棲宮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裡面的人什麼話也不說,我這人也不機靈,實在是怕出錯惹了罰。”
春梅三兩口將一碗飯吃完,從懷裡拿出帕子擦嘴。又將帕子疊好放進懷裡,這才說道:“聽她說鳳棲宮一天共有六班人當值,輪值一班值日兩個時辰,兩個時辰下值後就不需要在鳳棲宮守著了。當值的時候就是灑掃擦洗的活,華妃娘娘愛乾淨,幹活萬不可馬虎。更不能見沒人檢視就偷懶停下手裡的活。華妃娘娘眼裡容不下沙子,發現了會被處死!”
江狗聽到這裡也一臉驚訝,“就因為這個就處死?”
春梅點點頭,道:“嗯,她當值的時候見了一個,回來後嚇得好幾日都吃不下飯,沒幾天就跟我們這些姐妹借錢去求了管事公公,這才將她從鳳棲宮調出來。”
江恆問道:“求的哪個公公?”
春梅回道:“求的是海公公。”
江恆剛燃起希望的心又死了,江大就是被海公公打死,這具軀殼的主人才換了他。頂著江大的這張臉去求海公公,只怕死得比在鳳棲宮待著還快。
春梅起身跟他們告別:“我得走了,今日事多。等我回去好好跟姐妹打聽打聽,回頭再跟你細說。”
江恆也起身,說道:“我送你出去。”
江大踢他一腳讓他坐下,擺擺手算是跟春梅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