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值幾天後,江恆倒是有些適應了,就像春梅說的那樣,只要老老實實地不停幹活,不要說話不要偷懶,等下一班輪值的人來了便能回去。若是當值的時候碰到聖人來了,便能直接下值。華妃娘娘跟聖人在一起的時候,好似不喜院中有人,就連貼身的嬤嬤也會出來。
江恆不知道是自己運氣太好還是運氣不好,他輪值的時候從沒見過華妃出來。從來的第一天到現在為止,都不知道華妃長什麼樣。
華陽公主容貌出眾,比容貌更引人注意的是那一身氣勢,在大金國時,便有言臣上奏說華陽公主威嚴直逼皇子,恐她有當女帝之心,請皇帝將她外嫁。
江恆眼角餘光看到身旁太監的掃帚抖了一下,心中也提起了幾分機警,藉著掃地的時候慢慢轉身,這才注意到主殿外有豔服佇立。不用想,也知道是華妃。
不知華妃是幾時出來的,竟連一點聲音都沒有。身邊的小太監顯然也是才看到華妃出來了,驚詫之下才下意識一抖。
“你抖什麼?本宮就那麼讓你害怕嗎?”
華妃的聲音響起,跟那日聖人來時聽到的嬌嗔聲完全不同。她的聲音裡帶著上位者的威壓,還有對他們這些低賤奴才的不屑。
小太監手裡的掃帚掉在地上,他撲通一下跪下。江恆一直關注著他,見他跪下了,下意識也跟著跪下。
“哦?你們兩個……”華妃搭著嬤嬤的手,拾階而下。她緩步走到小太監和江恆跟前,用腳挑著他們的下巴讓他們被迫抬起頭,“就這麼怕本宮?”
江恆這時才發現,鳳棲宮所有太監宮女都沒停下手中的活,甚至都像沒看到他們這一幕似的連頭都沒轉。可是江恆知道,他們所有人都在關注著這邊。
江恆和小太監都沒敢回話,華妃抬腳將小太監的臉踹向一邊,說道:“弄出去。”
江恆聞到了尿騷味,他跟小太監捱得近,他的手撐在地上,小太監被嚇出的尿液甚至流到了江恆手邊。
從宮門外進來兩個侍衛,他們一人拖起小太監,另一人將繩子打成結套在小太監脖子上。小太監渾身打著擺子,連喊叫都沒有便丟了命。
華妃自上而下晲著江恆,語氣淡淡聽不出絲毫怒意,“害怕本宮?”
江恆的手也在抖,他將雙手藏在寬袖下,用力捏緊拳頭遏制住自己想發抖的本能。華妃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不,比他記憶中還要豔麗許多。他從沒見過她冷血的一面,此刻才真正信了江狗的話。
他現在不是江恆,不是那個跟華陽公主同桌喝酒的友人。他現在是這宮裡的太監,是上位者可以隨意打殺的奴才。
有小太監的教訓在前,江恆不敢不答。他回道:“不怕。”
華陽公主似乎對他這張臉很感興趣,她重新伸出腳腳抬高江恆的下巴,讓他將臉仰得更高,“不怕為何不敢看本宮?”
江恆緩緩掀起眼皮,將盯著地面的視線上移,定位到華妃的臉上。
“哦?”華妃收回腳,輕笑一聲,俯身伸手捏住江恆的下頜,“你這雙眼睛倒是勾人。”她捏著江恆的下頜,左右細細打量他的臉,說道:“倒是有幾分顏色。”
江恆不知該回什麼,該不該說話,他怕一句話不對惹了華妃。華妃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江恆只得擺出一副溫順的樣子任她打量。
華妃收回手,說道:“太子前日還在問我要生辰禮物,這便有了。”
江恆的兩排牙齒碰撞在一處,沒逃過華妃的眼睛,華妃眯著眼笑道:“怎麼?不滿意太子?”
江恆跪在地上磕頭,回道:“沒,沒有。謝娘娘抬愛。”
華妃的聲音自頭頂響起:“看不上太子,難不成你中意六皇子?”她復又嗤笑出聲,“六皇子不耽美色,可不一定能看上你。”
江恆張大嘴巴,眼中湧出的淚直砸地面。
六皇子?楊純陽?!
他緩緩換氣,讓自己儘量呼吸平穩,他心中驚濤駭浪,他不敢相信楊純陽假死騙他,他不敢置信,楊純陽居然瞞著他假死脫身!
三皇子當時對楊純陽的敵意已經不加掩飾,他幾次針對江記雜貨。在那種情況下,他不信楊純陽不知道他假死脫身後,自己會面臨什麼。
他眼圈紅腫,就連眼白都爬上血絲。如果不是張子歸當時保下他性命,只怕不用他殉死就會被三皇子賜死。
十年相伴,楊純陽卻在臨走時,連條活路都沒給他留。
“你先回去等著,明個本宮派人去接你。”
華妃回了主殿,主殿的門扉在咯吱聲中合上。江恆伏在地上,直等到眼中的淚流完,才低著頭往外退。
他頭腦昏沉,只覺天旋地轉。
有什麼是真的?還有什麼是真的?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心動是假的,愛戀是假的,相守的甜蜜是假的,誓言也是假的……
不耽美色……六皇子不耽美色……楊純陽不耽美色……
是呀,是了,楊純陽不是一個沉迷美色之人,憑什麼他會愛上樣貌普通毫無所長的自己?如今回想,當時的自己只怕是鬼迷心竅才會覺得楊純陽待自己是真心。一顆心給來給去,卻是誰都嫌棄,誰都騙他。
江恆想笑,他也這樣做了。他笑得大聲,笑得肆意,笑聲在夜空迴旋猶如鬼泣。他笑得跌坐在地,笑得胸腔攣縮抽痛。
他這樣肆意,卻無人來看。
江恆用袖子擦掉笑出的眼淚,支起身子,搖搖晃晃走回寢室。
他推門進去時,江狗已經在裡面等他了,江恆失魂落魄地坐到火邊,他只覺得冷,渾身發冷,冷到了骨子裡,冷到了靈魂深處。
他環抱著自己縮成一團。
江狗將床上的被子拖出來抖開披到江恆肩上,鳳棲宮又處死奴才的事已經私下傳開,他猜想江大是被嚇到了。
江恆吸了吸鼻子,木木地抬頭望著自己面前的江狗。他現在的眼尾殷紅,很明顯已經哭過。江狗盯著這雙越來越不像江大的眼睛出神,江恆眼中又起了淚霧,江狗看著這一幕不自覺喉頭滾動。
“怎麼了?”江狗關切地問他。
江恆閉上眼,眼淚滑過臉龐懸停在下巴上要墜不墜。他多想找個人傾訴,多想將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訴江狗。告訴他自己遇人不淑被人玩弄於股掌間,告訴他自己是如何像個傻子一樣為他們聖元國假死脫身的六皇子殉情。
他撐不住了,真的快要崩潰了。
可是他不能說,沒法說。這一切太詭異,他沒法向江狗說,他解釋不了江大的殼子裡如何換成了他。
“鳳棲宮的事,我聽說了。”
江恆身子一凜,淚眼望著江狗,他嘴唇囁嚅,帶著哭腔說道:“你……你知道華妃要將我送給太子了?”
“什麼?!”江狗聲音驟然變大,他雙手緊箍在江恆雙肩上,不可置信地問道:“她把你送給了太子?”
江恆點點頭,江狗的手將他肩膀捏得很疼,他沒有開口提醒,只當他是為自己的境遇著急。
“沒事,沒事,還有機會,還有變數,沒事的。”江狗盯著江恆,他的眼神讓江恆後背冒出了冷汗。江狗盯著他,又不像在看他。
江恆掙開他雙手的桎梏,起身將身上披著的被子還給他,轉身鑽進了自己的被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