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純陽天未亮就起床上朝了,臨走前喊醒江恆,問他是要現在回家,還是等下朝後回來送他回去。

江恆揉著惺忪睡眼,坐起身伸著胳膊夠著衣服就趕緊穿:“現在就回去。”

“京郊有些遠,我不順路,到了岔口我派人先行送你回去。今日我在府中設宴,你到家中等我去接你。”

江恆點頭,低頭找鞋時沒坐穩,差點一頭栽下去。楊純陽抬手扶住江恆,拉過他的腳,蹲下身幫他把鞋穿好。穿好後,又起身拉起江恆,替他把未繫上的衣帶一一系好。

“走吧。”楊純陽拉起江恆的手,牽著他出了屋子,扶他坐上馬車。大金朝上朝官員的馬車有嚴格規定,行人一看官車就知道是幾品大員,行走間太過招搖。所以除了上下朝,很少有官員日常行走會用官車代步。楊純陽也一樣,到了岔口,他得換乘官車進宮。

江恆坐在車廂內,迷迷糊糊靠著楊純陽又睡著了。昨晚得知張子歸走了,江恆心裡就很不是滋味。

陌生的地方,三哥應當是知道我害怕的,他卻悄悄走了。

這跟之前被迫分開不同,這次是張子歸自己選擇的。一時間,江恆有種被拋棄的感覺。也因為這種感覺太過艱澀,輾轉了大半夜江恆才睡著。剛睡的迷糊,就被楊純陽喊醒了。江恆睡了一路,連楊純陽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馬車把他送回家時,天也才剛矇矇亮,江恆下了馬車,站在門外敲門,許久都未有人應。

送江恆回來的下人說道:“公子您這樣敲門聲音太小,裡面的人怕是聽不見。您看要不要換奴才來叫門?”

江恆擺擺手,說道:“不用,你們先走吧。我在門口等等,天也亮了,一會里面就起來了。”

下人回道:“楊大人吩咐奴才,一定要看著公子進家。您要等,奴才就陪著您一起等。”

江恆沒有再理,靠著門滑坐在地。他的心情還是很糟糕,一切都跟他想的不一樣。三哥對他也跟原來大不相同。執子之手的兩個人,難道不是應該最為親密?為彼此考慮,照顧彼此情緒,想一直待在一起嗎?為什麼原來只是主僕的時候跟自己親,只是朋友的時候跟自己親,成了戀人反而不親不近不顧自己感受了呢?

江恆屈起雙腿,把頭埋在雙膝之間,默默地掉淚。

“八斤?”

江恆猛地抬頭,看見張子歸正從巷子口走過來。江恆愣愣地看著他,眼上淚痕猶在,下巴處掛著一滴眼淚要掉未掉。

你……去哪兒了?江恆喉頭滾動,想問但又梗在喉間。

……這一夜你在哪裡……未歸家你去了哪裡……

“有勞各位送他回來,各位請回吧。”張子歸拱手衝送江恆回家的眾人道謝。

“公子客氣了,奴才分內之事,哪敢承謝。既已送到,那奴才告退。”

眾人走後,張子歸過來拉起江恆,食指輕輕在他下巴處一拂,那滴淚就轉移到了張子歸的食指上。張子歸捏捏江恆的臉,把食指伸到他眼前:“瞧瞧這大金豆子,羞不羞?”

江恆木然地看著張子歸手指,他還是想問問他到底去了哪裡,但是這段時間以來他們的關係不如之前,江恆怕自己出口的語氣帶著質問的嫌疑,讓兩人的關係進一步惡化。

張子歸似乎心情很好,見江恆不答話,壓著他腦袋使勁揉了揉他的臉,說道:“怎麼?委屈上了?嗯?”

江恆歪頭躲開他的手,說道:“……沒有,我只是沒睡好。”

張子歸貼著他的耳邊說道:“一會兒進屋好好睡會。”說完使勁推了下門,門紋絲未動。這下張子歸總算知道江恆為啥跟一群人站在門口不進去了。張子歸扣住門環,啪啪砸門,大聲喊道:“爹——娘——開門!你兒子回來了——”

緊跟著裡面就響起了大妮的聲音:“唉唉,來了!我的兒,娘來了。”腳步聲急急靠近,咔嗒一聲,門閂被開啟,大門也隨之拉開。

大妮推開門見著張子歸和江恆二人,親暱地拉起張子歸的手,把他拽進門內,頭也不回地招呼道:“八斤也快進來。”

張子歸回頭衝江恆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江恆面無表情地跟進來。他實在是想不明白,大妮之前明明表現地對他比對張子歸還好。那麼多年都是裝出來的嗎?還是因為他破壞了張子歸的姻緣,記恨上了?

大妮把張子歸拉到大廳八仙桌前,按著他坐下,衝著還在院中的江恆也招招手,說道:“一路上累壞了吧?你們先坐著,灶上還煨著雞湯,煨了一整夜,好喝著呢,我去給你們端去。”說完就踩著歡快的步伐,匆匆去了灶房。

江恆沒有進去,而是直接回了臥房。他太累了,心也累身也累。他對他跟張子歸的生活,抱的期望太高了。而如今,不論是張子歸還是張子歸的父母,對他全都變得跟之前不同了。他想起讓家人籤放行書時,爹說他一定會後悔的話。他此時已經隱隱有些後悔。

他太弱了,在江家時眾人對他的寵溺和退讓讓他誤以為自己很強大,誤以為能掌控生活掌控他的三哥。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高估了在張子歸心中的地位。就是不知這十幾年朝夕相處的情誼,在張子歸心中能有多少分量。如果可以,江恆真想好好地量一量。

江恆躺在床上發呆,眼睛很澀,他很困,就是睡不著。他聽著大廳傳來的張子歸一家三口的歡笑聲,好像只有他一個局外人,也確實只有他一個局外人。

吃午飯時,也沒人過來叫他。江恆保持著又餓又困的狀態,天馬行空地瞎想。不知不覺中睡著了,睡夢中回到了學堂,他跟張子歸肩並肩靠坐在學堂院牆上,兩人在抬著頭看著滿天星辰。他的手被緊緊包在張子歸手中,晚風微涼,他卻覺得整個身心都溫暖又愜意。

江恆被叫醒時已經是傍晚,楊純陽的人已經來接他了。江恆掀開不知何時蓋在身上的被子,穿上鞋出了院子上了馬車。肚子一天沒進食,此時胃抽疼,江恆蜷著身子躺在馬車上。

張子歸隨後也進了車廂,見江恆閉著眼躺著,以為他沒睡醒,也沒有喊他,想著再讓他睡一會兒。

等到了楊純陽府上,江恆的額頭上已經疼出了一層細細的薄汗。張子歸先跳下車,伸手要扶江恆下來,江恆雙手環在腹部,白著臉站在車上沒有動。張子歸手往前探,想抱他下來,又礙於人多,又把手收回了一些,改成扶住他的雙臂。

正在此時,一隊人馬抬著華轎行至門前。楊純陽在一眾人簇擁下從門內走出來,語氣熱切地衝著未停的華轎說道:“哎喲,貴客到了,華陽公主別來無恙。”

華轎內伸出一隻玉手掀開轎簾,聲音清脆如玉珠落盤:“今日倒是好生客套。”

江恆坐的馬車,被車伕拉著往更遠處退了退。迎他們的下人在江恆跟前低著頭小聲說道:“江公子還是快些下來,莫要衝撞了貴人。”

張子歸趁著周圍人都低著頭的機會,一把把江恆抱下馬車。耳畔似乎聽到女子輕笑的聲音,似真似幻,張子歸沒敢抬頭看。皇家規矩多,不是他們能惹的。

華陽公主的轎子直接進了院內,過了好一會,下人才出聲道:“兩位公子請跟我來。”

彎彎繞繞走了好一會兒,來到一個似乎是花園的地方。四周燈火通明,舞姬在院中央隨著歌曲跳舞。最上面的亭臺隱在薄紗內,隱隱約約能看出是楊純陽和一個衣著華麗的女子。江恆和張子歸分別被領到靠邊的一張矮桌前,桌上已經擺了一些瓜果點心,有下人魚貫而過給各桌上菜。張子歸朝著亭臺偷瞟,想要一睹這位傳聞能一言左右天子的華陽公主真容。

江恆捂著腹部幾乎貼在矮桌上,有下人過來跟他說了什麼,他起身隨著下人繞出花園。張子歸瞧見想要跟著過去,又見大家都是端坐在矮桌內,花園兩側坐著的人中,有幾個是面聖時見過的官員。張子歸的身量高,目標大,這個時候起身容易引人關注。張子歸終歸是未動,只是一直朝著江恆離開的地方看。

江恆被帶到一間房門口,他推門進去,看到楊純陽正在用石臼搗什麼東西。他沒有過去,捂著腹部直接蹲坐在門檻上。

楊純陽把石臼裡的東西倒在水杯內,端著遞到江恆跟前:“喝吧,鎮痛的。”

江恆白著一張汗津津的臉,接過水杯一口飲下。僅稍過片刻,腹痛就緩解了,他低頭盯著杯子問道:“楊兄如何得知我腹痛?”

楊純陽挨著他坐在門檻上,從江恆手中拿走杯子,說道:“剛出大門,我就見你捂著腹部一臉難受樣。正好我以前也有此症,備著些藥物。”

“……很……明顯……嗎?”江恆聲音悶悶的。

楊純陽似是未覺:“嗯,挺明顯的。不然我也不會一眼就看出。”

那三哥……為何……為何……

楊純陽起身把杯子放回,蹲下來摸摸江恆腦袋,說道:“我先過去,我讓灶房給你盛了粥過來,一會你喝完再過去吧。”

江恆悶悶地點頭,楊純陽起身跨出門檻。

江恆回去時,花園內氣氛正高,有人起身發言,眾賓客交頸而談。就連張子歸,也與旁桌聊的正歡。

見江恆回來,張子歸探身問道:“剛才去哪兒了?”

“隨便走走。”

張子歸沒有再問,返身回去跟旁桌繼續聊著。

江恆抬眼環顧院內,聽著張子歸和旁人閒聊。這一切……是我想要的嗎?

遠處楊純陽捏著酒盅,眯眼盯著江恆,就像盤旋高空的蒼鷹盯著地上的羔羊。

好像都變得更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