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進行了許久,歌姬舞姬一波接一波地換。江恆坐在矮桌後環顧四周言笑晏晏的眾人,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他不喜歡這裡。就算他不清楚這京都的達官貴人都有哪些,也知道能請到華陽公主坐鎮的宴會,來的肯定都是一些世家貴族。

這種宴會為什麼要請自己和三哥參加?

入仕嗎?

不,江恆此刻無比清楚地再次確認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想。他沒有什麼抱負,也沒有什麼野心,否則在江州城就不會跟同窗起衝突了,他的那些同窗也都是在江州城有頭有臉的家族出來的。他唯一可以稱得上野心的,就是想跟三哥永遠在一起,生同衾死同衾。

心上人成了枕邊人,他想飛,想像雄鷹一樣翱翔高空。但是他卻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提供不了。錢是父母的,找門路他也不會。他能給三哥提供的,還不如楊兄!

江恆扭頭看著張子歸和別人談笑,煩悶的感覺更甚。胸腹中揚起一股難以遏制的躁鬱,他端起酒杯一口飲下杯中酒。入口甜中帶辣,江恆不喝酒,不知道這是什麼酒,只覺那股辣勁兒從胃裡往腦袋中升騰,煩悶躁鬱在這霧化般的辣勁兒裡都不真切了。

他盯著酒杯發愣,忽地一笑,端起酒壺把酒杯續滿,一杯接一杯地喝光了酒壺中的所有酒。躬著身子穿梭其中伺候各位貴人的下人早就注意到江恆了,當他察覺酒壺再也倒不出酒後,頹然地把酒壺砸到矮桌上。下人順勢接過空酒壺,把滿酒的酒壺換到桌上。江恆已有醉態,但是他們的職責只是伺候各位貴人吃好喝好,其他的不歸他們管,甚至不敢多看幾眼就匆匆退下。

江恆醉了以後,倒酒對不準酒杯,幾次三番倒在自己手上,湊到嘴邊什麼也沒喝到。乾脆往矮桌上一趴,直接含住酒壺壺嘴對飲。

張子歸看到江恆喝酒了,也看到他喝醉伏在矮桌上。他想扶著江恆先找個地方讓他躺著休息下,但是他不敢動。他直覺有道目光直咧咧地盯在他身上,第六感告訴他是華陽公主的方向,但是他不抬頭去尋究是華陽公主在看他還是公主身邊的其他人。只借著跟四鄰說話時用目光快速掃過公主所在的亭子。

只有公主一人?張子歸心中一凜,假借看歌舞,目光透過叢叢人群細細掃視亭臺。縹緲的細紗帳隨夜風舞動,隱綽綽露出華陽公主的真容。看不真切,偶爾透出的那一兩下就讓人覺得是個美人。忽地,張子歸好像看見公主笑了,忙低下頭假裝吃酒。

眼角餘光瞥到江恆已經徹底醉倒在矮桌上,看著快要掉到桌下。張子歸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扶,旁邊有人比他更快扶起江恆。

下人扶著江恆起身,見張子歸扭頭看這邊,衝他恭敬地低頭說道:“爺,小的扶這位爺去休息。”說完就攙扶著江恆退出了花園。

張子歸心中鬆口氣,他在這裡其實一直保持著高度緊張。江恆在身旁,老是會分散他的注意力,哪怕他跟別人言談,也會不自覺關注江恆。既害怕自己哪裡失了分寸,給諸位留下不好的印象,又怕江恆失了分寸,惹了人。還害怕江恆對他過分親暱,讓這些人看出什麼。但是即便刻意不理會江恆,也還是會本能地關注。張子歸握了握拳,幸虧剛才下人比他先出手,在有一定的地位之前,在能自保也能保住江恆之前,他跟江恆的關係不能讓外人看出來。

張子歸嚥下口中酒,抬頭重新掃視四周眾人。這些人都是京都貴族,他要好好把這些人記下來認清楚。掃視一圈,他突然發現楊純陽不在場。剛剛明明還在,怎麼前腳江恆被扶下去,後腳他也消失?張子歸的心砰砰直跳,陡然生出了無名怒火,杯子握得死緊。但是又一想,就算他跟過去了,是他故意讓人把江恆帶下去,兩個男人又能怎麼樣。江恆左右不會像女子一般吃了虧去,無非……無非就是親親抱抱。在自己有能力跟楊純陽抗衡之前,這些避免不了。他還要藉著楊純陽的力往上爬,楊純陽佔的這些便宜,他受的這些屈辱,總有一天會討回來。

被注視的感覺越加強盛,張子歸重新倒滿酒杯,隔著舞姬,端起酒杯遙遙敬了公主一杯。公主似乎也拿起酒杯回敬了他,張子歸衝公主一笑,一口飲下。

宴會又進行了許久,陸續有下人攙扶著醉酒的貴人下去休息。華陽公主似乎也乏了,抬手招來下人,玉手搭著下人的胳膊走出了花園。

張子歸此時也是有了醉意,迷迷糊糊中也有人來攙扶他。只是他身量太高,被扶著有些不舒服,乾脆甩開下人,讓其在前面帶路,他在後面跟著。

彎彎繞繞就被領出了楊府正門,來人請他上轎子。入了轎,張子歸迷糊中就想躺下,忽然銀鈴般聲音傳入腦子,張子歸一下子就酒醒了。

“草民張子歸,拜見公主。”張子歸恭敬地跪在華陽公主腳邊。

“你就是三皇弟‘提拔’的張將軍?”

張子歸低頭跪著,看不到華陽公主的臉,摸不準公主問這個是什麼意思,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硬著頭皮說道:“三皇子抬愛,草民只是盡了本分,不是什麼‘將軍’,還望公主莫要折煞草民。”

“抬頭我瞧瞧。”

張子歸把頭抬起來,眼皮垂著,沒敢直視公主。張子歸身量高,即便是跪著直起身,也跟坐著的華陽公主高度差不多。他的餘光掃到華陽公主的嘴唇和下巴,只覺下半張臉跟三皇子很像。

半晌才聽到公主開口:“你隨我回公主府。”

張子歸恭敬回道:“是。”

轎子平穩地前行,張子歸垂眼跪了一路,公主的視線始終落在他臉上。張子歸揣測公主用意,並未聽過公主荒淫的傳聞,華陽公主除了一言左右君心外,最出名的就是其颯爽頗似男兒,一時之間張子歸摸不準公主帶他走的用意。

到了公主府,他被直接帶到了公主的寢室,公主入內寢歇下,張子歸隔著屏風站在外寢。華陽公主躺在榻上,揮手讓婢女退下。衝屏風外的張子歸說道:“你在此守夜,累了就歇在小榻上。”

“是。”張子歸恭恭敬敬。

不多時就聽到公主的呼吸聲變得綿長平穩。四更天時,公主突然驚醒,大喊著“左侍衛!”往外跑。跑到外寢,一把拉住張子歸,臉上淚簌簌落下,拽著他胳膊往外拖:“左侍衛快跑,他們要殺你!他們要殺你!!”

張子歸滿頭霧水,不敢吱聲。公主眼神渙散,像是在夢遊,張子歸唯恐驚了公主。門外守著的侍衛和婢女似乎對此見怪不怪,公主聲音如此驚慌,居然沒有人進來檢視。

華陽公主拖著張子歸在屋中來穿梭,不知是否又夢到了什麼,華陽公主一頭扎進張子歸懷中:“左侍衛對不起……我跟三弟護不了你……你快跑吧……你快些跑吧!!”突然公主高喊一聲,推開張子歸,轉身伸著胳膊擋在張子歸前面。

張子歸被推得一個趔趄,穩住身形後看著張開雙臂呆站在自己身前的華陽公主,心裡五味雜陳。沒有想到,呼風喚雨的華陽公主和幾乎就要隻手遮天的三皇子,居然有護不住的人。這人甚至成了華陽公主的夢魘。他想起三皇子似乎也經常讓自己守著他,之前覺得是三皇子戰場受驚之下,對自己產生了依賴感。如今細細回想這一切,莫非是自己長得像“左侍衛”才得了三皇子青睞?

華陽公主的夢魘似乎過去了,自己又走回內寢躺下了。張子歸沒敢再睡,坐在外寢的凳子上守著等公主醒。

天微亮時,有婢女進來熄了屋子裡的夜燈,重新鋪好了張子歸躺過的小塌,然後又退了下去。張子歸一整晚都沒有睡好,就眯了一小會兒,此時門外窸窸窣窣有人不斷走過,他知道肯定是快到公主醒來的時間了,精神更是緊繃,甚至覺得有些亢奮。

“左……張子歸,入內。”公主的聲音從內寢傳來,聲音慵懶帶著些剛睡醒的沙啞。

“是。”張子歸乖順地低著頭垂眼走進內賬。

華陽公主此時靠坐在床頭,盯著張子歸的臉愣神。張子歸不敢動也不敢亂看,直直地站在原地。過了好半晌,聽到公主嘆了口氣,吩咐道:“行了,回吧。”

“是。”張子歸趕緊往外退著走,出了公主的房門,有婢女領著他往外走。張子歸出了公主府,直奔楊府。昨夜江恆醉酒還在楊府歇著,他得趕在江恆醒來前過去。這一夜太刺激了,他需要守著江恆,他需要江恆帶給他的安全感。此時此刻,他需要掌控感,這種虛無的感覺對現在的他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