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沒有對慕靈心拔劍,且戰且退,一直用藥杖抵擋。
慕靈心不擅長用劍,沈星明顯覺得出。
即使是劍法,慕靈心也一股藥杖打穴的習慣,點刺的技巧遠遠多於劈削。而青玉的劍不似廣素的三尺長兵,本身就長度受限,因此頻繁點劍勢必漏洞百出。
慕靈心是白弟子,她又想起靈心曾經一直和人打配合,這樣看來,慕靈心很可能一直走的是輔助那一掛,並不擅長1v1的對戰。
但沈星對靈心的認可又多了一層。
——輔助位每場勝場積分結算只有輸出位的一半,可失敗時扣分和輸出位相同。因此,單憑輔助積分拿到國榜,其實比輸出位困難得多。
慕靈心緊抿著嘴唇,對沈星的讓招行為明顯越發惱怒,挫敗和不甘已經寫在了臉上,劍也越來越急,越來越亂。
“我和你沒什麼冤仇。”沈星再次架住慕靈心的劍,試圖勸告,“一會兒再讓旁人看見,你也會落人口實,青玉大師姐與黑弟子私鬥,怎麼說都是說不過去的。”
“少消遣我。”慕靈心咬牙,並不認輸。
“我道歉,衛玄穹的事是我的過失,我都承認。”沈星無奈,“我之後也可以解釋,只不過現在解釋了你們也不會明白——”
“在做什麼!”
沈星的話還沒說完,遠遠有人高喊一聲喝止了這場對戰。
沈星撤了兩步,先行放下了藥杖,慕靈心臉上還恨恨的,但也聽話收了劍。沈星轉頭,看到是個白袍中年人匆匆趕過來。
“……鍾師叔。”衛玄穹先行了禮。
是那個接替賀知風的人,鍾正已剛好回來了。沈星明白過來。
“每天都要給你們這些小祖宗斷案,斷不過來,哎呀。”鍾正已有些氣惱,鬍子都跟著吹起來,“還在我眼皮子底下,無法無天啦!”
“抱歉,師叔。”慕靈心低頭道。
“怎麼回事,她是不是欺負你了?”鍾正已一指沈星,直接問道。
沈星一時摸不著頭腦,怎麼上來就直接認定是她先動手了?
慕靈心搖搖頭。
“算了算了,一幫小孩,玩去吧,快去!”鍾正已鬆了口氣,連連擺手,攆小雞仔一樣一個勁揮動手臂攆走了慕靈心和衛玄穹,明顯不想繼續多管,連細節都沒有問。
沈星望著慕靈心的背影,忽然明白了鍾正已剛剛的話。
也許,就是因為慕靈心經常被迫和人爭執,鍾正已才習慣於此,甚至懶於詢問緣由。
“你……我倒是從來沒見過你,你是誰門下的來?”
沈星發愣的功夫,鍾正已已經上下打量了兩圈沈星,問道。
“我一直在外門,在姑蘇那邊的藥堂做事。”沈星連忙說謊。
鍾正已對荊丘所有人都知曉,那她必須編造一個鐘正已不知道的身份。
“哦,哦哦。”鍾正已並沒有懷疑她,“那邊好嗎?”
“還蠻好。”沈星含糊。
“是,姑蘇還好,那邊廣素劍人不多,麻煩也就少。”鍾正已點頭。
廣素?
沈星再次感到困惑。
聽鍾正已的意思,似乎兩邊結了什麼樑子,不然鍾正已也不會用這麼譏諷的措辭。可一向避世出塵的天下劍門,怎麼就和青玉的大夫結了仇?
但她現在不便問,何況她有更要緊的事想打聽。
“鍾先生,我回來其實是想找一個人。”沈星頓了頓,“您對一個叫谷濟海的醫生有印象嗎?”
鍾正已揚了揚眉毛。
“這個人怎麼了嗎?”鍾正已反問。
“沒什麼……是我一個故人。”沈星緩道。
“前陣子八音樂樓也派人來打聽過他。”鍾正已捏著鬍子思索,“我還以為他犯了什麼事,但荊丘確實是沒有這個人。”
“那我可以看一看今年——還有去年,進出人員的名錄嗎?”沈星追問。
“可以。”鍾正已爽快道,“我帶你去找。”
“多謝鍾先生。”沈星連忙道謝。
“你剛剛和靈心怎麼吵起來的?”鍾正已一邊走一邊問,“她有點個性,總是和小輩吵架,但你一看就不是她帶的人。”
“這……我也不大好說。”沈星試圖搪塞,勉強笑了笑。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
鍾正已的問題讓沈星更加為難起來,她本想用個假名,但被拆穿的話會更糟糕,於是一時回不出話。
“……等等,對,”鍾正已先反應過來,站定後恍然大悟般抬手拍了拍自已的手腕,“你是不是那個,你和玄穹有過點過節?”
沈星徹底尷尬在了原地。
“嗬!我猜對了。”鍾正已嘆笑,甚至有語重心長的意味,“沒關係,兩個師尊知道這件事之後都沒怨你,你那天要是動了手,你和玄穹有可能都得沒命。”
“但那個時候我好像應該幫幫忙。”沈星鬆了半口氣,但仍然有些不安。
“玄穹是個倔驢。”鍾正已搖頭,“我們雖然不聽從十方闕的調遣,但也不願意頻繁和十方闕衝突。可一部分弟子是不聽的,寧願受傷甚至……唉,說不通,也說不得。如果人人順服,那青玉就不再是青玉;可如果一直和十方闕對抗,我們的損失也會太大。所以具體怎麼做一直沒有定論,算是順心而為吧,怎樣都可以理解。”
*
鍾正已沒有一直看著她,很快就去忙自已的活計。沈星把人員名單查閱了一遍,但和預想中沒有太多區別:她對那些陌生人毫無頭緒。
不過,她可以從年齡上推算,從四十歲左右的先排查起。
“你在荊丘?”
慕丹心的問話突然在沈星耳邊響起,給正思考的沈星嚇了一跳,隨後她之前生的氣很快便翻了上來:
既然慕丹心現在安然無恙,她就可以開始生氣了。
“對,驚不驚喜,意不意外?你是不是特不希望我在?”
沈星快步出門,找了個沒人的小亭子坐下蹺起一條腿,話裡夾槍帶棒。
“……倒也沒有。”慕丹心沉默了半天才回答。
“慕靈心的事為什麼不和我說。”沈星直接質問,“之前不說,現在也不說。”
沉默。
“你有本事再把我拉黑一次,來,拉黑我。”沈星拍了好幾下自已的膝蓋,感覺彷彿回到了五年前和培風一起痛罵慕丹心的時候,一邊說話一邊一把又一把猛薅邊上的藤蘿葉子,“我理解不了!”
“本來我是想和你說的,但一直覺得時機不合適。”慕丹心的回話明顯有些心虛,“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你演電視劇嗎,失憶了啞巴了,還是有人把你嘴縫起來了?”沈星罵道,“這麼久了,你要等到什麼時候?”
“你想和我當面說嗎?”慕丹心沒有發火,又沉默一會兒。
“別扯開話題,我現在就想聽。”沈星並不買賬,“直接說。”
“慕靈心,她其實叫青雲,是我親妹妹。她……天生註定活不久。”良久的安靜後,慕丹心重新開口,“法洛四聯,先天心臟畸形,程度也比較重,你應該聽過這個病。”
法洛四聯——室間隔缺損、肺動脈狹窄、主動脈騎跨、右心室肥厚的四聯症,在新生兒心胸外科並不算非常罕見。雖說相關手術已經相當成熟,可以進行修補和矯正,大部分可以治癒,但有些重度畸形的病例還是有相當的風險。
她一時有些難過,雖然這和慕丹心的隱瞞沒有什麼關係,可確實是讓人唏噓心疼的事。
“後來及時手術了嗎?”沈星皺眉問。
“做了,而且是二次手術,效果不理想。後來常常併發感染,再後來她免疫系統也出了問題,一年裡,要一大半時間都在醫院裡住著。”
“可是這到底怎麼不能說了。”
沈星冷靜下來,語氣已經緩和了一些,可是仍然不能明白緣故。
“家裡為這個負了很多債,我爸為了照顧她離了職。但是她情況越發惡化,後來只能拖時間。”慕丹心慢慢說下去,“那時候我那些遊戲卡帶也不能說完全是我的,是我一直在給人做代練代打,賺點補貼家用。有時候時間長了號主不想再玩,又不想費力去賣號或者出回寄的郵費,就乾脆送給我了。”
沈星先是一怔。
她完全不知道這些,她從慕丹心的表現裡一直看不出任何端倪。那種潔淨體面和妥帖,怎麼也不像一個捉襟見肘的人。
然而很快她又再次氣不打一處來。
“哦,你是怕我知道你家沒錢所以才不說?你擔心我會因為你欠錢,因為家裡有個病人要照顧,而遠離你?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人了?”
“……確實有類似的原因,我不想被你知道,但不只是怕你因為這個怎麼樣……更多的是我,我不想被人憐憫。”
慕丹心誠實得出乎沈星意料,以至於沈星反而被噎了一口,彷彿一拳打在棉花上。
“……算了,可能咱倆一開始也沒熟到那個份上,不說就不說吧。”沈星又開始想終止這個話題,她偶爾也想逃避一些東西。
慕丹心已經說了實話,但她還是感到不舒服。且她的自尊讓她不想顯得自已不依不饒,糾纏不休。
“對不起,我不該為了自已的面子對你隱瞞這件事,沒有考慮到你的想法。”慕丹心再次補充,話裡甚至有些懇求的意味,“我知道這確實不好原諒,我……我也不知道怎麼補償道歉才好……”
沈星徹底啞了火,慕丹心道歉道得很真誠,以至於她氣算是消了些。但她還是不想說話,也一時不知道怎麼再開口。
“然後,後來我遇見了秦振鷺,她來找的我。她許諾我可以讓青雲活下去,還給我開了很高的報酬。她說,在這個江湖裡,我可以永遠看到她。”慕丹心跟著沉默了一會兒,又繼續說下去。
沈星稍稍嗯了一聲。
“所以我加入了開發組。”慕丹心每一句話都有很長的停頓,“本來一切都好,我們以為我們在做很有意義的事,都很鼓舞。我本來想等過了保密期,遊戲上線了,就和你坦白。但是後來,他們開始為了資料穩定,折磨甚至刪除逝者。”
“……然後呢。”沈星越發感到不妙。
“有人報警了,被殺了,就是那個失蹤的人。秦振鷺用那個人的死,警告了所有初代開發組的成員,只不過沒有說屍體在哪裡,但我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死去的。”慕丹心艱難道,“這件事也對不起……我之前沒有和你說清楚,只說了失蹤。”
“你就是那個時候拉黑我的?”
沈星有些寒冷,她手裡的葉子已經被撕得粉碎。
這根本不是什麼初代開發,這無異於一個用命納投名狀的詐騙組織。
要麼一直跟著幹到死,要麼死。那個入獄的,反而是萬幸了。
“對。他本來馬上要逃到國外了,可秦振鷺不知怎麼找到了他的家人,用孩子威脅他回來。”慕丹心道,“所以我本意不想讓你和我再有牽扯,準確說不止你。”
“不止我?”
“我和我父母,也很多年不聯絡了。”慕丹心平靜道,“本來青雲最後搶救的時候我們就吵了架,後來我一直在提這件事,還有些別的。他們現在回了南方老家,已經不認我這個兒子了。”
“你們家有幾個孩子?”
“兩個,我和青雲。”
“那為什麼……怎麼還會不認你?”
“青雲最後的時候,呼吸和心跳全都沒有了,但過了快一個小時還在按壓,還在搶救。我看著難受,一直要放棄,可我爸媽不同意。我和我爸吵架了,推搡的時候弄翻了臺子。我趁亂摸走了那半盒腎素,醫院再找,花了很久。”
沈星五味雜陳。
她終於知道了慕丹心前不久說的那支腎上腺素是怎麼來的。
“他們一直覺得是我害死了青雲。”慕丹心很久才說出後半句,聲音輕輕的,又重複,“確實是我害死了青雲。”
“別這麼說,如果半盒腎素能把她救回來,就不會搶救一個小時。”沈星匆忙安慰,出口又覺這說辭莫名有些冷血,連忙補道,“別為這個自責。”
她越發擔心起慕丹心來。
也許這些事確實應該當面講,當面講她還能當面陪伴,多少拍拍慕丹心的肩膀,可現在她只能聽著,做不了什麼事。
“總之……如果某天我真的不在了。”慕丹心道,“你千萬保全自已。如果萬一萬一真查到你的話,命重要。”
“什麼意思,你不在哪?別總苦大仇深的,也別說死不死這種話。”
沈星不想和慕丹心談及這種沉重的話題,她心下著實難受,也不想讓慕丹心沉浸在這種難受之中一直消沉,索性刻意強硬甚至粗魯地拒絕道:“再說,你以為就你高風亮節?現在這事兒就算沒你,我也一樣幹。我不是看你面子在幫你做事,別自作主張指揮我。”
“不,我不是指揮你,我……”慕丹心急著反駁。
“好吧,那是什麼?你擔心我,你不想我出事?你覺得你可以死,你可以做這個深明大義的烈士,但我不可以。”沈星站起來,踢著滿地的碎葉子,“退一萬步講,難道你是認為,我根本不會為你的死難過,而是會安然接受事實嗎?”
慕丹心被沈星堵住了嘴,一個字也回答不出。
“我很感激你在意我,但別把我當成會心安理得站在你身後接受庇護那個人。”沈星認真道,“何況,你既然已經來尋求我的幫助,我答應了你,你就應該信任我的判斷和能力。”
“但我還是擔心你。”慕丹心半天又憋出一句彷彿油鹽不進的話。
他媽的。沈星暗罵了一句。
慕丹心肯定……
但又不直說。
他媽的,怎麼就不直說。
沈星又無意識扯了一把已經禿了的綠蘿。隨後,她才理性想起,這裡的植物不像外卡,薅禿了不會重新整理出新的葉子來。
沈星一時對禿綠蘿產生了些許愧疚。
算了,反正她才不要先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