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區監獄位於錫州市的郊區,大門外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車道,道上種滿了銀杏樹,一到秋天,那路上就會鋪滿金燦燦的銀杏葉,似一條璀璨的絨毯,呈現出衣一幅只有在霜降前後才能看到的蕭瑟盛景。
銀色的保時捷駛過道路,發動機的轟鳴聲中摻雜著樹葉被碾碎的聲音,錦安然從出門就開始發呆,一直看著前方不斷變化的陌生道路。
她沒有想到,自已和錦天雄的關係,會透過這樣特殊的一通電話,重新連線。
上一次見錦天雄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錦安然早就記不清了,只知道民警來家裡把錦天雄帶走後,就再也沒見過面了。
就連錦天雄定罪的審判開庭她都沒有去,因為她當時正在唐素馨的死亡證明上籤自已的名字。
她心裡甚至對這個人的社會與家庭定位也有些模糊。
一路上發著呆的錦安然腦海中一直在回憶,回憶有關錦天雄的一切,哪怕一點點記憶,也許都可以成為她見到錦天雄不尷尬的基礎。
可是很可惜,她什麼記不清了。
其實在那場夢魘降臨之前,錦天雄在她的生活中已經算是個局外人了,早出晚歸忙於工作,對家裡的一切不管不顧,對她也是漠不關心,除了偶爾裝模作樣看一看自已還不錯的成績單外之外,基本上沒有和錦安然講過一句話。
那場夢魘開始之後,這個男人留給她的印象,只有滴著血的碎酒瓶子,還有眼睛裡讓她害怕一輩子的絕望。
在露天停車場停好車,蘇以冬對她說:“我一會回頭去拿平板,如果你出來的早,就稍等我一下。”
錦安然將倚靠在坐墊上的身子挺直,將身上那件外套輕輕扯下來,還給了蘇以冬。
自從入了秋之後,蘇以冬每次出門都會把自已的外套套給她,說天氣冷了,要記得添衣服。
蘇以冬接過外套的時候,從裡面掉出來一個煙盒。
兩個人的視線都被粉色的煙盒吸引。
她連忙解釋,這件衣服很久沒有動過了,裡面有什麼她也不清楚,但是自已真的有好好戒菸。
錦安然相信她,因為她已經很久沒有從蘇以冬身上聞到過香菸的味道了。
她主動拿起煙盒,盯著看了一會,開啟了口子。
裡面只剩兩根了。
她抽出右邊的一根,回憶著蘇以冬抽菸時候的動作,有些生疏地叼進淡粉的唇裡。
“可以教我……嗎?”
錦安然的眸色低斂,蘇以冬愣了一下,然後從車裡的儲藏櫃裡摸出一個打火機,語氣嚴肅道:“我可以教你,但你要答應我,只抽這一次。”
錦安然沒有回答她,濾嘴的邊緣已經被滲出的口水浸染成了深色。
蘇以冬無奈,從煙盒中拿出最後一根,咬住,然後輕輕點火,將菸頭點燃。
待到縷縷白煙開始在車裡飄散,她轉身摟過錦安然的脖子,將自已的菸頭主動靠近錦安然嘴上的那一根。
錦安然躲閃不及,瞳孔中直直地映照蘇以冬那兩片透紅的嫩唇,狹小範圍內瞬間燃起兩抹猩紅以及陣陣嗆人的霧氣。
煙霧繚繞中,錦安然看到蘇以冬那雙柔情的煙眸,半垂著眼皮,有些慵懶,有些蠱惑。
“咳咳,”錦安然吸了一口,又很吃力地將煙吐出,“一點也不好抽。”
“別逞強了,扔掉吧。”蘇以冬說。
但是錦安然還是把剩下的煙全部抽完,抽一口咳嗽一口,直到猩紅燒到濾嘴,她才將菸頭扔掉。
“還在害怕嗎?”蘇以冬看她這個樣子,有些心疼,細聲詢問。
“沒,”錦安然搖搖頭,開啟車門走了下去,“你快去忙吧,早去早回。”
語氣冷靜,似乎做好了迎接一切的準備。
有你在,我早就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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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的錦天雄一直都是穿著正裝,會很仔細地把自已打扮成上流人士的樣子,他身形也隨著自已公司的規模擴大,慢慢變得肥胖臃腫。
他對錦安然沒有過什麼好臉色,至少在錦安然的記憶中是這樣的。
有的只是毫無意義的寒暄,所以在錦安然僅存的記憶裡,錦天雄的面孔上一直都蒙著一層不濃不淡的陰影。
她從來都不瞭解這個人,也從來沒有看清過這個人。
以至於見到那一鏡之隔,穿著囚服,病怏佝僂的細瘦男人,錦安然呆了很久很久。
錦天雄眼神空洞,整個人表現出風中殘燭的病態感,呆怔地望著自已面前的錦安然。
囚服已經洗的發白了,監獄統一規格的寸頭也有點留長,蓄了很多胡茬,看樣子已經有很久沒有好好打理過了。
十年未見,自已的父親竟是這般模樣。
可錦安然沒有心痛,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錦天雄的手顫抖著,拿起傳遞聲音的電話,眼神緩緩聚焦,彷彿拼盡全力想看清楚自已女兒的臉。
“安然……是你嗎?”
他伸出手,觸碰著隔音玻璃,語氣中有驚喜,也有恐懼。
“是我……我來看你了。”
錦安然本來還想叫他一聲爸,可是有些如鯁在喉。
這個男人,還能算作她的父親嗎?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錦天雄深邃的眸光裡燃起了一團火,趕忙收回了手,緊緊握住電話:“安然,安然,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和她想的一樣,錦天雄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這毫無意義的道歉。
錦安然漠然地看著她蜷縮著身體,不斷用手抹掉眼角的淚,抽泣的聲音愈發激烈頻繁。
可她此刻感受不到任何自已情緒上的波動,這遲到了十年了道歉,真的還有意義嗎?
“你沒必要說對不起,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太遲了。”
錦天雄抬眼,朦朧的淚光中,他看到的錦安然身形有些模糊,揹著光,溫暖動人。
“真好啊……小女孩變成大女孩了,時間過得真快啊,都十年了。安然,能不能告訴我,這十年你過得怎麼樣?”
過的怎麼樣?
我可以跟你說,這十年自已一直都行走在無垠的黑暗中,像一個沒有歸宿的孤魂野鬼,四處碰壁,四處被欺騙嫌棄,被人嘲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卻還要拼了命努力活下去嗎?
我可以跟你說,自已這十年所積壓的痛苦,全都是因為一個叫錦天雄的瘋子,一個不稱職的父親,一手釀成的悲劇嗎?
難道要讓自已當著他的面,將傷口一點點重新撕開,展露給他看裡面發黴腐敗的血肉嗎?
她曾在無數個難熬的黑夜,想要質問錦天雄,他的心裡到底有沒有這個女兒。
她想要質問錦天雄,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對她,既然讓她誕生到這個世界上,卻又要讓她承受如此莫大的人間疾苦。
是自已不配擁有父愛嗎?是自已不配擁有家嗎?
可當白駒過隙,時間撫平了內心的創傷,這一切過往都會變的飄渺,她對錦天雄的恨意也如風乾的散沙,一點一點消散,直至徹底不見蹤影。
“把媽媽安葬了以後,我就被爺爺奶奶接走了,一直在錫州的郊區生活,後來我考上了錫州美術學院,現在畢業了,還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
“我現在有自已的生活,有自已的夢想,有一個很愛很愛我的人,我現在一切都很好,你不要再擔心我了,也不需要和我說對不起。”
錦天雄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麼卻沒說出來,回味著錦安然的話,愧疚的低下頭,似有些無地自容。
錦安然看著這個曾在她生命中佔比最重的男人儼然一副抬不起頭的潰敗模樣,心裡卻沒多好受。
她很矛盾,她恨這個男人,可是卻覺得他受到多嚴重的懲罰,她都不會感到釋懷。
活著戳眼,死了無辜。
剝奪錦天雄的政治權利,讓錦天雄破產,判給錦天雄無期徒刑,讓年少的自已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這些所謂的“懲罰”,可以讓唐素馨回到自已身邊嗎?
“我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你……我是個罪人,我……我……”
“我說了,你不需要和我說對不起。如果你想好受些,就不該再談當年那些問題。”
錦天雄恍惚地點點頭。
頓了頓,他又開口:“安然,跟我說說話吧,我……我真的很想你。”
錦安然恍然想起了獄警和她說過,現在錦天雄的精神狀況十分危險,估計是罪惡感與思念紮根太深,會做出許多過激行為。
此次找她來的目的,也是希望錦安然能夠開導一下錦天雄,畢竟家中的老人年事已高,跑來探監多少有些不合禮法,只好讓錦安然這個名義上唯一的親屬來幫忙。
可悲又諷刺,當年讓她陷入精神問題的罪魁禍首,現在自已也出現了精神問題,甚至還需要讓她來開導。
可她還心存憐憫,因為錦天雄算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有血緣關係的人了。
她還是耐下性子,靜靜地聽著錦天雄傾訴著十年來對自已的悔恨與對她的思念。
錦天雄刻意避開錦安然現在的生活,轉而聊起一些錦安然記事前的瑣事。
聊到了錦安然三歲的時候,在鄉下,錦天雄把她扛在肩頭看星星,錦安然幼稚地問她,天上有多少顆星星。
聊到了錦安然六歲的時候,錦天雄和她密謀著給唐素馨過一個充滿驚喜的生日,錦安然臉上抹滿了蛋糕的奶油,給唐素馨嚇了一跳。
一直到錦安然八歲,錦天雄開始創業,自此以後,他就完全變了一個人。
“安然……你現在還會去看媽媽嗎?”
“會……我每年都回去。”
錦天雄眼角已經紅透了,再也流不出淚水,只能釋懷地長嘆一聲:“去過就好,去過就好……”
“我還留著你送我的東西,安然,”他長嘆完,從囚服口袋裡掏出一個扣飾一樣的小玩意兒,擺到錦安然的面前晃了又晃,“這是你送給我的,我一直都留在身上。”
錦安然一開始只是應付似的點點頭,可當她抬眼去看那個小玩意兒時,心跳瞬間停滯住了。
錦天雄手上的拿的,是一個和她現在手機殼上一模一樣的桃子扣飾。
Q版的表情印在桃子的臉上,用一點綠色襯托,和她記憶中遺失的扣飾一模一樣。
她以為是自已看錯了,拿起手機殼,又仔細對比了一下。
沒有錯,就是一模一樣的。
怎麼會……
“你為什麼會有這個扣飾?”
錦安然語氣變得嚴肅冷峻,死死地盯著那雙瘦骨嶙峋的手上搖晃著的扣飾。
錦天雄見她情緒突然激動,有些疑惑:“這是你送給爸爸的呀,你忘了嗎?手工課的時候你做了三個,一個給了我,一個給了你媽媽,還有一個你說要送給隔壁的姐姐,說她一直照顧你,對你很好很好……”
姐姐……
“閉嘴!”錦安然歇斯底里的怒吼,“你是騙子!錦天雄!你滿口胡言!”
不可能!不可能是……
她怎麼可能騙我……她怎麼可能會瞞著我……
錦安然用力地砸了一下隔音玻璃,惡狠狠地盯著錦天雄,那一下錘擊發出了很劇烈的聲響,引來了工作人員。
“騙子……你們這群騙子!”
錦安然的大腦飛速運轉著,不再去看錦天雄,將桃子扣飾從手機殼上拽下來,衝他咆哮:“你告訴我!錦天雄!當初住在隔壁家那個姐姐叫什麼名字!”
“你說話!”
錦天雄整個人僵住,半晌才支支吾吾,用手在玻璃上比劃著。
“好像叫……蘇以冬。”
剎那,錦安然感覺自已的肉體與靈魂從某處最高的山峰直直地墜落到深不見底的崖洞中,寒冷與黑暗再次將她包裹。
她感到自已擠破了風,四肢被壓力胡亂地撕扯,折斷,於痛苦中慢慢失去知覺。
-
十年裡,關於那位姐姐的記憶,錦安然幾乎是忘的乾淨,唯一有印象的,也就是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
可想起來時,心底又會有一股莫名的熟悉與溫暖。
她本可以對蘇以冬種種行為抱有懷疑,無論是自已加入芝瀾居的機緣巧合,與她說不清道不明的孽緣,還是自已失神的時候永遠都是她在自已身邊,以及那些讓她感受到溫暖無比的愛意,都是她可以懷疑蘇以冬的證據。
但是她沒有,她一直認為自已沒有理由能去把蘇以冬當做任何一個人的替身,她更多的還是喜歡蘇以冬帶給她的那份她嚮往的美好。
蘇以冬在她心裡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存在。
……
可是為什麼,要欺騙她呢?
她從監獄裡出來,像個渾渾噩噩的提線木偶。
蘇以冬已經在車外等了很久了,見她這個模樣,感覺不太對勁,立刻迎了上去。
“安然,你怎麼了?”
可還沒等她說完,伸出的手被錦安然一把推開。
推開的力氣很沉重,帶著濃厚悲傷感的沉重。
她護著錦安然跌跌撞撞地走到車邊,即便錦安然後續再怎麼推開她,她也強硬地去攙扶。
兩人的腳步像是陷進了沼澤,每一步都踩空,虛假的不切實際。
到了車邊,錦安然支撐不住自已孱弱的身子,靠在車門上,轉過身,抬起頭看她。
當陽光將錦安然的面龐照亮時,蘇以冬才看清她的面色。
哭得紅腫的雙眼,死死咬住的牙齒,比她見過錦安然任何模樣都要難看。
她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只能愣在原地,手足無措。
錦安然眼神變得兇惡,抓過她的衣領,扯著沙啞的喉嚨,厲聲質問她。
“蘇以冬!”
“你叫蘇以冬……對吧?”
“過去十年裡,我被各種各樣的人欺騙過,都無所謂,可沒有想過,連你也會騙我。”
“蘇以冬,你告訴我,你正在不斷補償著的愛而不得,究竟是誰?”
“你曾經喜歡誰?你現在在愛誰?你正在不斷補償著……誰?
“如今的這一切都是你事先謀劃好的嗎?你要瞞著我多久?蘇以冬!”
語氣襯著秋日的寒風,如同陣陣鈍刀,生硬地砍在血肉上,聲嘶力竭,凝聚成一股破音的嘶吼。
“你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