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以冬的家位於玄武區的一個老胡同裡,泥濘的水泥路,滿載的垃圾桶,隨處可見的野貓,像極了二十年前老城鎮的模樣。
在如此繁華的一座城市幕布下,這個衚衕像是陳舊的老古董,充滿了懷舊的氣息。
每一棟樓,每一盞燈光,都是一個又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蘇以冬緊緊握著錦安然的手,輕車熟路的走到屬於蘇如萱的那一棟,帶著她爬到了三樓,對這老舊的鐵門輕輕敲了敲。
錦安然是緊張的,不斷地滾喉嚨,蘇以冬比她更緊張,牽著她的手開始顫抖起來。
上一次見蘇如萱,她覺得自已是世界上最壞最壞的孩子,居然讓她看到了自已最壞最壞的模樣。
當時蘇如萱在醫院裡,每天清晨都會拿溫熱的毛巾給她擦臉,擦身體。她每天早上透過晨曦的微光,都能看到蘇如萱和藹的笑容。
直到某個深夜,她被手上的傷疼得無法入睡,在一陣陣蟬鳴聲中,聽到了蘇如萱躲在病房的廁所裡偷偷哭泣。
那一刻,蘇以冬感覺自已的掌心都爆裂開來,碎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肉球,血肉模糊,疼到歇斯底里。
她知道蘇如萱一直都覺得自已對不起她,年輕時將自已的滿腔痴情託付給了一個虛偽刻薄的男人,認為那就是她的一切,可生下了蘇以冬以後,那個男人卻拋棄了她。
絕望總能讓人成長的很快,沉痛的打擊讓蘇如萱從一個本該享受愛情甜蜜的女孩,成為了一個需要負擔起全部家庭責任的強母,她對身邊的人都是一筆而過,態度冷淡,可唯獨對蘇以冬,將所有的溫柔都給予了她。
她告訴蘇以冬,她就是自已的一切,只要她能活的幸福,自已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蘇以冬不知道的是,這位在她面前總是溫柔體貼的母親,總是會把自已難過痛苦的負面情緒,悄悄藏到夜裡。
那個時候她多想支起身子,走到蘇如萱身邊,將她的眼淚抹乾淨,可是自已疼痛的身軀卻又無法動彈。
錦安然感覺自已的手也被蘇以冬帶著顫抖,於是用自已另一隻手覆蓋上去,將它包裹住。
顫抖漸漸停了下來。
內側的木門緩緩開啟,溫暖的燈光將樓道照亮,一個身形瘦小卻又無比挺拔的身影揹著光,衝二人露出笑容。
她一邊用抹布擦剛剛下過廚的手,一邊將外側的鐵門開啟。
“哎呀,別發呆了,快進來吧!菜都齊了!”
蘇以冬有些恍惚,對著光稍稍回了回神,才連忙帶著錦安然走進那個溫馨的小家裡。
進了屋,緊張地情緒更盛,蘇如萱從廚房將最後一個大砂鍋搬了出來,看到她倆還杵在客廳中間,手牽著手,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連忙抱怨:“快坐快坐,怎麼進了自已家都不知道要幹啥?”
說著,放下冒著熱氣的大砂鍋,折返回到廚房盛飯。
錦安然看著蘇以冬木訥地帶著她,一步一挪的走到餐桌的旁,給她拉出凳子,讓她坐下,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她沒忍住,還是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蘇以冬坐到她旁邊,擺著臉質問。
“貓貓,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好像個大寶寶。”
錦安然的話讓蘇以冬有些羞意,平時見不得半點紅的臉上,也悄悄匍匐起一抹緋色。
無論在社會上有多從容不迫,有多成熟高貴,在自已的母親面前,她還是那個渴望得到關愛和注意的孩子。
菜很豐盛,蘇如萱知道自已女兒吃不慣南州的菜,特地做了錫州口味。
醬排骨,肉釀麵筋,炒黃鱔,清蒸白魚,最後揭開那口巨大的砂鍋,裡面是滿滿當當,泛著焦糖香氣的紅燒肉。
那是蘇以冬最愛的菜。
“我手藝不好,也就隨便做了點錫州菜,不知道合不合你們口味,先嚐嘗。”
蘇以冬的眼神被升騰的熱氣攪的朦朧盪漾,拿起筷子,輕輕夾起一塊偏瘦的紅燒肉,放到了錦安然的碗裡。
“嚐嚐。”蘇以冬說。
錦安然輕聲“嗯”了一下,輕輕對著肉吹了口氣,然後放入嘴裡。
酥軟綿密,甜而不膩,將紅燒肉做到這種程度,已經不單單是熟能生巧的原因了,裡面更多包含的,是愛。
錦安然彷彿從這一口中嚐到了許久未曾感受到的奇特溫馨,她有點說不上名字,看到蘇以冬夾菜時候的放鬆,和蘇如萱看著她倆大快朵頤的笑容,她才恍然明白了這種感覺。
家的感覺。
“小姑娘,你叫錦安然,是嗎?”吃到一半,蘇如萱開啟話匣子。
本來有些社恐的錦安然被主動搭話,一時間又得不知所措,可看到蘇如萱那個和藹的笑容,又漸漸有了勇氣。
“嗯。”
“真好啊,真好啊,”蘇如萱的目光愈發溫柔起來,望眼欲穿,輕聲地喃喃著,“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
後半句聲音實在太小了,錦安然沒有聽清,只能當做一聲無意的輕嘆,尷尬地戳著蘇以冬夾到碗裡的菜。
一頓飯的時間,聊了很多,聊到了蘇以冬最近的生活,聊到了二人如何“相識”,聊到了蘇以冬是如何將錦安然追到手的,又聊到了兩人最近的情感狀態。
“剛搬到這裡的時候,街坊鄰居表面都說我女兒長的標緻,天生美女,私底下卻會說閒話,說她以後肯定是個到處勾引男人的壞女人。”蘇如萱打趣地笑了笑,“可他們不知道,我女兒跟我一樣,就是個痴情的種,認定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追到手。”
她又覺得沒說夠,憤憤地補充了一句:“勾引壞男人有啥好的,勾引到小美女才有本事呢!”
錦安然被蘇如萱這段話羞得抬不起頭,蘇以冬連忙擺了擺手:“好了媽,怎麼把我說的那麼變態?”
蘇如萱捂嘴掩笑,可那歲月的皺紋無論如何也無法涵蓋住。
飯後,蘇以冬主動收拾餐盤,蘇如萱本想跟在她身後去廚房洗碗,卻被她推了出來。
“您老就好好待在沙發上吧,我來幹活。”
看著自已女兒那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蘇如萱十分的擔憂,倒不是擔憂盤子會被摔碎,廚房被搞的一團糟之類的,而是擔心蘇以冬看到自已那隻左手,心裡會不舒服。
她在廚房外看了蘇以冬一會,直到蘇以冬哼著小曲,一個碟子一個碟子的過水清洗乾淨有條不紊的放好,她才確信自已的女兒已經變了很多。
她坐回沙發,看著錦安然在一旁緊張地隨意划著手機螢幕,還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安然,”她開啟話匣子,“你也是錫美畢業的,對嗎?”
錦安然點點頭。
“啊,還真是有緣分,”蘇如萱的聲音裡多了一些瞭然,“當初我想讓這個丫頭出國留學,可她偏偏執拗地要報錫美,她的分數已經超了很多,我本想再勸勸她,可她就是不聽,甚至還跟我揚言以後就要住在錫州,不回來了。”
她看著錦安然有些恍惚地小眼神,補充道:“我問她為什麼非要去,她說她要去那裡找一個人,找一個她永遠都沒法放棄的人。”
一瞬間,錦安然感覺自已心跳快的不正常,她蜷了蜷手指:“那她……找到了嗎?”
“誰知道呢,我永遠不能理解這個丫頭的想法,只是她去的時候,眼神很決絕,也很失落,好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可現在,她的眼裡都是輕鬆和愜意,我想她應該已經找到了。”
錦安然有些不可置信,可是想到以蘇以冬的感性,做出這種事情完全情有可原,可是她很想知道蘇以冬到底是為了找誰,又或者……找到了沒有。
蘇如萱拿出手機,翻開一些蘇以冬早些年的照片。
那個時候蘇以冬已經很漂亮了,眉宇之間都是凜冽的氣質,天生的冰山美人,錦安然痴痴地望著蘇以冬的每張照片,感覺好熟悉。
據蘇如萱所說,那個時候蘇以冬十六七歲,正值最好的青春時期,她想記錄下自已女兒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可沒想到她居然越長越漂亮。
好熟悉,每一張照片都好熟悉,可是錦安然怎麼都記不起來,總覺地很像一個人,一個已經悄悄離開她記憶的人。
每翻閱一張照片,她都覺得自已的心裡空了一塊,像是一個自已再也不會回憶起的記憶,徹底煙消雲散。
蘇以冬沒怎麼笑過,每張照片的臉基本上都沒什麼表情,可是她的身上,總會掛著一個桃子扣飾。
褲子上,扣帶上,拉鍊上,那個桃子扣飾出現在每一張照片裡,像是她的一個信物。
錦安然也想起來了,那就是蘇以冬車鑰匙上的扣飾。
她問蘇如萱,對這個鑰匙扣飾有什麼印象嗎?
蘇如萱說:“好像是一個很重要的朋友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喜歡的不得了,一直帶在身上,每換一件衣服都要重新拆下來換地方扣住。”
錦安然也想起來,自已肯定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扣飾,可是自已將那段痛苦地記憶埋葬後,怎麼也想不起來這個扣飾去了哪裡。
一切都是那麼熟悉,一切都是那麼巧合,一切都是那麼不真實。
最後一張照片,是蘇以冬離開家,前往錫美的出發前。
她的行李很簡單,只有一個行李箱,和掛在手機殼上的桃子扣飾,眼神裡看不出任何情緒。
“安然,”蘇如萱問她,“蘇以冬跟我一個姓,就是因為她的生父拋棄了我們,所以我對她一直都有愧,我希望她能夠幸福,但是又怕她不懂得如何讓人幸福,但是看到你們兩個現在這副恩愛的模樣,我也漸漸放寬心了。”
“但是我還想問你,和蘇以冬在一起,你覺得幸福嗎?”
錦安然勾了勾唇,不假思索:“很幸福。”
“她是我人生裡唯一一束光,是能讓我堅持下去的希望,是能夠讓我肆意停靠的港灣,是給予我熱情的暖陽。”
“我愛她,如即將枯死的錦鯉,接觸到了清新的暖流,如果沒見到她,我無法想象我該如何活下去。”
是她給了我希望,是她給我了勇氣,是她給了我愛與溫暖,是她給了我家。
我是快要夭折的枯樹,她是吹動我死寂枝葉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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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完後,蘇以冬又和蘇如萱隨便寒暄了幾句,隨後想帶著錦安然回酒店。
“你的房間我都收拾好了,要不就湊合住一晚?”
蘇以冬看著蘇如萱有些捨不得的眼神,還是心軟,留了下來。
聽到自已的女兒願意留下來,蘇如萱立刻喜上眉梢,去給兩人準備熱水沐浴。
錦安然跟在蘇以冬的身後,進了偏角落裡的一間臥室。
臥室很小,一張床,一個書桌,一個衣架,幾乎快要把空間佔得滿滿的。
錦安然總覺得滿滿當當才是溫馨。
牆紙是粉色,床單是粉色的,床上還有一個粉紅豹的大玩偶,簡直就像一個粉色的樂園。
她坐到床邊,看著牆上貼滿了蘇以冬的畫作,每個畫作底下都會寫上時間,幾乎每一幅都是她很小的時候畫的畫。
換算一下時間,也就是十四歲左右。
“這些畫……都是你的?”
“嗯。”
“好幼稚啊。”
每一幅畫上都是一個小女孩,筆觸非常稚氣,畫得真的很不好,她沒想到蘇以冬青少年時期的作品是這種樣子。
“那個時候,我情竇初開,根本沒有辦法集中精神去好好畫畫,”她的聲音多了些溫柔,“我一動筆,滿腦子都是她的模樣。”
錦安然站起身,有些不高興地嘟嘟嘴,湊到她身邊:“阿姨告訴我,你去錫美上學也是為了找人,還有那個是生日禮物的桃子扣飾你也一直帶在身上,到底是誰對你那麼重要?”
蘇以冬垂了垂眸:“真奇怪,今天的菜明明那麼甜,可你說出的話裡怎麼有那麼濃的酸味?”
“有嗎?”錦安然別過頭,手捂著嘴巴哈了口氣,“那就是吃醋了。”
“嗯,我家小錦鯉吃醋了,”她摟過錦安然,抱緊了她,“你真的想知道是誰嗎?”
“當然想。”
蘇以冬滾了滾喉嚨,盡力剋制著緊張的心跳,她有些害怕告訴錦安然真相,可是現在似乎也不需要做過多的隱瞞。
“是……”
剛想說出答案,錦安然的手機鈴聲打碎了曖昧的氛圍。
來電顯示是白芊。
沒有想太多,錦安然很快速的接通了電話。
電話那一頭語氣低沉,聲音破碎沙啞,像是剛剛哭過,有些有氣無力。
“安然……你能不能……幫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