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房間裡,蘇以冬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如珍珠落入玉盤中一般,格外透徹清晰。

回家。

回家?回哪個家?跟誰回家?

錦安然的視線漸漸模糊,翻湧的記憶又在黑夜裡蠢蠢欲動,好似等待著她陷入失神的怪物,伺機待發要將她吞噬。

我還有家嗎?那個支離破碎的家,一個殺人犯父親和一個只會隱忍的母親,還是隻有一個懦弱無能的我呢?

錦安然的唇角止不住的顫抖,呼吸漸漸急促,她感覺身體變得麻木,變得沉重,失重感猶如一個個刺球,刺入她的面板中。

臨近崩潰邊緣,蘇以冬迅速抱住了她,在她後頸輕輕地安撫。

“安然,別怕,我在。”

“我……已經沒有家了。”

回過神的錦安然在蘇以冬的懷裡深呼吸一口,語調陰沉,淡然的像一張被揉成團的白紙。

雖然仍是潔白,但是已經褶皺不堪。

蘇以冬雙手抱著錦安然,小心翼翼地拍拍她的後背,輕聲細語:“你有家,安然。”

“以後我就是你的家人了。”

錦安然昂了昂下巴,眼神裡展露出一絲恍惚和悵然,不一會,那股恍惚和悵然漸漸消了下去,變成了期待與興奮。

“你的意思是,見家長嗎?”接受了這一切的錦安然變換了語調,像是開玩笑一般打趣道,“我們才確認關係幾天,你就想把我拐回家?”

說完,自已又窩在蘇以冬的胸口不自覺地笑了一聲。

“只是想著剛好趁這次旅遊可以回一趟家,順帶拉你回去見見我媽,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我了,”說著說著,蘇以冬的音調漸漸低了下去,“也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你了……”

錦安然有些疑惑:“很久沒有見過我?可我也不認識阿姨啊?”

蘇以冬勾了勾唇:“這算是一種修辭,代表我想讓你快點見到我的家人,所以你到底願不願意和我回家?”

“這是什麼奇怪的修辭?”錦安然看著蘇以冬略有著急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但是,我很願意。”

只要是和你,去哪裡我都願意。

幸福的笑從錦安然微微上揚的嘴角中洋溢位來。

-

昨夜相安無事,沒有過多的折騰,兩人相擁著入眠。只要不是特別累的情況,蘇以冬一般不會醒的很晚。

她雙手撐起身子,陽光已經從密不透光的窗簾底滲透到地毯上了。

藉著這點微弱的光,她看著睡姿有些歪歪扭扭的錦安然,不知道是夢到了有意思的事情,還是因為昨晚入胃的酒精發作,錦安然懷裡抱著個枕頭,呼吸的節奏舒緩,睡得很愜意。

她在腦海中不斷壓制著自已想去親吻錦安然的慾望,悄無聲息的下床,拿起手機走到了浴室。

開啟微信,在首頁的對話方塊裡向下翻了好久,也沒有找到想要的,無奈開啟聯絡人,劃到S開頭那一行,只有一個人。

蘇如萱。

頭像是蘇如萱和自已小時候的合照,已經記不清是什麼時候拍的了。

那個時候她的孽障父親已經騙完了蘇如萱的積蓄跑路了,只留下她們母女兩個相依為命,但是蘇如萱天生要強,憑一已之力讓蘇以冬過上了小康的生活。

那張照片的背景是遊樂場,每次看都會覺得很幸福。

點進聊天框,最近一次聊天是兩年前,那是蘇以冬的左手被嚴重燒傷,住院的那段時間。

蘇如萱不僅破例給她打了電話,還買了機票連夜飛到吉隆坡,趴在她的床前,握著她纏滿繃帶的手哭了一夜。

那也是蘇以冬第一次看到,自已印象中蘇如萱滿頭黑髮已經開始有了泛白。

就這麼照顧著她,直到她的手算得上徹底康復,蘇如萱又只是簡簡單單的叮囑了幾句,又離開了她的世界。

“不要害怕,你身後還有我。”

這是蘇如萱最常對她說的話。憑著這句讓她無比安心的話,蘇以冬這些年雖然吃了不少苦,但是過的還算順利。

回憶在腦海中總是無比感性,她連忙收了收神,醞釀了一下情緒,最後忐忑不安地撥通了蘇如萱的微信。

接得很快,可能人到中年睡眠總是會不好,所以蘇如萱醒得特別早。

另一端沉默了好一會,似乎對來電人的姓名有些不可思議。

直到略帶沙啞的聲音緩緩從手機裡傳出來,蘇以冬感覺情緒有些難以遏制。

“以冬?是你嗎?”

“媽……是我。”

確認了對面確實是蘇以冬後,蘇如萱的音調高了幾度,顯得十分高興:“怎麼想起來給我電話來了?”

她從來沒有在蘇以冬面前稱過自已是“媽媽”,因為她覺得因為自已的過失,讓蘇以冬從小就要承受“沒有父親”的異樣眼光。

可是蘇以冬從來沒有怪過她。

“媽,我這兩天出差回南州了,今天想回家看看。”

“啊……那好啊!”蘇如萱聽到蘇以冬要回家,聲音裡滿是欣喜:“一會我多去買點菜,只可惜你爸他很忙,這幾個月還是在外跑,你只能看看我咯。”

蘇如萱說的“爸”是蘇以冬的後爸,十六歲時蘇如萱改嫁,由此搬到了南州,那個男人很本分老實,對他們母女也是十分寵愛。

只不過生活了不到兩年,蘇以冬就考入了錫美,並沒有對他有很多的感情。

“其實……還有件事想跟您說。”

蘇以冬這頭透過浴室的單向玻璃,看著仍在熟睡中的錦安然,猶猶豫豫。

“以冬啊,是出了什麼事情沒法解決嗎?沒關係的,有我在,你放心說……”

“不是的,媽……”蘇以冬打斷了她,“我……我把錦安然帶回來了。”

蘇如萱啞然,電話那一頭愣了很久很久,才慢慢開口:“是當時那個……錦安然嗎?”

“是她。”蘇以冬語氣很堅定。

“那你現在,和她是什麼關係?你們都已經分開了那麼多年了,人家小姑娘能接受你嗎?”

“她現在是我的女朋友,我的愛人,我想帶她來見見您,”蘇以冬頓了頓,“雖然她現在還沒有認出我。”

蘇如萱消化了一下這句聽起來比較複雜的話,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聲音漸漸變得輕鬆,彷彿在安慰蘇以冬:“沒關係的,能重逢就是好事,你這一路跌跌撞撞,她還成你女朋友了,說明緣分未盡啊。趕緊帶回來給我看看,我可稀罕著呢!”

蘇如萱很早就知道自已的女兒喜歡錦安然,直到錦安然的家庭發生重大變故,她也一直都在身後默默支援著蘇以冬。

當時她只是單純的想要保護自已孩子敏感的情緒,可她從來沒有想過,蘇以冬居然為了這個叫錦安然的女孩,付出了那麼多。

自已的女兒真是遺傳了自已,都是痴情的種,可惜自已的痴情沒能換來幸福的生活,但是蘇以冬的痴情卻最終有了回報。

一樁心事了結,蘇以冬結束通話電話,又重新回到了床上。

終究還是沒有忍住,俯身在錦安然的額頭落下一吻。

錦安然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感受到了那個吻,眯著眼睛哼哼笑著,抬手摟住蘇以冬的脖子。

“早安,大貓貓。”錦安然嬌氣地問候她

“早安,小錦鯉。”蘇以冬寵溺地回應她

“我做了好奇怪的夢哦,碰到一群所謂的什麼主義主義者,有素食主義者,有無政府主義者,有現實主義者,有虛無主義者,總之亂亂的,就記住了主義者這三個字了,”錦安然從鼻腔裡發出哼哼兩聲,“大貓貓,你是什麼主義者呀?”

蘇以冬將她抱起來,讓錦安然坐到她的雙腿上,緊緊擁著她,在她耳垂輕輕地吐氣。

“我想想……嗯,我是,錦安然至上主義者。”

“嘻嘻。”錦安然被她這句情話逗樂,握住她的臉生怕她躲開,不斷的用嘴巴蹭著她的脖子,最後又用牙齒開心地咬住她的唇,每個動作都是愛意滿倉,“起床咯!”

“你別咬我呀……好疼。”

-

上午,蘇以冬帶著錦安然一路散步到雞鳴寺。

因為工作日的關係,客流並不是很多,但仍舊很熱鬧。

蘇以冬買了兩張門票,兩人一路爬坡拍照,在寺廟的入口處,用門票換到了燃香。

中間有一個非常寬大的銅爐,裡面都是正在燃燒著的香火,溢位來的香味有些嗆人,蘇以冬走上前,用裡面的正在燃燒的香點燃了自已的香,然後對這四面八方得廟院拜了一拜,閉上眼睛祈禱了一會,將香插進了香爐。

錦安然也有樣學樣,用蘇以冬的香將自已的香點燃,也是四面八方拜了拜,閉上眼睛,祈禱了好一會,隨後將香插到了蘇以冬的香旁。

兩炷香貼在一起,灼熱的燃燒著。

下了寺廟,蘇以冬問她:“你剛剛許了什麼願望?”

錦安然有些愕然:“還可以許願嗎?”

“剛剛我雙手合十,就是在許願,你原來不知道嗎?”

“那我現在補還來得及嗎?”

蘇以冬後被她逗樂了,無奈地安慰:“沒辦法咯,一年一次,再上山可就不靈了。”

錦安然嘟嘟嘴:“那你許了什麼願望?”

“你想聽?”蘇以冬滾滾喉嚨,一臉壞笑地望著她,“說出來可就不靈了。”

錦安然身體一顫,小臉一紅,別過腦袋:“那就別說了,我可不希望因為我的好奇而毀了一個美好的願望。”

兩人沉默了良久,走到地鐵,買了一號線的票,在人海的浪潮中,蘇以冬的聲音縈繞在她的耳畔:

“我不害怕不靈驗,因為它已經實現了。”

我許的願是,你會重新回到我身邊。

多麼幸運,你終於不再是我的一枕槐安了。

錦安然緊緊地牽著她的手,剋制不住嘴角上揚的弧度。

-

下午,兩人在夫子廟嚐了蟹黃湯包和梅花糕,又回到玄武湖公園散步,直到夕陽漸漸落下,走出公園的那一刻,錦安然問她:“要不要給阿姨買點什麼?”

蘇以冬搖搖頭:“什麼都不需要,只要人到就好了。”

“阿姨她……知不知道我們是……”

那句“戀愛關係”卡在錦安然喉嚨裡很久都沒有說出來。

“她知道我的性取向,你不用擔心,她不會說什麼的。”

錦安然若有似無地輕輕晃了晃腦袋,夕陽的餘暉灑在兩人的間隙中,倒映出曖昧的情愫。

世界如同一幅油畫,背景是繁華都市的熙熙攘攘,身邊是人間難得的心頭至愛。

兩人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紅燈有九十秒,蘇以冬害怕她會著急,牽起了她的手。

錦安然腦海中突然閃爍出那一幅街拍——於曼哈頓的夕陽下,親吻的兩位女性。

福至心靈,她輕輕踮起腳尖,勉強讓自已變得跟蘇以冬一般高。

夕霞劃過她的側臉,落在她的杏眼裡,在她煙底漾曳開一大片蓬勃的愛意。

在燦爛的夕陽下,於塵世的喧囂中,愛意漸濃,她吻她的唇。

“在這緊湊繁華的城市中,你我即是彼此的真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