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薰風,柳色成蔭。濠州開平街以東的大片郊野被一大片碧色所浸染,一條條綠絛在官道兩旁依依垂下,積枝成行,有若十里步障。

一輛馬車,慢悠悠地穿過十里綠障,直奔不遠處的開元寺。一個小男孩,時不時的掀起馬車上的窗簾,向外面觀望,眼裡滿是喜悅之情。他突然指著前面在綠樹掩映下一角翹起的屋簷,興奮的喊道:“爹爹!開元寺到了!”

馬車在一處寺廟的山門外停了下來。那個小男孩不等馬車站穩,便從馬車上跑了下來,向寺廟裡奔去。

趕馬車的青衣男子起身,想追上男孩,馬車裡的身穿白衣,一臉慵懶的徐溫衝他喊道:“追風,你不用管他,他對這一片很熟,隨他去吧。”

追風將馬車停到旁邊的樹林裡,徐溫從馬車裡走了下來。追風看了看四周,對徐溫道:“上一次,郡王就是在這裡遇到的伏擊吧,這個小樹林的確適合伏擊。”

徐溫白了他一眼:“追風,我本身是想帶著你出來放鬆放鬆,你不要到什麼地方都緊張兮兮的!就是有人埋伏在這裡,憑你我的身手,難道還不能逃跑嗎?”

追風嘿嘿一笑:“嗯,還是那個時候就養成的警覺!是不是有些大煞風景?”

徐溫雙眉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關係,我們以後會看很多的風景。你以後會習慣的!”

徐溫知道追風提到的“那個時候”是什麼時候。

徐溫與追風同歲,他十六歲的時候遇到追風,那時他剛剛加入盜匪隊伍,領了首領的命令,和追風他們一起前去搶劫,他心裡怕的要命。

雖然他從小潑皮膽大,但畢竟沒有真正拿著刀打劫過別人。他一直躲在樹後面,看著追風他們在前面與人砍殺,直到結束,他才滿頭是汗的走了出來,別的兄弟都笑話他,說他是個“弱雞仔”。只有追風,沒有說話,將自已搶的一份分給了他。

第二次搶劫的時候,他還是害怕。他又躲在了樹後面,又是追風,將自已搶的一份分給了他。

他自已覺得羞愧,為了鍛鍊自已的膽子,就自已拿著砍刀,躲到了一個叢林裡,準備搶劫過往的人。

可是第一個路過的人,雖然背了一個袋子,但卻面黃肌瘦,步履蹣跚。一看就不是有錢人,袋子裡的糧食,說不定是他東拼西湊才借來的養家餬口的,他不忍心搶劫他。

等了一會兒,又來了第二個過路人,第二個人雖然穿著華貴,但卻長得慈眉善目,也許他的錢是他積德行善,苦心經營才賺來的,徐溫還是不忍心,眼睜睜的看著他從眼前經過。

好不容易來了第三個人,倒是一個穿著華貴,長相兇悍的人。徐溫心中大喜,剛想跳出來,搶劫他。但又想到,不能因為他長相兇悍就認為他是一個壞人,所以又將那人放走了。

他在那條路上等了一天,那條路上走過老的、幼的、醜的、俊的、富有的、貧窮的。

可是他心中為自已編織了無數個不去搶劫的理由,自已已經低到生活的塵埃裡,他害怕因為自已的一個舉措,有些人會走上生活的絕境。

可是他若不搶劫他們,他又該如何養活自已的妻兒呢?他的妻兒也是無辜的呀。他沒有本錢,又不會做生意。如果不做強盜,他不知道自已還能做什麼。他的心裡又惶恐又難過。

一天就這樣度過去了,他渾渾噩噩的回到家裡。妻子抱著孩子,正在家裡,眼巴巴的等著他。

屋裡是空空的麵缸,孩子餓的哇哇的大哭。一歲多的孩子,還不會說其他的話,只是一聲接著一聲的喊著他:“爹爹!爹爹!”

而妻子看著他空空的雙手,眼神一點一點的黯淡下去,妻子跌坐在地上,沒有同他說一句話。

孩子的叫聲和妻子的眼神就好像一把把鋼刀插到了他的心。他拿著自已的刀,跑出了家,他靠在一棵大樹上,坐了一晚上。

他下定決心不再可憐別人了,他最應該可憐的是自已的家人。在這樣的世道里,每個人都艱難絕望的生活,即使沒有他,那些普通人的生活也未見得就會一直一帆風順下去,他不過是讓他們絕望的生活更加絕望而已。

妻子小小的年齡,離開了父母,選擇跟著自已私奔,卻過著這樣艱難的生活,妻子會不會後悔?

他已經後悔了,若是時間可以倒流,他一定會在妻子找他商量私奔的那天晚上,放開妻子的手,勸她聽從父母的安排,和那個富家子弟成婚,這樣妻子最少還能過上平穩富足的生活。

他承諾妻子的話,沒有一句能夠實現。他不是一個英雄,沒有做英雄的天賦。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膽小鬼。“你放心吧,我將來一定能夠出人頭地”這句話更像是一個笑話!

第二天,他又到強盜頭目那裡報到,這次他主動要求任務。

他和妻子都是驕傲的人,不可能走回頭路。雖然不知道前面的路該怎麼走,他們只能咬著牙,奮力的往前走。

雖然盜匪們都很嫌棄他,但看他年齡小,看上去也實在可憐,還是決定帶著他。這次是搶劫另一夥盜賊,就是俗稱的“黑吃黑”。戰鬥很快的打響了,徐溫臉上蒙著黑布,而對面的盜賊臉上也蒙著黑布。

相互之間蒙著臉,給了徐溫很多的勇氣。

徐溫跟在別人,在後面胡亂的揮舞著砍刀。

忽然他看到有一個蒙面人,從背後悄悄的拿著刀砍向追風,砍向那個一直照顧他的追風,而追風正在前面和一個蒙面人纏鬥,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場景。

徐溫根本來不及思考。掄著砍刀從旁邊劈向了那個蒙面人。那個蒙面人倒了下去,血濺了徐溫一臉,黏黏的,熱熱的。徐溫的心裡頓時一片空白,他不知道那場戰鬥怎麼結束的。

戰鬥結束之後,大家都誇獎他勇敢,並將地上幾個人的腦袋割下來,血淋淋的遞給他,說是他殺的,讓他拿著這些首級前去清賞。他丟下砍刀,跑到樹林深處,拼命的嘔吐,將膽汁都快吐出來了。

“你若真的不習慣,就不要乾了。”追風前來感謝他的救命之恩,看到這副場景,給他遞了一個手帕。

“沒有關係,我以後會經歷很多這樣的場景,我會習慣的!” 徐溫用顫抖的手擦著嘴角,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的確,從那次之後,徐溫就習慣了殺戮,他變得勇敢起來,嗜血起來。後來他們的首領在一次戰鬥中被對方殺死之後,他被其他的人選為了新的首領。

人,真的會漸漸的被習慣所吞噬,變成自已不想成為的那個人。

人,也會努力的改變習慣,漸漸的變成自已想要成為的那個人。

習慣也僅僅只是一種習慣,它可以被養成,也可以被改變。

徐溫後來就將那支盜賊隊伍變成了一支販賣私鹽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