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被雲層遮去了大半,只留彎彎月牙月色霜白。窗戶未鎖,夜風習習掃過窗臺,三層鎦金刺繡窗簾隨風輕揚,像豆蔻年華少女輕舞飛揚的摺疊裙襬。
顧若曦躺在灑了斑駁月光的軟床上,衣衫未褪,雪紡紗裙下頎長的雙腿交疊在一起。她雙眼空洞地看著頭上的暗花玻璃吊頂,像失了精魂的陶瓷娃娃。
他說:“在我心裡,你從來都不是。”
她翻個身,雙腿彎至胸前,把自已蜷成一隻蝦米。精緻面容泛起不自然的白,心裡有個地方涼涼的,像裂了縫的牆,凜冽的寒風尋著縫隙灌進來,蔓延至身體每一根神經末梢,直冷得五臟六腑都在瑟瑟發抖。
十幾年來,她所有日以繼夜的堅持,所有無怨無悔的付出,所有錐心蝕骨的思念與等待,所有深入骨髓的快樂與痛苦都在那一瞬間毫無保留地坍塌,只留一片荒涼的廢墟。
如果如他所說,在他心裡,她一直都不是,她不是他的家人親人,那她是什麼?於他而言她究竟是什麼?是陪在他身邊伺候左右的僱傭?是隨時隨地可供他消遣娛樂的女人?還是祁雲山孤兒院裡被溫爸爸一時善心領回家的可憐孤女?
她渾身止不住一顫,孤女,是,她是孤女,她從未忘記,與生俱來的烙印,怎麼可能被遺忘,怎麼可能奢求得到原本就不屬於她的親情和愛。
十七年前,她十歲,還處在一個膽小,懦弱,對周遭一切善惡都異常敏感的年齡,她就這樣被帶回了溫家。
那是一個極寒的嚴冬,陰霾的天空被厚厚的黑雲覆蓋,鵝毛大雪為整個世界鋪上一層雪白的被褥,即便穿著溫爸爸新買的紅棉襖,她依舊覺得冷,一張因營養不良而略顯飢瘦的小臉被凍得通紅。
她站在溫家老別墅前,小嘴微張。她從沒見過那麼大那麼漂亮的房子,就像童話世界裡充滿夢幻故事的城堡,溫爸爸把她帶進一間粉紅色的屋子,屋裡有歐式田園公主床,粉紅色床罩的蕾絲花邊長長曳地,床頭櫃上放置著布藝吊墜宮廷小夜燈,乳白色的梳妝檯、衣櫥,淡粉色的鏤空蕾絲窗簾。
溫爸爸說,孩子,這就是你的房間。
小若曦瞪圓了雙眼,幾乎以為自已在做夢,又覺得這是比夢裡還要甜蜜的美麗幻象。她走進屋裡,細細觀賞這公主般的小屋,一顆心怦怦直跳。
“小晨,這是若曦,以後她就是你姐姐。”
溫爸爸溫和寵溺的聲音響在門側,小若曦回頭,見他溫暖的大手正揉著身旁小男孩的碎髮。
男孩長得真是漂亮,她呆呆地看著他,覺得他比孤兒院裡長得最漂亮最受阿姨們喜愛的小七還要漂亮。他的眼睛那麼黑那麼亮,就像黑夜裡最閃耀的那顆星辰。那樣好看的眼睛就這樣直直地看著她,看得她原本就被凍得紅彤彤的小臉更加發燙。
“若曦,來。”
小若曦被溫爸爸召喚到他身旁,執起她微涼的手,放於男孩溫暖的小手中。
“若曦,他是你的弟弟小晨,從此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
小晨……弟弟……
她衝他甜甜一笑,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原本直直看著她的小晨一愣,皺了皺小小的眉頭,移開了視線。
她的手就這樣輕輕放在他的手心,他一動不動。直到溫爸爸離開,那隻一直握著她的溫暖小手突然狠狠甩開她的手,往身上擦了擦,眼裡有毫不隱藏的厭惡。
她不自覺地後退一步,驚懼地看著他。
“你來我家做什麼?”他冰冷地質問她。
“我……”
“做我姐姐?你想都別想!我爸只有我一個兒子,永遠只有我一個!你別想把他搶走!”他的聲音稚嫩狠厲,眼眶卻微微發紅,似有晶瑩的液體欲奪眶而出。
她痴痴地看著他漂亮的眼睛,她想說她不是來和他搶爸爸的,她只是想要有一個家,想要像一個正常孩子那樣有自已的家人,她可以愛他們,照顧他們,可以對他們撒嬌,可以得到他們的關心愛護,她不壞,她不貪心,她想要的僅此而已,不會搶走他原本就擁有的東西。可是她沒有機會說出這些話,小晨早已經扔下她,回了自已房間。
她和小晨上了同一所學校,那是全市最好的小學,有錢人家都會把孩子送去這裡就讀。家裡的司機每日開車送他們去上校,小晨坦然地坐在副駕駛位,她總是很自覺地縮在後座的一角。
她比小晨高一屆。在學校,她總是很沉默,不善交流,沒有朋友,她一向形影單隻,做什麼都是自已一個。小晨卻不同,他年齡雖小,卻極有社交天賦,他身邊總是圍繞著很多男孩兒,他們簇擁他,跟隨他,他儼然就是一個小小的霸主。女孩兒們總是在他出現時嘰嘰喳喳地討論,嘻嘻哈哈地瘋鬧。所經之處,熱鬧非凡。
她知道,他不喜歡她,他討厭她,偶爾在學校擦肩而過,她總是裝作不認識一般低頭默默走開,他也只是在一群孩子的簇擁下對著她單薄的背影冷冷一笑。
九歲的男孩兒,懵懂、自我、調皮搗蛋,小晨也不例外。他精通各種各樣的惡作劇,在家裡,她常會坐上粘了口香糖的凳子,會穿上破了洞的裙子,會被烈日晴天下的“雨水”澆透,會被抽屜裡的死老鼠嚇蒙。可她卻從來不會哭不會鬧,只是越發沉默,越發小心翼翼地生活。
她不溫不火,不予理睬的態度反而激發了他的怒氣,她就像一個沒有任何情緒的布偶娃娃,讓他生厭,卻又讓他生出莫名的好奇。他糾集小男孩兒欺負她,罵她,拿石子兒砸她,沒有誰來阻攔,沒有誰來打抱不平,甚至還有看熱鬧的孩子在一旁嘻嘻地笑。她忽然就想起了孤兒院裡那些欺負她的男孩兒,他們都長著同一副嘴臉,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的快樂要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就像她不明白為什麼她的父母不愛她,為什麼把她生下來又要把她拋棄,這些都是讓人費解又絕望的問題。
她的額頭被尖利的石頭砸破了,鮮紅粘稠的液體順著臉頰往下滴,男孩兒們嚇壞了,瞬間就跑得無影無蹤。小晨站在原地發懵,她伸手摸了摸額頭,摸到一手的鮮紅,卻依舊不見她哭鬧,只抬頭看了他一眼,眼裡有他看不懂的複雜情緒,像藏著無邊的寂寥與淒涼,又像是隱著深深的痛苦與絕望。
溫爸爸因為她的傷異常憤怒,想要揪出那些施暴的孩子,她卻閉口不說,任溫爸爸怎麼哄怎麼問,她也只是靜默地坐在凳子上,雙眼低垂,額頭上的白紗布微微滲血。小晨隔著玻璃看她,看她蒼白的臉,看她瘦削的肩,看她因隱忍而握得發白的指節,生平第一次,他感覺心臟有個地方在微微地疼痛。
從那以後他不再欺負她,不再對她惡作劇,只是止不住的好奇,她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個未解之謎。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從來不哭,甚至讓他懷疑她是不是根本就不會流眼淚,不明白她為什麼話那麼少,不明白她為什麼基本不穿爸爸給她買的漂亮衣服。在學校裡,大家都穿得五顏六色光鮮亮麗,她卻依然穿著那些皺皺巴巴色彩暗淡的舊衣服。她明明長得那樣好看,為什麼要讓自已看起來黯淡無光,同學們都嫌她土,他卻只是覺得好奇。
有一段時間,她常常趁爸爸不在的時候出門,他知道她是去了祁雲山,他想,孤兒院裡一定有她很重要的人。是誰呢?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若是女孩兒,一定是她很好很好的朋友,若是男孩兒……若是男孩兒……他忽然覺得心裡悶悶的,好像有點不舒服。他覺得很奇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心裡空空的,就像丟了一樣心愛的玩具,他決定跟著她去看看,好解開心裡的謎團,卻沒想到會發生意外。
他遇上一群不良少年,他們把他堵在祁雲山的偏僻小徑上。
“喂,小子,把錢都給爺拿出來。”一個十五六歲的黃毛少年朝他逼近,手上飛旋著明晃晃的小刀。
矮他一個頭的小晨後退兩步,警惕地看著他手中的刀:“我沒錢。”
“兄弟們,聽到沒,他說他沒錢。”黃毛回頭朝身後一群和他年齡相仿的小痞子吼,隨後又轉回來衝他狠戾一笑,“他媽的,小兔崽子,騙誰呢你!穿這麼好,還敢說沒錢!”黃毛伸手一把抓上他小洋裝的領子,他被整個提離了地面。
“放開他!”清冷稚嫩的聲音響在痞子們身後,他們回頭,見是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這年頭,英雄救美見多了,今兒還見一回美女救英雄,不錯不錯,有看頭,哈哈哈。”
“我說,放開他!”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氣勢逼人。
黃毛邪氣一笑:“喲!小子,你這小女朋友還挺有意思,看這樣子長大了說不定是個冰山美人兒,只是現在……嘖嘖嘖,太小了,爺對小孩兒可不感興趣!”
小痞子們聽他這樣一說,都笑作一團。小若曦趁他們不留神間衝到黃毛身邊,張口對準他胳膊狠狠咬下去。
“哎喲,媽的。”黃毛吃痛地甩開她,小晨順勢跌坐回地上。
見手臂上深可見血的齒印,黃毛急紅了眼,一腳把她踹出好幾米。
“他媽的,我看你是找死!”
眼看黃毛又要上前踢她,小晨從後面死死抱住他,卻被另幾個痞子抓去全身上下搜了個遍。
黃毛冷哼一聲,走到小若曦身邊一邊狠狠踹她一邊不停地咒罵,直到她吐出一口血來。
一旁的小痞子見了慌忙上來拉他:“老大,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黃毛也被嚇了一跳,畢竟只是為了敲詐點錢,哪想過要人命。幾個少年戰戰兢兢看她一眼,瘋一樣的逃了。
小晨爬到她身邊,驚恐地看著她嘴角湧出的血。他伸手將她的頭靠在他的腿上,稚氣的童聲微微顫抖:“若曦,你怎麼了?你是不是要死了?不要死啊!你不要死!”
他們被好心的路人送去醫院,小若曦被踢斷了一根肋骨。
那段日子溫爸爸很沉默,他不問若曦,卻動用所有人力最終將那幾個小痞子找了出來,一個不落全送進少管所。
小若曦受傷去不了學校,小晨也賴在醫院不去。他常常趁她入睡後趴在她的病床邊,看著她蒼白的臉,聽她只有在熟睡後才會發出的隱忍呻吟。他知道她疼,他拿毛巾輕輕擦掉她額上的冷汗。
從那以後,他知道這世上有一種疼痛不是外力所致,不會有傷口,不會流血,永遠只在那一個固定的位置,那是任何止疼藥都到不了的地方,那就是心,那就是心痛。
那年,他九歲,懵懂不知摘星事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