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過後，肖瀟已經把周邊的城市都逛了一圈，連她自已都不記得，她已經給多少人畫過畫了。
她只感覺時間飛逝，一下子，她就快要到20歲了，特別是19歲這一年，快得像道閃電，消失得讓她猝不及防。
郝也和瑩瑩高考結束的那天黃昏，學生們收拾完行裝陸陸續續地離場了，酥黃的夕陽灑在教學樓的紅磚上，光是看著，就有了一種暖意，又透過學校草坪裡繁密的枝葉，光和影交織地落在教室外的潔白走廊上，瑩瑩穿著一身白色褶裙，露出纖細雪白的小腿，她一手牽著郝也，一手挽著書包，踮起腳尖，臉上洋溢著甜美的微笑，像小天使般一步一躍地踩在那錯落的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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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後，郝也和瑩瑩一下子就閒了下來，幫瑩瑩奶奶收拾後院，鋤鋤地，清清雜草，澆澆水，一晃眼一天就過去了。
郝也在房裡進進出出地抬水，瑩瑩負責澆菜，來回跑了五六趟，然後最後累得躺在瑩瑩那把搖椅上，氣喘吁吁的。
“這椅子好小啊！”
瑩瑩還在盛水。
“這可是我從小坐到大的椅子。”
“啊？是嗎？”
郝也又左右觀摩了一下這把快要容不下身的小搖椅，腦海裡就已經想象瑩瑩坐在這把椅子上一點點變大的模樣。
“是的咧！”
瑩瑩奶奶走過來，用蒲扇拍了一下郝也，笑咪咪地回應道，隨後又坐到另一張稍微大點兒的搖椅上。
“這張就是我從大坐到老的椅子了。”
郝也見瑩瑩奶奶祥和平靜地躺在搖椅上，臉上佈滿了歲月留下的皺紋，真想象不到奶奶年輕的時候是個什麼模樣。
“奶奶，你多大了呀？”
奶奶手持著蒲扇，扇扇風，椅子也緩緩地搖起來了。
“我今年72歲嘍。”
瑩瑩聽見，心裡一顫，奶奶已經72歲了，在她的印象裡，奶奶似乎一直都是個老人的形象，從來都沒有年輕過。
在她那個年代，照片也少得很，真不知道奶奶年輕的時候是個什麼模樣。
“奶奶，老了是個什麼感覺啊？”
“哈哈哈…”瑩瑩奶奶聽見郝也這麼問，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
“你個小朋友，還好奇起來老了是什麼感覺了，我都快忘了年輕是什麼感覺了。”
“年輕？年輕就是沒什麼感覺啊！”
“哈哈，不對不對，年輕應該就是充滿感覺的，你開心的感覺，你傷心的感覺，還有，你看向瑩瑩的感覺。”
說到瑩瑩時，奶奶刻意壓低了聲音。郝也瞬間紅了臉，內心的小鹿一通亂撞起來。
“老了才是沒什麼感覺了，什麼感覺都沒了，倒也清心寡慾，逍遙自在。”
“那你覺得是年輕好，還是老了好？”
“嗯哼？”瑩瑩奶奶一個激靈，這小夥子問得還真深刻，她思索了一番，那把蒲扇扇啊扇，扇啊扇：
“我覺得啊只要人會好好經營生活，每個年齡有每個年齡的好，我這輩子啊，就是十歲的時候期待自已二十歲的時候，二十歲的時候期待自已三十歲的時候，真到了三十歲，又期待自已四十歲的時候，就這樣，一路期待著，總覺得下一個十年會比現在要好，覺得以後自已會懂得更多，會有更多的生活經驗，但說真話，每當真的到下一個十年，我也總是不如意，就又開始盼望著下一個十年，盼著望著，一輩子就在不如意和盼望的輪替中過來了，然後我再回過頭去看，我發現我對我過去的每個十年，都挺滿意的，要是讓我再來一遍，我也願意的咧。”
“真奇怪，為什麼你年輕的時候不滿意，老了以後反倒滿意了？”
“因為年輕的時候，有太多感覺了啊。”
郝也聽得雲裡霧裡，瑩瑩奶奶笑咪咪的，椅子搖啊搖，講著講著就睡著了。
“奶奶都被你問累了。”瑩瑩洗了一根黃瓜，遞給了郝也。
郝也一口咬得嘎嘣響，然後就和瑩瑩一起下樓去帶著小喵滿大街地瞎逛。
…………
大概四五個星期過後，錄取通知書到了，郝也和瑩瑩同時拆開，像揭彩票密碼一樣，一點一點地拉開封面。
“啊！”
瑩瑩先忍不住興奮地尖叫起來，她已經看見了師範大學的校徽了。
郝也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真後悔拉慢了，郝也屏住了呼吸，猛地一拉，隨即嚇得眼睛都閉上了。
“啊！”
瑩瑩看見，就抱了上來，把郝也抱在懷裡，開心得直蹦噠。
郝也還沒看見是什麼學校呢，只感覺瑩瑩身上香香的。
“是理工大學，理工大學！”
“真的嗎！”
郝也這才看著那張通知書，真的是理工大學。
師範和理工離家都不遠，而且還捱得很近，走路都只要十分鐘左右，這本來就是他們倆考前的目標之一，而且是最為理想的那個，沒想到真的實現了。
回家的路上，郝也捧著那張錄取通知書，一會對著天空，一會對著大地，左看右看，怎麼看都看不夠。
瑩瑩跟在身後，這次瑩瑩是他們這一屆考得最好的學生，學校還給她發了獎金，足足有五萬塊錢。
……
“郝也！”
瑩瑩在身後喊住了郝也，郝也聽見，轉過身來，看見瑩瑩有些愁容。
“怎麼了？”
“我想，休學一年。”
瑩瑩望著郝也的眼睛，堅定的說。
“休學？”
“對啊，我想帶奶奶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奶奶年齡大了，再不去，再過兩年，她的身體可能就不允許她去了。”
“好，那我也休學一年，一年以後我們一起去上大學。”
郝也沒有多少猶豫，他就是為了瑩瑩才拼命地考大學的，等一年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好！”
…………
郝也回到家，幾乎是破門而入的，只聽見門“哐當”一聲巨響，郝也從門口縱身一躍兩米八，如天神下凡一般，穩穩地站立在客廳前央。
客廳裡還是花團錦簇的，肖瀟一放假，又沒少買花在家裡。
郝雲和肖瀟不知道在幹嘛，正坐在沙發上，聽見動靜，一臉迷惑地看著郝也的迷惑行為，而客廳陽臺上，一個熟悉的，穿著紅色碎花長裙的側影，正抱著小喵，輕撫著它的毛髮，此時也回過頭來，看向郝也。
樂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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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今天下午，肖瀟正坐在路邊的一片綠蔭下，路邊是來往行色匆匆的人群，這個時間點街頭太躁熱了，少有路人為了畫而駐足十來分鐘，一般只有到了晚上，那勞累了一天的人放鬆下來，才會有閒情逸致來求得一畫。
肖瀟就觀望著路邊來來往往的人，看他們的表情，看他們的走路姿勢，看他們身上揹著的行李，看他們和旁人說話時的嘴型，看著看著，肖瀟倒覺得也別有一番趣味。
正當肖瀟看得入迷，一個清脆的聲音把她拉回了神。
“小妹妹，可以幫我畫幅畫嗎？”
那是個女生，穿著粉色碎花長裙，戴著口罩和鴨舌帽，揹著雙肩包，聲音有種似曾相識的味道。
“好啊，你坐在這兒就好了。”
肖瀟指了指她對面的綠蔭下，那兒她放了一個凳子。
那個女生坐在肖瀟指定的那個位置。
“可以嗎？”
肖瀟比了個“ok”的姿勢，那個女生就取下了口罩。
“樂瑜？”
肖瀟嘴角都難以控制地上揚了。
樂瑜坐在那兒，簡單地理了理衣服，稍微擺了擺姿勢，抿了抿嘴唇，依然笑得如陽光一般燦爛。
“這樣可以嗎？”
“嗯嗯。”
肖瀟點點頭，拿起畫筆，仔仔細細地看著樂瑜，手還在紙上輕輕地描著——
樂瑜還是沒什麼變化，還像是個元氣滿滿的少女，而她明明本該是一個風塵僕僕的，像肖瀟的師父一樣在全世界走南闖北的人，但漫長的歲月和遙遠的旅程似乎也眷顧這個美好的女孩，從不捨得在她身上留下些什麼痕跡。
回去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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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也得瑟地把那張在手上捏了，看了一路的錄取通知書在樂瑜的眼前晃來晃去，沒成想被郝雲只是掃了一眼，就看清了那是個什麼東西。
“我去，你考上理工大學了？”
“可不嗎？”
樂瑜慼眉，和看起來不以為然的郝雲會視了一眼，然後抿嘴一笑。
“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你和我竟然成了校友啊！”
“什麼？你揹著我偷偷參加高考了？”
樂瑜撲哧一樂，郝也還是那個郝也。
“傻不傻啊，郝雲當年是這個學校畢業的。”
“這樣啊，我怎麼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當然嘍，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樂瑜當年還是師範大學的學生咧！”
郝也睜大了瞳孔，不可置信地看著二人，他竟然被瞞了18年。
這回該輪到郝雲和樂瑜得瑟了。
“師範大學？瑩瑩考上的就是師範大學。”
肖瀟內心突然有些酸酸的，要是蘇木在的話，他們肯定也會在一個城市讀大學的。
……
只是有時候，不得不承認，緣分真的是一件妙不可言，又毫不留情的東西。
肖瀟和郝也爭前恐後跟樂瑜講這些年她不知道的事兒，講瑩瑩，和她奶奶，講小喵，講蘇木，講疫情，講郝雲陽了，講肖軍馳援全國，至今還奔赴在一線，講高考，講肖瀟她要開花店的計劃……
…………
“不過我籌了這麼久的錢，還是不夠開一家花店的。”說到這，肖瀟垂頭喪氣的。
“emm……——你家裡不是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田嗎？”樂瑜問道。
“是啊！”
“我們可不可以把它改造成一片花海呢？”
幾個面面相覷，好像是個不錯的主意。
“說幹就幹，我們明天就去吧！”
“好啊！”
“能不能叫上那個叫瑩瑩的女孩子，讓我看看？”
樂瑜有點壞笑地問道。
“可以呀，當然可以。”郝也有點兒害羞了，都不太敢直視樂瑜犀利的眼神。
………
隔天，郝雲郝也，樂瑜肖瀟和瑩瑩一起到肖瀟家去“開疆拓土”，其實無非就是除除雜草，鬆鬆土，種下種子，插上花，然後澆澆水。
樂瑜跟著瑩瑩，郝也也緊隨其後，像是生怕樂瑜欺負瑩瑩。
一圈下來，樂瑜感覺郝也還是蠻有眼光的，瑩瑩長得又漂亮，靦靦腆腆的，很溫柔，一見面，就糯糯地跟她鞠躬問好，搞得她都有點兒受寵若驚了。
而瑩瑩屬實是沒有想到郝也的媽媽會這麼年輕，看起來才二十歲的樣子，但是畢竟是長輩，瑩瑩還是小心翼翼的，只敢偶爾抬頭與她對視，還不能和肖瀟一樣和樂瑜侃侃而談，其實她覺得樂瑜真不像是個長輩，她笑起來真好看，簡直讓人挪不開眼睛，特別是她的那雙眼睛，和郝也的眼睛真像，水靈靈的桃花眼，聲音也特別動聽，聽郝也說，她彈吉他可厲害了……
瑩瑩想歸想，手裡的活就沒停過，一圈下來，就屬瑩瑩幹得最多。
一行人累了，就直接躺在了鬆軟的土地上，躺成一排，還能聞見泥土味和油菜花香。
“你們打算去上大學嗎？”樂瑜突然問道。
“上啊，當然要上。”郝也說，“怎麼啦？你不想我們去上大學嗎？”
“也不是，我還想讓你們和我們一起去看看這個世界呢？”
“你們？”肖瀟聽到了關鍵詞。
“對啊，我和樂瑜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個約定，等郝也18歲了，我們就再出發，去世界看看。”郝雲解釋道。
“嗯嗯，我們像你們這麼大的時候，一張火車票，滿世界地亂跑，沒錢了就打工，街頭賣藝，一個彈吉他，一個唱歌，嘿嘿……”
“我懂你們的快樂！”肖瀟搶著說。
…………
“瑩瑩也懂，正好瑩瑩準備休學一年，帶她奶奶去外面看看呢！”郝也說。
“真的嗎？很好耶！”樂瑜微笑地看著瑩瑩，瑩瑩羞澀地點點頭。
“我本來想等長大了一點以後，再去的，但是我怕等不久了。”
“長大？”樂瑜一臉寵溺地摸了摸瑩瑩的頭，說，
“傻瓜，人是永遠也長不大的，在我十歲的時候呢，我就會梳妝打扮，穿漂亮的小裙子，還會想辦法賺零花錢了，那時候我以為自已已經長大了，等過了幾年，當我已是一個少女，再回憶起我十歲的時候，我由心地認為那時的我啊，只不過是一個愛臭美，有點小聰明的小女孩罷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都已經開始思索生命的意義，開始計劃自已的未來了，我覺得這次才是真的長大了，然後，等又過了幾年後，再回憶這時，我發覺這時的我還只不過是一個心思敏感，會對未來有所迷茫的女孩罷了，明白了這個的時候，我都已經成年了，身體也已經發育成熟了，我有了明確的目標，我說我要追求精彩浪漫的生活，我要去這個遼闊的世界看看，我十分堅定地認為自已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長大了，但是不出意外地，幾年之後，我又發覺這時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對世界充滿好奇，躍躍欲試的年輕人而已……就算在此時此刻，我回憶兩年前的自已，我仍然覺得那時的自已還像個沒有長大的小孩，還會做很多很幼稚但是很快樂的事情，但是現在的我再也不認為我會有長大了，變成熟了，我知道我們只會在一直長大的路上，走啊走，走啊走……所以，在這條路上有了想法就趕緊去做吧，不要害怕以後會覺到幼稚，也不要害怕它可能會改變自已以往的生活，這些都沒有關係，重要的是，歲月可是有保質期的！”
瑩瑩使勁地點點頭，她一開始還生怕沒人能理解她：
“嗯嗯，下半年，我要帶奶奶去南方看看，找一個溫暖的城市過冬。”
“那郝也就沒負擔嘍，肖瀟呢？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樂瑜用她期待的眼神注視著肖瀟，只是從一開始，肖瀟就一直望著湛藍的天空，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還有一個必須要完成的約定，我要把這片油菜地變成花海，然後一點一點地去找到一個遙遠的地方。”
樂瑜的眼神落了空，知道肖瀟還是放不下那個叫蘇木的男孩子，她明白年少時遇見的美麗，真的能驚豔漫漫餘生，這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悲傷。
幾人忙活了一天，也就開發了油菜花田的一個小小的角落，但是肖瀟十分滿意於這個美好的開端，在她心目中，這裡已然是一片奼紫嫣紅的花海了。
不久以後，他們陸陸續續地出發了，在肖瀟家那棵梧桐樹前，肖瀟為大家畫了一張大合照，在這之前，肖瀟都忘記自已已經多久沒有在這上面畫過畫了，那棵梧桐樹，她已忘記她最後一個爬上去，眺望遠方是什麼時候了，明明它就擺在家門口，可每次經過，卻早已沒了當初的念想了。
那面牆上還留著一個日期，【2015.9.23】，這是這面牆的出生日期，轉眼間，七八年就已經過去了。
肖瀟在牆上認認真真地畫下每一筆，因為連她也不知道，下次是什麼時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