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瑩瑩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外套,坐在教室靠窗的座位上,陽光已經不刺眼了,只是不濃不淡地映在她嬌嫩的臉頰上,像是一種天然的配飾。

剃著平頭的物理老師在講臺上唾沫橫飛,停歇間,郝也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瑩瑩的身上。

一早,郝也又是第一個到教室的人,本來對瑩瑩能這麼快返校而不抱有期待的,所以只顧著埋頭讀書,沒成想耳邊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

“早啊!”

瑩瑩坐在貼近走廊的那邊,而郝也坐在教室靠牆的一角,所以瑩瑩是特意繞了一個圈到郝也的跟前的。

……

週末清晨,蘇木,肖瀟,郝也,瑩瑩,四個人在街角的公交站口,這是肖瀟提前踩好點的,等著一天只有一來一回兩趟的143路城鄉公交車,這輛車會穿梭於城鎮和一個叫作“文白”的郊邊小村。

聽聞在文白有一座宏偉壯闊的大壩,整個城鄉要用的水,都來源於這座大壩。

瑩瑩很愜意地坐在站口的椅子上,時而要有風吹來的時候,她就會閉著眼,吹著清涼的風。

瑩瑩奶奶的手術很成功,在家休息了一個星期,就可以下地走路了,醫生說奶奶這體質,新陳代謝,自我恢復的功能還是很年輕,是個長壽的命,奶奶聽了很開心,瑩瑩聽了也很開心,那些疲態瞬間煙消雲散了。

等車來了,四個前前後後地上了車,城鄉的公交車就是和城鎮上的公交車不同,它破得多,沾滿灰塵和泥土的漆面,以及破布缺角的座椅,而且整輛車裡還瀰漫著一種淡淡的酸臭味。

蘇木一坐下,就開啟了車窗,肖瀟坐在他旁邊,

“吶!”

肖瀟把有線耳機的其中一個頭遞給了蘇木,蘇木輕車熟路地戴在了耳朵上,趴在窗沿,等車開動,就是迎面而來的微風。

蘇木和肖瀟第一次坐公交玩的時候,蘇木就解鎖了這個新姿勢,每次坐在窗邊,他總愛這般地吹著風,看著窗外的街景不斷倒帶,肖瀟看那風吹得他的髮絲凌亂飄逸,但蘇木只是眯起了眼睛,樂此不疲,讓肖瀟想起了動漫裡,從疾馳面過的車窗裡探著頭,伸著舌頭,肆意吹著風的小狗,

“很舒服嗎?”

“有一種味道。”

“什麼味道?”

“自由的味道。”蘇木淺淺一笑。

……

還記得肖瀟最初看見蘇木笑時,總愛調侃他,

“你笑得有點兒假啊!”

蘇木吶吶地回答,

“有嗎?”

“有!”肖瀟堅定地說,她認為蘇木是個很拘束的人。

後來,肖瀟上手教蘇木怎麼微笑,她把他的臉揉來捏去的,那自然的笑容沒保持兩秒,就消失殆盡了,再笑,又變成了抿抿嘴的假笑。

“你不會從小就是這樣笑到大的吧?”

“應該是。”

“那你笑的時候開心嗎?”

“這個……”蘇木猶豫了一會兒,“有時候吧,有時候開心也不會笑。”

……

再到後來,肖瀟和蘇木偶然間聊天,肖瀟感覺到蘇木似乎比常人更加嚮往自由,肖瀟問,

“你以後想做什麼?”

“我以後想要去很遙遠的地方!”蘇木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什麼是遙遠的地方?”

“就是一個人煙稀少,一般人不會找得到你,只有真正愛你的人才會找到你的地方。”

“這也太玄幻了吧,跟陶淵明的世外桃源差不多。”

“不一樣,我的意思是隻有真正愛你的人,才會跋山涉水,不遠萬里地走完那條遙遠的路去找你,一般人走不完的。”

“這樣啊?那你要有足夠的耐心等等我喔,我走路比較慢。”

“哈,我還不知道那個遙遠的地方在哪兒呢!”

蘇木笑了,這次不只是抿抿嘴唇,而是小幅度地張開了嘴巴,嘴角還有輕微的上揚,但一切都被肖瀟盡收眼底。

蘇木似乎也意識到了這次自已笑得與平時不同,那微笑短暫得如同直入雲霄的煙火般,又立即在夜色裡轉瞬即逝了。

“世界那麼大,總會找到那個遙遠的地方的。”蘇木像是在緩解尷尬般說道。

不過好像,對於那個愛你的,要風塵僕僕去找你的人來說,你在哪裡,哪裡就是那個遙遠的地方啊!

肖瀟這樣想著,但又說了另一句話,

“當然啊,等我們以後一起去好了,去到每一個稱得上遙遠的地方——我要是不半途而廢,也算是找到你了吧?”

聽完,蘇木有些羞澀,臉不自覺地滾蕩起來,

“嗯嗯,那你呢?你以後呢?”

“開一家花店,養遍天下所有花!”

“你很浪漫咧!”

“哈哈!”

“你以後一定能開成的!”蘇木篤定地說。

肖瀟依偎在蘇木的懷裡,若有所思地說,

“我們一起先去全世界,找你的遙遠的地方,途中呢,我就收集全世界各地的花,然後在你的那個遙遠的地方開一家有全世界的花的花店,好不好?”

“好!”

………

………

瑩瑩因為奶奶的迅速恢復,心情大好,饒有興趣地觀察著車上的環境和乘客,這些乘客大多都是滿臉皺紋,面板銅黃,穿著樸素,甚至有些簡陋,但眉眼中透露著純樸老實的老人,農民。

一位老太拖著一袋米,兩手並用,吃力地往車上提,連臉部都在發力。

郝也看見,連忙起身,老太在提,郝也在託,兩人一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袋米搬上了車。

老太笑得慈眉善目,帶著些鄉下口音,連連向郝也道謝誇讚,弄得郝也一緊張,咧嘴露出大門牙,撓著後腦勺傻乎乎地笑。

米搬上了車,車也就開始出發了,這車開得還不平穩,在平地就搖搖晃晃的。

郝也回坐到瑩瑩的旁邊,瑩瑩見他做了好事,還被誇了,特捧場地拍掌迎接,

“好厲害好厲害!”

郝也這回是耐不住羞紅了臉。

車一路左右搖擺著朝文白的方向開去,肖瀟靠在蘇木的肩膀上,兩個戴的耳機裡放著同一首音樂,郝也和瑩瑩就觀望著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一路從樓區,到荒地,再到靠路而建的一排排小洋房,再到成片的稻田,路也從油柏路變成了坑坑窪窪的泥濘路,車身也搖晃得更加厲害了。

等郝也已經被搖得頭暈目眩了,車終於停了。

郝也又幫那位老太把米拖了下去,本來拖下車要比提上車輕鬆得多,但是郝也被晃得渾身乏力了,所以也沒覺得輕鬆多少,反倒還拖得滿頭大汗。

一下車,郝也本想幫老太把米送回家的,但只見老太兩手提著那米袋的兩角,在空中晃盪了兩下,然後徑直甩上了肩頭,然後步履蹣跚地走遠了。

“走啦!”

瑩瑩拉回看得出神的郝也,郝也邊走,那扛肩一袋大米的老太還在跟郝也連連道謝,整得郝發怪不好意思的。

“這兒就是文白了嗎?”瑩瑩仔細看著條狀排列在路兩邊的樓房,還有路上鮮少的路人。

“yes.”

大壩呢?郝也還在四處觀望,看見蘇木45度仰望天空的背影,郝也朝著蘇木的視角望去,那撲天蓋地般的一片綠茵赫然眼前,三四條如天梯般的階梯,連線著壩頂與壩底,壩頂上是一條貫穿大壩左右的小路,而壩底,則正是郝也他們站著的文白村莊。

“你追我!”

瑩瑩說完撒腿就跑,郝也奮起直追。

肖瀟和蘇木沒走階梯,他們是直接踩在大壩表面的草坪上爬上去的,那草地上鬆軟的泥土,一踩一個腳印,蘇木跟在肖瀟的後面,踩著肖瀟踩下的腳印,還以防她摔倒。

那壩上的風是從四面八方吹來的,只可以已是初冬,壩上的草都有些焉了,但整個大壩還是生機勃勃,不敢想在春夏裡,這個大壩會多麼生機盎然,肖瀟一路聞著泥土與甘草混雜的清新味道,已經想象到在春天裡,要穿一襪白裙,站在大壩上,吹著遠方而來的風,四處飄著雪白的蒲公英,她張開懷抱,大口呼吸的畫面了。

“等這個冬天過了我們再來一次好不好?”

肖瀟轉過身來,伸手要去牽後頭的蘇木,蘇木很自然地接過了肖瀟的手,

“好!”

肖瀟再回頭看向壩頂時,郝也和瑩瑩早已沒了蹤影,

“快,我們也跑。”

肖瀟拉著蘇木的手,一路向上跑,直達了壩頂。

郝也和瑩瑩已經肩並肩坐在大壩的石墩上,背對著肖瀟和蘇木,看著遠方,郝也雙手撐著身後的地面,肆意的風肆意地吹動著他們的髮絲,瑩瑩用手把被風吹至在她眼前的頭髮撥到一邊…

肖瀟和蘇木喘著小氣朝那倆人走去,那大壩的另一邊悠然出現在眼前,

“那是,大海嗎?”

肖瀟愣在原地,頓時有一種立於碧海藍天間的錯覺,似乎她正看見的是大海,吹著的是海風,只見那廣闊無邊的壩水橫立於壩下,遠處的水中悠悠然立起似三座小島,“小島”上還正雲霧繚繞,虛無縹緲,一隻白鳥從水上掠過,飛起,盤旋,滑翔,降落,又飛起……

肖瀟和蘇木在郝也和瑩瑩身旁坐下,一時忘我的看著這畫面,那大壩上也少有人經過,只是偶爾有一兩位老太老爺,一手攥著鋤頭,一頭捏著大概是剛從壩上採摘而來的野菜,悠閒自在地從壩上走過。

“這一切,好像…好像宮崎駿電影裡的畫面。”

……

四人一坐,也都忘了坐了多久,郝也從包裡取出零食來,因為肖瀟說到了大壩以後要再出去,就只有傍晚時分的一趟車了,這地方一天只有一進一出一個來回的車程安排,所以郝也提前備好了一大包的零食。

正當幾個吃得上勁,後頭突然傳來一聲呼喚,

“後生,後生…”

郝也回頭,見著是剛才他幫忙搬了米的老太,她正氣喘吁吁地朝他們走來,看來是剛爬上來的。

“奶奶,你怎麼來了?”

郝也連忙起身。

老太從口袋裡取出一塑膠袋,裡頭包了幾個土雞蛋,遞給了郝也,郝給接過時,那蛋上的餘溫還是熾熱的,看來剛煮沒多久。

“你們是從外頭進來玩的吧?我看你們一來就往大壩上跑,我煮了幾個蛋就來找你們了。”老太和藹地笑著,又招手招呼幾人,“快過來一起吃啊,自家下的土雞蛋,新鮮著咧!”

“謝謝奶奶!”

幾個紛紛過來取了雞蛋,不約而同地跟老太道謝。

老太看來也有閒情雅緻,跟幾個小孩坐在這大壩上,不緊不慢地講起故事來了:

“這大壩啊,是我們這一代人建起來的咧,那時候,我們男女老少,揹著炸藥包,扛著鋤手鐵捶,真的是擼起袖子就是幹,那時候沒機器呀,那麼大的一塊石頭,我們就是幾個人一起,一塊一塊地往上面搬,那時候吃著大鍋飯,累了就趴在這石頭上睡覺,拋著頭顱,撒著熱血,建設美好新中國嘛……”

老太講得神情飽滿,肢體語言豐富,那雙手比劃得生動形象,一講完就讓瑩瑩想起了那句話: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你們這一代啊,任務也重的咧,毛主席說你們是太陽,還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你們以後是要照亮整個中國的,我們這一代也是太陽,不過是要下山的太陽了,世界哪能有兩個太陽嘛,等我們徹底的暗了,你們就盡情地發光發熱,讓這個世界,再亮敞些,熱乎些!”

這番話講得幾人心裡一陣酥麻,任誰也沒想到這偏僻的小山村裡的一個不起眼的老太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像平時在學校最常聽見的,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找個條件不錯的物件,以此類推。

瑩瑩轉念一想,這話要是從學校領導口裡說出來,肯定會被認為在唱高調,裝清高,所以現在的領導都不講究理想教育了,只講究實實在在的成績,但是這話從這個普通的老太口裡講出來,怎麼聽都只覺得實在,樸實無華。

老太見幾人聽得認真,只顧滔滔不絕地繼續講吓去,講文白,講這裡的第一所小學,和第一所中學,講那個大學畢業之後,紮根農村四十餘載的杜校長,講這兒的人自已開闢的第一條油柏路,講那輛搖搖晃晃,破爛不堪,確已拉載人們進進出出十餘載的客車,講這兒的女子出嫁要戴的銀手鐲和髮簪……

那個下午,不經意間就過去了,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像大夢一場,聽一個老太講從前的故事,有點兒隨意,隨意得像是天空飄過的一片形狀有些奇怪的雲一般,不知道它從哪裡的,也不知道它飄向何方去了,只是偶爾抬頭看見,突覺它奇怪,於是多駐足觀望了幾秒,只是沒成想,這幾秒就讓這片雲留在了自已的世界裡,時常抬頭就能看見。

冬天的天暗得快,還未至黃昏,天已灰濛濛了。

幾人跟著老太下了大壩,下壩途中,肖瀟這才放眼望去,“登高望遠”般再次審視這個小村子,她知道村子的形狀要麼是“團”狀的,要麼是“條”狀的,文白明顯是條型的村落,一條小河橫立於此,河邊就是這個村落的主幹道,村落的大多數房屋在路邊依次排列,這樣望去,那些房屋像極了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

怎麼也不會想到,這麼一個既偏僻又狹小的村子,會有老太這般“照亮這個世界”的人,這兒如詩如畫的風景,柔意綿綿的輕風,善良可愛的老人,

真該在春天裡再來一次!

老太送這幾個後生上了車,轉身離開,車還沒開車,老太又回來了,她手上抱著些旺旺雪餅,還有幾個罐頭,橘子罐頭,梨子罐頭,黃桃罐頭,像是把家裡的零食都拿了來,從視窗便塞給了幾個後生,隨後才好好跟他們揮手,說著再見,

“奶奶,好好保重身體,我們才次還來看你…”

幾人向老太揮手告別,但老太沒有立刻轉身走開,而是站在原處,等車開動了,走遠了,在遠方的拐彎處看不見背影之後,才轉身獨自離開,那枯瘦的身軀,在傍晚寂靜的小路上,影子被拉得冗長,恍恍惚惚,最終消失在夜色裡。

夜晚,郝也踏著輕快的步伐送瑩瑩回家,而蘇木和肖瀟還要轉載一輛公交,冷風瑟瑟,夜色悽美而又靜默,路邊的霓虹燈,還有街頭嘈雜的車馬人聲,讓白天的文白在他們的腦海產生了一種恍如隔世,悵然若失的感覺,像一天中在兩個世界裡交替地活了一輪似的。

但無論是靜美的郊邊鄉村,還是人滿為患的城市街頭,此時此刻,誰也不曾料想,幾天之後,一場襲捲全球的瘟疫,伴隨著這個寒冷的冬天,將會無情地毀滅他們本身寧靜安祥的生活,將恐懼與彷徨撒盡有人所在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