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色本就消沉的冬天,路上稀疏的行人都戴上了醫用口罩,不僅下意識的與路人拉開了距離,而且都是自顧自地埋頭趕路。
路邊的大小店鋪紛紛都關了門,天色稍晚,這街上就是一片死寂,徒剩寒風呼嘯的淒厲聲。
電視裡播報著有關新冠病毒的最新訊息——武漢全面封城——十天之內連建雷神山火神山兩座醫院——鍾南山院士等專家及一批志願者已到達武漢。
這一批志願者中,就有肖軍。
郝雲郝也和肖瀟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新聞,他們已經半個月沒有出門了。
一個月前,新冠在武漢爆發不久,但死亡人數和感染者人數與日俱增,雖然身邊人幾乎還沒有感染者,但光是看新聞就足夠讓全城人心惶惶了。
後來,武漢封城,就連當地政府都在號召居民要“足不出戶,靜候春來”,於是街上的行人與日俱減,最後變得寥寥無幾了,從樓區望去,那空蕩蕩的街區,像是被掃蕩過一般,有種寂靜的恐怖氛圍。
幾天前,肖軍突然揹著大包小包地,和肖瀟一起到郝也家來了,肖瀟一進門,就獨自陰沉著臉走開了,郝雲一臉茫然,
“怎麼了這是?”
“我這不是要去支援武漢了嗎?肖瀟似乎有點兒不大樂意。”
郝雲聽罷,見肖軍一副大包小包,蓄勢待發的模樣,皺起了眉頭,
“肖瀟就留給你照顧了,這孩子有時候就愛鬧點小脾氣——”
“夠了,肖瀟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瞭解得可不比你說——這武漢,是非去不可嗎?全國那麼多人,差誰也不差呀!”
郝雲打斷肖軍的話,語重心長地說道,想起新聞裡播報的感染人數,一天翻個倍,倆人都知道這一趟是凶多吉少。
肖軍也嚴肅起來了,
“老雲啊,怕就怕大夥都像你這麼想,最後萬一就差我一個呢……可是多我一個不多啊!”
郝雲聽罷,他也瞭解肖軍的性格,執拗,固執,認死理,望著眼前的老友,心裡無奈。
“什麼時候出發?”
“待會就走。”
“這麼快?”
“等不了了。”
郝雲沉默了,
“少則一兩個星期,多則個把月,肖瀟就住你這兒了,你可要給我照顧好了,萬一——我是說萬一我感染了,你就認個閨女,你正好沒閨女,到時候你們都是烈士家屬。”
肖軍笑哈哈地說著,拍拍郝雲的肩膀,郝雲難得感到如此沉重。
“烈個屁,早點兒滾回來,晚了我先把你那臺球桌和那兩好杆給拿了。”
郝雲又吊兒郎當起來。
…………
肖瀟在房裡,透過門縫偷看肖軍和郝雲講話,但是聽不清他們講的什麼內容,只見最後肖軍哈哈一笑,拍拍郝雲的肩膀後,就轉身離開了,她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來,她本以為,郝雲有可能讓肖軍留下來的。
肖瀟知道肖軍要去武漢,還是當天早上,肖軍像以往一樣,給肖瀟煮了碗麵條作早餐,還窩了倆兩荷包蛋,肖瀟吃得正香,肖軍突然告訴她,他下午就要出發去武漢的訊息。
肖瀟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把面吃完了,然後回了房間,肖瀟沒有勸肖軍,什麼都沒講,她知道她改變不了肖軍的志願,他是個退伍的老軍人,即使退休了,衣櫃裡也都是迷彩和皮靴,還依然在政府單位工作,在他眼裡,國家比她重要。
肖瀟看著肖軍轉身出門離開,心裡有些不捨和擔憂,但她和肖軍之間從她小時起就是這樣,從不講多餘的,看似有點煽情的話,但對別人,她卻可以講得自然。
“你還偷瞄啊?走啦都!”
郝也在肖瀟身後著急地催促道。
“那怎麼辦,又攔不住。”肖瀟小聲呢喃道。
“攔什麼,總要來個say goodbye吧!”
說罷,郝也趴在房間的窗戶上,半個身子都探在外面。
肖軍正好從樓下走出來,
“肖軍叔叔,肖軍叔叔……”
郝也在樓上一通喊,肖軍也是聽見了,仰起朝上看。
“再見啊!注意安全啊……”
郝也朝著肖軍揮手,肖瀟聽見肖軍的聲音說:
“再見,替我跟肖瀟說聲再見,我會盡快回來的。”
“好!”
肖瀟有一種想衝上前去說兩句的衝動,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於是就愣愣地站在原地獨自內心煎熬。
……
肖軍到了武漢之後,每夜不定時地會撥來影片電話,八點,九點,乃至十一點,十二點,具體要看當天的任務重不重。
而在房間裡從早待到晚的郝雲郝也和肖瀟,天天無所事事的生活,讓他們早已沒了白天黑夜,有時候,凌晨三點,郝雲還在和郝也在象棋盤上廝殺,所以無論肖軍多晚來的電話,他們都能接到。
每每接到電話,郝雲必先扯扯廢話,吃了嗎吃了啥,每天都乾點啥呀,環境怎麼樣啊,肖軍也都有問必答,這時肖瀟就湊在一旁,找一個確保肖軍看不見的視角,看看肖軍的狀態。
新聞聯播裡每天都播報著增加的感染人數和死亡人數,勢頭像是要死盡地球上的最後一人為止,肖瀟每天都提心吊膽地,生怕那新聞中多出來的數字裡,有一個就是肖軍。
肖軍的狀態還算不錯,他穿著防護服,滿頭大汗,但是精神飽滿,面帶笑容,肖瀟每天電話打來,都要看一眼,以保安心。
有時,郝也也會硬把電話塞給肖瀟,讓他們父女倆說兩句,但其實肖瀟沒什麼話要說的,不知怎麼弄的,在手機裡一見到肖軍,就裝起了生悶氣的樣子,其實她的悶氣早在肖軍走的那天,讓郝也替他說“再見”的時候就就消了,
肖軍問:“吃飯了嗎?”
“嗯。”肖瀟冷臉應道。
肖軍說:“天氣變冷了,多穿點兒衣。”
“知道。”
肖軍囑咐道:“現在疫情還沒能控制下來,儘量少出去,出去一定要戴口罩!”
“好。”
…………
…………
說話的時候,肖瀟都要找點兒事做,她有些害怕和肖軍就那樣互相注視著講話,即使是隔著電話。等肖軍的話題一結束,肖瀟就立馬把手機遞給郝雲或者郝也,他倆拿著手機就說個不停,像個記者一般對武漢一線的情況充滿好奇,肖瀟都不知道他們怎麼會有這麼多話可以說的。
………
這個年是過得最不像年的一個年,沒有煙花爆竹,沒有大魚大肉,甚至連嘻笑打鬧聲都沒有。
肖瀟躺在床上,鬱悶地望著天花板發呆,郝也在一旁跟瑩瑩打著電話,在肖瀟耳裡有一種你濃我濃的味道。
自從提前放寒假以來,肖瀟就已經沒能跟蘇木聯絡上了,他媽媽管得嚴,說是高考前是沒有手機的,在認識肖瀟之前,蘇木說他每次出門都只是待在圖書館裡,一待就是一整天,那種單調和乏味可想而知。
肖瀟估摸著蘇木正在做什麼呢,一想就是他在教室裡埋頭做題的畫面,他好像除了讀書,真的少有愛好了。
郝也掛了電話,一溜煙跑到肖瀟跟前,
“今晚我們出去玩吧?”
“外面不安全。”
“我們半夜出去,街上肯定沒人。”
“那病毒都在天上飛。”
“怎麼會,病毒沒有宿主,活不了的,你生物白學的嗎?”
肖瀟不得不承認,這些天郝也在學習上格外的上心,大部分時間裡,不是在寫作業,就是抱著本教科書死讀,而且睡前都是看著看著,直至睡著的。
“瑩瑩也來,她還說帶兩顆她奶奶種的大白菜給我們吃。”
郝也說起瑩瑩就是一臉傻笑。
確實已經居家大半個月了,家裡的吃食一天比一天少,雖然還不到彈盡糧絕的地步,但不用想那天肯定也是指日可待的。
郝雲也正為這事兒發愁呢!
社群裡有人走家串戶地賣自家農產品,不新鮮不說,還貴得一批,蔬菜水果,往往要比平日市場價高出三五倍,更有甚者,那些肉食,說是土家豬,山羊肉的,價格直接是翻了十倍。
到了晚上,肖瀟和郝也戴上口罩,背上裝著小喵的書包,偷偷摸摸地就出了門,他倆知道要是提前告訴郝雲的話,他肯定不會同意他倆出門的,所以就想搞一個先斬後奏。
只是他們沒想到,沒一會兒,郝雲從房裡出來,見郝也和肖瀟的房間亮著,戴上口罩,直接就出了門。
仨人一貓走在馬路的正中間,他們想怎麼走就怎麼走,世界寂靜得仿若只剩下他們了,偌大的路上沒有一輛車駛過,只有看起來有些孤苦伶仃的路燈,冷風吹過,樹葉唦唦作響,風停,就又恢復了寂靜,半夜了,月太亮了,還很圓,照得天還是微微亮的,看得見懸在空中的雲。
郝也揹著瑩瑩帶來的兩顆晶瑩剔透的大白菜,像兩顆大寶石一樣,在月光下還泛著光。
仨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小喵也是許久沒出來透氣了,走在最前頭,東竄竄,左鑽鑽,等一行人都走累了,他們仨人一貓就到馬路邊的一棵樹下躺了下來。
肖瀟透過那交錯複雜的枝葉看透澈的天空,莫名其妙地一種悲傷感就油然而生。
“天空都支離破碎了。”肖瀟帶著些悲傷的口氣低語道。
瑩瑩看那被枝條分得像拼圖一般的天空,確實有些支離破碎的感覺。
“哪有,就算是,那也有被那些樹枝和綠葉縫縫補補得很完整啊!”郝也說。
“喵喔~”小喵輕柔一叫,像是在說“同意”,隨即舔了舔自已的爪子。
肖瀟這麼一看,確實像是破碎的天空,被枝葉縫補得嚴絲合縫的,她捂臉笑了笑,沒出聲。
“我有點想樂瑜了。”肖瀟突然說道,她想起樂瑜上一次走的那晚,也是躺在一塊草坪上,像這樣聊天,但是那時似乎自已渾身都輕快一些。
“樂瑜是誰?”瑩瑩問。
“我媽媽,她就是個遊俠,全世界到處跑。”
“是嗎,那可真好。”瑩瑩有些羨慕地說。
“那好什麼呀,一點兒也不好,動不動就露宿街頭,吃了上頓沒下頓所,還很累。”
“可是我其實挺想去世界上看看的。”肖瀟說。
“我也想,等我長大了,我要帶奶奶一起去,去把中國逛個遍。”瑩瑩滿懷期待地說。
“啊啊?你們倆個,真能鬧騰。”郝也表示無奈。
……
等肖瀟和郝也回到家,客廳的燈是亮的,他們自已房裡的燈是亮的,郝雲房間裡的燈同樣也是亮的,就和出去時的一模一樣。
郝也開啟電視,搜看cctv1頻道,不出意外,又是實時報道著武漢的情況。
郝雲騎著他的小毛驢到了樓下,從小毛驢上卸下兩個紙箱,一箱是新摘的蔬菜,是從肖瀟家摘來的,肖軍平時就愛在後院種點兒蔬菜,還有一箱是泡麵,是他從他那市中心的手錶店裡取回來的,那是他平時在店裡嘴饞的時候解悶用的。
不過去市中心這一趟屬實是讓他有點兒汗流浹背了,從社群一路開到市中心,街上從空無一人,到慢慢能看見一兩個行人,再到人多了起來,這些人都戴著口罩,低頭趕路,像末日電影裡的行屍走肉,他們大多都是在街上開著店的,都想著趁著晚上人少的時候,到店裡去取吃的,只是沒有想到大夥想到一塊兒去了。
街上的人雖然再多也多不到哪裡去,但是在這時節,但凡和幾個陌生人有了接觸,心裡就直打鼓。
郝雲是騎著電動車,找了個空無一人街巷,迎著風開了三圈,才回社群的,即便如此,他心裡還是沒底,總有一點後怕。
真的是平時大大咧咧,這時候不得已小心謹慎起來了。
郝雲又在樓下,繞著社群走了兩圈,走著走著,突感雙腿發軟,渾身乏力,背後發涼,似乎真有點兒不對勁。
思來想去,郝雲嚥了咽口水,做了一番思想上的鬥爭之後,還是轉身去了醫院。
路上,郝雲內心平靜得如一潭死水,他跟郝也打了電話,讓他把樓下的兩箱吃的搬上樓,多餘的話暫時也沒有多說。
郝也都不知道郝雲是什麼時候出去的,他按照郝雲的話,戴著口罩,把那一箱泡麵和蔬菜抱上了樓。
那一晚,郝雲一夜未歸,郝也躺在沙發上昏昏欲睡,電視裡還不斷播報著新聞:疫情將進一步擴散,防疫工作不容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