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在城門外還耷拉沒精神的一家人,找到了依靠,神采都飛揚起來,連半跛的方長貴,在滿街新年紅禧的映襯下,臉色都好了許多。

只有徐春兒一直在心疼錢,一直提醒方大石要記著,以後要還給徐仙兒。

回到成東街,徐仙兒把內間的東廂房分給徐春兒夫婦、西廂房分給方小燕,方大石、方大安兩兄弟就住在外間東廂。

趁著一家人洗洗刷刷,徐仙兒用小紅爐煨了雞湯,一人一碗雞湯才算幫他們洗完塵。

夜裡,徐春兒拉著徐仙兒說話,像她離開前的那一夜一樣。

“仙兒,你說村裡真的被淹了嗎?”徐春兒離開後,確實下了很久的雨,但是徐春兒一直不太相信,一個村會因雨就沒有了。

“姐,你不是相信我才來的?”

“我只是不想沒了根兒。這次以前,我就只在青石村和上田村住過,連鎮上都很少去。這一路到武州,路好長啊,越走我心裡越不安穩。武州話聽著跟家鄉話是挺像,但是他們一說快了,我還是聽不懂……”

“大石還小,老想著在外面闖。你給這小子一梯子,他順勢就爬了。”

徐春兒的話裡透露出她的茫然,“莫看你姐夫嘴裡一直嘟嘟,但能為小子閨女做的都做了。我知道,他心裡還是惦記上田村的。你說,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去啊?”

人對故鄉總是有很深的情結。

徐仙兒回答不了這個話題,畢竟往後到底是留在武州好,還是回到上田村好,只有他們自已過,才知道。

徐春兒是真累了,儘管心裡有對未來的無數擔憂,沒嘮叨幾句就睡著了。

翌日,徐仙兒是被瀰漫的燉肉味給香醒的。

想著大年三十,趕緊起床收拾。

剛一出屋,就被守在門口,一人坐一個石墩的方大石、方小燕、方大安嚇了一跳。

“這是要壓歲錢,太早了吧。”徐仙兒摸了摸荷包。

最小的方大安好不容易等到人了,“小姨,我餓……”

三雙眼睛齊刷刷的望著徐仙兒,還有從東廂聽見動靜趕出來的徐春兒和方長貴。

“你們,還沒吃?”感情兒,肉香不是自已家的。

徐仙兒不是一個能早起的人,尤其是在這凍人的冬天。

有時候醒了,也不起。

她的房裡茶水、點心,什麼都有。

像今日能在辰時起身,都還是因為家裡有人。

方大安猛吸了一鼻子,不知吸進的是他的鼻涕還是隔壁的肉香。“娘說,小姨家的東西,不能亂動。要等小姨同意了才能用。”

方家的作息,卯時初都起了,大年三十也不例外。

可能是結束了顛簸,昨晚吃的東西消化得特別快,幾個孩子老早就餓了。

他們本想找吃的,可是他們娘說,這宅子裡的東西都是小姨的,得小姨允許了才能動。

幾個娃只好在摸摸這兒,敲敲那兒,最後選了離小姨最近的地方等著。

隔壁都在準備年夜飯,一大早整條街都充滿了各種食物香氣,更讓人餓。

“餓了,不去做飯?是等著小姨給你們做?”

徐仙兒推著幾個孩子往灶房走,“今兒的早飯就交給你們做。這袋子是小米,煮粥,起鍋前丟些幹棗兒提味兒。還有雞蛋,每人一個……”說完,徐仙兒就從灶房抽身了。

徐春兒身上有徐家爹孃遺傳下來的謹慎樸實的品性,徐仙兒在上田村與她短暫相依後,就把她當親姐姐看待。

徐春兒的心思,徐仙兒懂。

無外是寄人籬下,不好自作主張而已。

這房子和家裡存糧,徐仙兒都給徐春兒交過底了,說是獵物換的,讓她放心住下。

徐春兒對徐仙兒置了這麼一大家當,有驚奇,但也不懷疑。

也虧得在上田村的小半年鋪墊,她見證了徐仙兒淘山和霍霍的能力,知道她這個妹妹有些本事。

但一家人吃穿住都靠著徐仙兒,她明顯還是侷促。

“姐,你知道我懶散得很,你們把這兒當自已家,自已照顧好自已啊。等會兒我們在一起做年飯……”

說完話,徐仙兒徑直回了主屋。

徐仙兒突然覺得好難啊。

她就是想幫徐春兒一家避開災難,卻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跟他們相處。

以前在方家,他們是主,她是客。

她自已是沒有客氣過,現下掉了一個頭,徐春兒和方家人要跟她客氣,她還真不知怎麼讓大家都舒服。

她果然還是習慣一個人。

但現在人來了,就只能想辦法讓大家都自在。

吃完早飯,徐仙兒又跟徐春兒商量了,以後家裡的活兒都交給他們一家幹。

有事兒做,或許他們心安一點兒。

回去還是留下的話題,也留給他們自家決定。

心若能安下,哪裡不是故鄉呢?

年夜席上的氣氛總算正常了些,幾個小的適應得快,聽到街上有放爆竹的聲音,飯碗一擱下,就衝去了。

“大石這小子,在外學的規矩,這才幾個月就忘了。還拉著弟弟妹妹鬧騰。”

“姐,大石還是個孩子了。”

“他就比你小兩歲,小姨養著家,大外甥吃完就知道瘋……”說著說著,徐春兒又開始啜泣了。

氣氛急轉尷尬,大外人姐夫方長貴本就不怎麼開口,這下更不敢說話了。

“哎呀,姐,大過年的,你咋一直哭。大石本就是個孩子,你們這一路走來,他撐了這麼久了,現在放鬆放鬆。等過了年,你再教育。”

都說新年除了祭祖不能哭,徐春兒自然知道,現在的矯情不好。

“年後就讓他去做工,一天天白折騰力氣,不折騰幾個子兒來孝敬他小姨,我不打斷他的腿。”

“別別別,別動不動打斷腿。”徐仙兒拉著徐春兒瞧了瞧方長貴的腿。

方長貴的腿當初傷得並不深,現下還跛著,重活兒幹不了,心還傷著。

徐仙兒不好出手醫治,準備出了年,再送他去跌打館看看。

武州近軍尚武,外科和骨科大夫多,醫起來應該不難。

“反正這個家該他挑起來了。”徐春兒也有她的堅持。

方大石是個聽話的孩子,剛出了年就到處去找活兒。

但沒有戶書,武州的商戶不敢用。

這小子有些機靈,藉著震天鏢局的背景,沒事兒就去安平客棧外蹲守著,有時能撿個跑腿、搬貨的碎活,賺幾個銅板。

楊江的風雨還是無法阻攔的飄到了武州。

到西城門口領戶書和路引那天,城防官直接改問方家落戶武州。

方長貴還想著回上田村,帶著不解問,“大人,這是為什麼啊?”

“讓你們留在武州,可是好事兒。你們幾個恐怕不知道,楊江郡和宜川郡大災,你們那個北文縣城縣衙都沒了。你們現在想回去也是回不去了。朝廷下令賑災安民,西邊來的人,可進不了城。有路引的收在靈溪鎮,沒有的都收在城西的西暉村作流民安置了。”

西暉村,近神霧山,距離武州城還有九十多里路,是新設的流民村落。

而靈溪鎮就比西暉村近武州城一點點而已。

“北文縣沒了?”若說離開家時,只是半信半疑,方長貴此時止不住的震驚,口裡不自覺的叨叨。

“落戶武州城裡吧,我們郡城不比北文縣強?也是你們來得早,這時間再來,可都進不了城。”城防官有些不耐煩了。

“落,我們落。”方大石反應快,他短暫的走貨生涯,最早學到的就是如何放低身份。

他知道小兵小將最沒有耐心,趁他們好說話的時候把事兒辦妥。

“落戶武州,每人三兩銀子。”城防官例行公事。

“啥?還要錢?”徐春兒驚撥出聲。

“你這兒是什麼話?哪座城落戶不收戶丁費的?就是武州出生的,也要繳二百文。”

“那我們去西暉村還要錢不?”徐春兒拿不出這麼多錢,試著問。

徐仙兒拉住徐春兒,直接遞了十五兩,另外又悄悄塞了半錢碎銀給城防官,“麻煩您了。什麼時候可以來領戶書?”

城防官收了銀子,拿出另一本藍冊子,把方家幾人的資訊詳細記錄後,讓方家人隔兩日再去新戶書。

或許是半錢銀子的緣故,城防官補了幾句話。“你們別覺得錢花得不值,城外可不比城裡。有命在,留在我們武州,多使點力,錢賺回來不難。”

方大石拉著愣著的方長貴,徐仙兒拉著還想砍價的徐春兒一邊答謝,一邊快速離開。

“仙兒,住這兒都要十五兩?”十五兩啊,若靠種田,方家累活七八年才能賺得回來。何況,方家現在什麼都沒有。

“姐,現在不是錢不錢的事情了。”

“不是錢還是啥事兒?”

“城外,流民聚集,不安全。”徐仙兒很肯定的說。

武州肯定派了兵把流民界在郡城之外,流民是什麼性子,偷摸搶奪肯定不會少,現時壓著應該還好,流民一旦多起來了,那就沒完沒了。

小惡養壞性,以後殺人放火都難說……

“可又是十五兩……”說什麼徐春兒都心疼錢。

“姐,有武州戶籍挺好的。你看,武州城內有城軍守衛巡邏,住著安全。而且,有了郡城的戶牌可以自由進出郡城和武州郡下的縣城,若落戶城郊,以後進城還得交入城費了……”徐仙兒想盡武州戶籍能節約錢的好處開解徐春兒。

“怪不得我在客棧都沒遇到震天鏢局的人,小姨,他們會不會……”方大石離開的時候已經透露了些,但如果人都沒有逃出來,他還是覺得難受。

“人各有命。”也是你方大石相信,才提前逃出來。

否則,誰又知道是什麼結局呢?

領了新戶書後,徐春兒、方小燕和方大石一刻都沒耽擱都找了活兒幹。

以後要在武州生活了,這是他們無聲的默契。

徐春兒和方小燕去了城中的浣洗房幫工,按件數計錢。

母女倆早晨收拾好家裡,帶著餅子,就去浣洗房守著,幹到做晚飯的時間才回來。一日能賺個五六十文不等。

方大石現在在一家布莊的城東倉庫做運工,每日賺五十文,還包一頓飯。

徐仙兒以前說的管大安讀書,讓小燕學刺繡的事兒,徐春兒都不答應,說她家沒這個條件,說什麼都不花徐仙兒的錢了。

唯獨接受了給方長貴治腿的事兒,所有的花費她都記下了。

徐仙兒不好太露富,也就隨她了。

平日白日裡,家裡就徐仙兒,還在養腿的方長貴和最小的方大安在。

方長貴為了避嫌,白日都不出廂房,連午飯都不吃。

早飯,徐仙兒起不來。

一大家子只有在晚飯時,才能整齊的聚在一起,嘮叨嘮叨一天的軼事。

“西城門從明日起閉門了。”

“怎麼呢?”

“說是西郊的流民太多,怕擾亂武州安寧。”

“我們東家今兒讓我送了三車舊棉布交給西城外防衛。其它商家也送了不少貨去,除了守衛,誰都不能出城,就一些大夫和藥童苦著臉跟了過去。哦,韓大夫也去了。”

韓大夫是給方長貴治腳的大夫,方長貴的腿傷就是趕路途中沒養好,在益和堂做了幾次理療,配合著湯藥,已見大好。

如今只需敷藥和靜養,待一個月後便可完全恢復。

封城、大夫……

疫症!

對了,上一輩子,徐仙兒一路逃荒在翻越最後一座山前也經歷不少城鎮。

可惜要麼被打劫得是一座空城,要麼就是城門死鎖,城內不斷有煙霧冒出,甚至還有城裡人鬧著要開啟城門出來……

逃荒人群中,也有不少人是死於上吐下瀉或是發熱膿瘡,失了翻山的力氣,爬不到武州,死在山林之間……

乍暖還寒的二月初,神霧山山地密林溼氣重,本來就容易積毒。

沿途的屍體若沒有處理,白日的溫度一升高,不妥妥成了病菌培養皿嗎?

怪不得武州從出年就不放西南來的人入城,應該那時都有問題了。

徐仙兒抓了黃芪、金銀花、藿香配好,熬了茶湯,提醒一家人防護起來。

藥味上衝,方大石拿著茶湯不想喝。

“小姨,有這麼嚴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