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天齊微微傾下身,儘量溫柔的回答,“那邊是羅殿部的土地,下月初,羅殿族人將在那裡舉行九火節祭祀。這搭的是祭臺。”

“祭臺?在急流之上?”徐子瞻見著這土木都是架在懸崖之上,兩山之間的河谷因為高低的落差,河水不深,但全是礁石和急流。“鎮國公,這是要生祭嗎?”

鎮國公?什麼鎮國公?一胞所生,這哥哥的嘴這般不會說話,舅舅都不會叫。

也就還有點見識,還知道外族有生祭這些事兒。

“黔地部族祭祀的事兒,武州夫子也有教?”問的是徐子瞻,蔣天齊看的卻是蔣思遠。

剛還輕鬆愜意的遊玩氛圍一下變得嚴肅了,不能說蔣思遠不學無術,但是讀書上卻是不怎麼用功。

“母親為我們兄妹請了周家夫子,他們收集了不少天下奇聞。有時正課之後,會給我們講些故事,小子覺得有趣,便記下了。”不管有沒有瞧他,徐子瞻都認真的回答了。

“你娘請人教你們這些有的沒的?”

“舅舅,這才不是有的沒的,娘說過天下事是天下在發生的事,不能因為我們沒聽過,不知道,就否定。”感受到蔣天齊對徐子瞻有些責備,在舅舅和哥哥之間,徐芷沅還是選擇護著哥哥。

“那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呢?能讓你考取功名?還是你以後打算也以給別人講奇聞軼事為生?”蔣天齊也不愛讀書,不過,聽著徐仙兒花心血教養的孩子,不在出人頭地上下功夫,只喜聽奇聞軼事,他就有些不開心了。

“子瞻並未放鬆六學,一定會努力早日進榜,不負母親的期望。但天下之大,見聞廣泛,以後若有幸代慶與他邦相交,想必還是有用的。”

“哦,你想進鴻臚寺?”

“學士院、國子監也很好……只要所學有用,便不逛學。”

“哼,說得好聽,考上了再說。”徐仙兒是個護短的,萬一這徐子瞻給徐仙兒斷章取義,那他可不好過了。

蔣天齊及時收了口,又看了看蔣思遠,唉,自已這兒子若不是有爵位,進科舉估計還不如徐家小兒。

蔣天齊想帶他們換個地方轉轉。

“鎮國公可有他們祭臺的規制?”徐子瞻卻沒有放過話題。

“怎麼?你連這個也要學?”

“祭祀大禮,無非告祭天地宗廟,獻貢於祖宗神靈,求禱、占卜得上天啟示,無論哪個國家部落,都離不開禮的原則。

祭司、祭儀、祭臺、祭品……都有禮規可查。”

“你說的是我慶朝的情況,可這黔地沒這麼些規矩。”

“哦,那為何黔地祭品取專飼牯牛,單牛、雙牛之分,甚至還要一黑一白?”

“小子,你這是在挑釁我?”

“不敢。只是子瞻以為,羅殿州的祭祀,不像一場簡單的祭祀。既然,我們尊重他邦之儀,那他們是否也敬大慶之禮。他們在那邊撒牛血,甚至人祭,是否考慮過我大慶見不得這些血腥,這汙血若流進我大慶的領地,可傷我國運?”

“你是說,他們是故意的。”

“子瞻也只是猜測,古之祭壇,大約以中為貴;從沒聽說,在邊境河上,對著他族叩拜的。對岸當我們是什麼?祖先?還是惡鬼?”

火祭,多有“燃薪”以煙霧與上天溝通之意,同時,火能除祟,模擬禽獸和鬼神的民間之火,可意為與兇禽猛獸和對邪魔鬼怪的鬥爭。

蔣天齊先就覺得這次九火祭有些不對,徐子瞻這小子把國運、除鬼之說拿來說說後,他更肯定是不對了。

蔣天齊叫來邊市的守衛長,“拿我的令牌,問羅殿土司要祭臺、祭儀各種資訊。如果他搪塞你,你就說……,你就說我大慶國師,立神臺佑國,國境之水土需保持天地素始渾濁,若是有外族血落破國師之陣法,那就是與我大慶為敵。”

在雙邊關係之中,大慶是優勢方,但慶朝為避免西南各部聯合,一直小心優待他們。可若這是漲了他人志氣,他也不是不能打壓一番。

如果外方心中無鬼,定會詳細與大慶說明祭祀的細節,那他蔣天齊會彎個腰,送一車好酒過去賠罪。可若真是存有二心,怕是又要好好梳理西南各部的關係了。

……

“大慶國師?”羅殿祭司聽著土司派人來傳的訊息,發出了疑問:“慶國何時有國師了?”

……

此“國師”徐子瞻正拿著紙本,開始畫畫和描寫邊境的見聞。

“你這習慣也是周家夫子教給你得吧。”

蔣天齊想到周令儀也有這些習慣,走到哪兒都帶著畫架。

“夫子說,‘日升月落,山移水遷,世間事有流而不返者,亦有不以時遷者。其動,其靜,皆以言者衷意矣。記錄所在之世,如同記錄子之人生。’”

完了,蔣思達挺喜歡徐子瞻的,前提是他不要拽文,尤其不應該在他爹面前這般展露才華。

蔣天齊對徐子瞻的討厭少一點點,就對蔣思達的愁緒多一點點。

“兒啊,太傅那兒你不想去了,要不去你姑姑家唸書。”

……

“不行!”徐仙兒嚴肅的反對。

剛聽完他們對羅殿九火祭的判斷,她正想誇誇這“呆頭”鎮國公除了實誠這個優良品質,還有些不恥下問,以達者為師的寬闊胸襟。這下又想讓她帶孩子了?

不行,絕對不行。

教一個皇子可不簡單,周太傅都做不到,徐仙兒可沒這麼大臉以為她做得到。

徐子瞻的優秀可不是她教的,那是他自已有驅動力,才能學進心裡。

她最多提供了一個相對寬鬆的學習環境而已。

徐仙兒對孩子的期望是隻要他們每日有收穫,並不要求他們天天強背科考時文。

真要論教得好,那不是周家族學的功勞。

大不了回程把他丟到永樂侯府,不對,這貨不說想留在他爹身邊,在邊疆馳騁到成年嗎?

徐仙兒緩了緩氣,說:“懷王這次到西南來找鎮國公,就是想留在鎮國軍中歷練。這事兒,陛下也恩准了。我們母子仨最多就在這兒多陪幾日。”

“陪在我身邊嗎?”

“嗯,還有仁壽夫人和柔嘉,大約明年三四月也會過來與你團聚。”

徐仙兒給他細數了國夫人和公主的排場,“鎮國公,你得著急,佈置一個妥當的住處,莫讓她們覺得你平時太受委屈了……”

“至於,你擔心懷王念學的問題,到時讓仁壽夫人從周家族學帶個夫子過來。一脈相承,懷王天資聰穎,只要用心,定有大成。”徐仙兒也不想說這些奉承話,但事情緊急,能動嘴,儘量不走勞心和勞力。

聊完他們今日見聞之後,徐仙兒將所救女子可能是慶國人的訊息告訴了蔣天齊。

這才確定要留在鎮國軍的蔣思遠就得了令要把事情查清楚。

燒退之後,昏睡了兩日的人終於醒來。可情況有些不對,落水女子記不得她是誰?她從哪兒來?為何落水?更別提昏睡時說的胡話。

這很不好。

蔣思遠只能暫時把她安置在驛站之中,希望她有日能想起來。

橫山縱嶺,徐子瞻把鎮安大營和南安驛的輿圖繪了個詳細,山間小道如何蜿蜒,河岸兩邊高低落差,河岸寬窄都儘量精細的表達在一圖之上。

他送了一份圖紙給蔣天齊,終於換得了蔣天齊的認可,還因此得了舅父送的回禮--一條翡翠玉帶。

徐子瞻很高興。

近幾日,鎮安大營一副準備作戰的狀態。

羅殿土司的拖延和沉默,分明說明了他們的祭祀有問題。

蔣天齊把備戰的請旨發回了武州,邊市暫停了,邊民也轉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是鎮國公,在慶朝有獨一無二的特權,即使等不到皇命,他也有自行判斷出戰的特權。

“九火祭這日,若羅殿人敢在威寧河中滴下一滴血,我們便讓他們知道,破我大慶國運者,定先亡之,以血祭血。”

每日,鎮安大營軍陣檢閱都會大聲向對岸表達立場。

也不知是蔣天齊聰明還是他手下謀士的功勞,這戰爭已從輿論上打起來了。

你祭祀求風調雨順,我攔不住,但你的風調雨順建立在奪我氣運那就不能忍了。

神秘的大慶國師既然被蔣天齊創造出來了,那大慶國師的話,就得聽。

不僅得聽,還得廣而告之,讓其他部落知道慶朝尊重你們的祭祀,可你們但有取慶朝國運的事兒,那就只有兵戎相見了。

那時之戰,慶朝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各部落也不能說是慶朝要吞噬西南。

羅殿土司、土目,此刻異常難熬。

那些原本默默支援他搞事的土司們,真默默了。

出於好奇,徐仙兒去瞧了瞧威寧河邊,沒搭完暫停了工的祭臺支架。

突出在懸崖邊,一個成半圓形的架子,活脫脫是張半弓。

看來,對岸是真的有想法。

周太傅的經營和這些年靖西伯大量的支援都餵了狗。

“幹!先殺一儆百,回武州我會給周太傅解釋。”徐仙兒對蔣天齊說。

“可他們不動我就就動,其他部落一定會很難平。”

徐仙兒指著那“半張弓”,“武器就在那裡,或許,那山林之中更有無數暗點。”

“某夜,大慶守邊軍巡視河畔,突然對岸暗箭連發。我軍軍士更是聽到羅殿土司指使下令,於是,我大慶的將士為求公道,殺向土司堡壘,欲找土司問個明白。”

“可羅殿土司不會傻傻認罪的。”

“他會‘以死謝罪’。”徐仙兒突然發現她從末世帶來的狠厲始終在,她不敢看人,只敢盯著遠方,繼續說:“被大慶發現有起事之意後,羅殿土司有些後悔,與那攛掇他挑釁大慶的土目爭執,最後兩人相互殘殺。頭目是誰,頭目怎麼死,鎮國公,該是你的人思考的了。”

說完這些,徐仙兒覺得有些冷,有些害怕,沒等蔣天齊給她反應,就先回了驛站。

在這一世,徐仙兒是殺過人的。

可那時復仇和報復,如今像這樣設計,還是頭一次。

在設計的開始,徐仙兒是沒有負罪感的,只是說著說著,她覺得有些不對。

這樣的自已很陌生,很不像她,像是一個新的人。

不是她。

“妞妞,是你嗎?你在改變我?”沉寂在她的識海之中,徐仙兒好久沒有與妞妞商討活著是好是壞的話題了。

“姐姐,作為生存助手,我改變不了你。是姐姐你自已改變了你!”

“我改變了我?”

“嗯,姐姐你不再是無權無勢的孤女,你有了兄弟姐妹,有了兒女,有了身份地位,有了責任、牽掛和負擔,你的性格也會因為這些而變化。其實你一直在變,只是未曾察覺而已。”

“那我會變得冷血嗎?”

“不,你不會。相反你比以前熱血。”

冷熱是極端的反義詞。相較於徐仙兒之前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態度,如今她有主動關心的人,有主動爭取的勢,這真不是冷血。

何況在國與國的爭奪之中,不存在沒有立場的大愛,也無需太自責先發制人帶來的流血。

對對手仁慈,就是對自已的殘忍。

血,河對岸不流,那只有這岸流。

道理很容易想明白,但徐仙兒還是不願意親歷一場屠殺,一場她設計的屠殺。

她想遠離,想逃避。

似乎男兒不會像她這般突發婦人之仁,他們天生有保家衛國的情結深植心中。

才得了蔣天齊認可的徐子瞻,想留在鎮安大營直至重新繪製慶國南部疆域、國威浩蕩的那日。

兒子還在大營,徐仙兒不敢走遠,只得先帶著徐芷沅去靖西郡拜訪她的小姐妹。

靖西郡是邊境大郡城,但離真正的邊境線南安驛和鎮安大營實際還有四百里的距離。

作為周氏分支後,最大的旁支家主,周氏姐妹的祖父周允義是也是周家一位極其了不起的存在。

按周太傅的話說,“我這個堂弟沒受到家族著重的培養,卻挑起了族裡最重的擔子。”

在周太傅跟著盛朝爭天下的時候,為了不讓全族承擔風險,周相提出分宗,各求天命。

三千族人,他只帶走近親幾十人。

餘下嫡系百餘人都跟著了周令儀的父親,如今的永樂侯堅守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