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澈與眾弟子啟程回雲清觀,而張角則和三當家等人一起回鐵馬山去了。

說來張角之前也頗得陸澈和于吉賞識,如今出此等事,眾人也都不知說啥好,於是皆一言不發默默趕路,後來陶瑩開始問弟子們各種問題,氣氛才逐漸緩和了許多,於是隊伍也不那麼緊貼一起,開始自由了一些,李葛、向伍在前開路,任荻、鄧明緊隨其後,一邊前進一邊逗笑陶瑩,中間是其他各弟子,陸澈和衛惇在隊尾斷後。

衛惇看看距離任荻、鄧明已經較遠,就大膽問陸澈說:“師父,弟子有一不明之處,這西村祭河之事,頗為荒誕,此等害命之事為何能留存世間?”

陸澈聞之一嘆,其實想想自已從萬壽山出發至雲清觀直至今日,前後歷時已近百年,似祭河等荒誕之事又何其多也,陸澈對此也思慮甚多,恰逢此時路上無事,也就打算給衛惇說說自已的一些見解,於是就先問衛惇:“惇兒你先想想,可記得你如何拜入本觀門下?”

衛惇一愣,心想這和祭河有何關係,但也先回憶了下這個問題。

這衛惇是琅琊人,家中兄弟姐妹排行第五。衛氏一族在琅琊一帶有良田百頃,兼經營漕運、植桑、木具、絲帛等業,頗有家資,衛惇自幼衣食無憂、廣讀經史,對商賈之事並無興趣。自總角[1]之時,衛惇便行走衛氏之漕船桑林之間,常遇莊工林戶傷病,深感其痛,遂自行研讀家中典籍,學醫藥之術以救之,數年下來,竟然無師自通,在當地聲名大起人稱小扁鵲。

後來,衛惇自覺家中典籍有限,就開始隨兄長外出共販絲帛,順便遊歷尋訪名師,行至曲陽一帶時,恰好趕上于吉、陸澈張榜收徒,兄長找人打探了下,說於神仙法力不俗,陸澈也曾是五原神醫,於是衛惇喜不自勝,也就收拾行裝辭別兄長,報名參學了。

簡單回憶完畢,陸澈對衛惇說,你自幼衣食無憂,還有機會博覽群書隨心學藝,還能不避勞苦腌臢行醫藥之道救苦救難確實難得,今尋常民間百姓所營所困實比琅琊所見更甚許多,今日就祭祀一事說起,以見一端:

祭祀之事,有幾種,首先,祭祀是立國大事,正如古語所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2],立國的話,兵戈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全靠兵戈,總需要一些約定規制成法流傳方可,此時可透過祭祀,以顯通天道彰神明之意,誰來掌管祭祀,託神明之名,外人也就難以爭辯,祭祀不足之事再用武事彌補,自然立國有規。

其次為敬祖先的祭祀,天下民戶,或征戰或耕種、或從商或從工,不論所就何業,歷經幾代流傳至今,為彰顯祖上存活之功,自然要聚族祭祀。

第三種,可稱為災牲,也就是遇到這次遇到的祭河這種。村中農戶,從春到冬,所餘不過鬥斛微數,本就極易青黃不接,而朝廷與州郡稅捐不易減免,再有石捐、木捐則更甚,至災荒之年,糧、物便會十分短缺,此等災荒之時,饑民別無所想,只顧周遭遍尋米糧甚至野菜枝葉,待尋無可尋,即人相食以求殘喘。

而村落之間,有里正族酋約管,至人相食則禮倫皆喪,豈能坐而視之,然米糧不足大困頓近在眼前,便會有減滅村人之念,或常假方士之口,借祭祀河神山怪雨魔風妖之名,以人為牲,畢竟人亡也就無口,無口也不再食糧,剩餘人等遂多勻口糧惶惶度日只顧苟活,族中力壯者也可侵佔其田,以求族之延續。

人牲之事,命絕也,古傳有成湯自勇,未知真假,現世用於祭者,多選婦孺孤寡,無非乘其體弱,不可抗也。

說到這,衛惇困惑,問道:不太對吧師父,孺者雖幼,其父母豈不盡力護持,焉能如此?

陸澈又嘆:“惇兒你算問對了,此等荒誕之事,心明者有,但明言者寡。你看那祭祀所選孺子,常選父亡或雙亡者,此等孺子,縱有祖父母在世,也常因年老而辯解乏力甚至立時被奪,並且一村一鄉之地,只要有一例成,亡者之親屬即隱隱有為倀之勢,再有此等人牲祭祀,也會加入對他人之規勸之伍,常有之說辭:‘吾之兒孫已祀,君何故推脫?’心中所想實為;‘吾兒孫亡,君兒孫在?非此理也’,如此則促成惡祭越發牢固。”

並且陸澈對衛惇說,以人祭牲之事,畢竟屬惡行,常人之心即使隱約想到如此可省糧米,也會難免憐憫,所以此等行徑,也就多借鬼神之名,廣用驚懼以嚇,用牢獄之象描繪不尊鬼神不行祭祀之果,實則鬼神貌象幾人見過,所繪之象,皆來自人間官民,如無常閻羅、判官灶王,多用官紳之衣冠,並杜撰生平以恐嚇百姓。似這般,層層疊疊勾連關係,人牲祭祀此等惡事廣為流傳,終成形並常駐人間,以致如今日之見,多有蒼生蒙難。

衛惇先回道:照師父您這麼說,沒有神仙?但不對啊,您和於仙師在我們看來,就是神仙。

陸澈苦笑:我哪算什麼神仙,於仙師倒是更接近神仙一些。況世間真有神仙的話,週轉雲雷風電諸般神務即繁忙無比,至於一村一鄉乃至一國之興亡吉凶,皆為人間小事,真神真仙自然無暇顧及,不以桀亡不為堯存[3]即是此意也。

然後衛惇細細思索這名為祭祀實則節米糧求苟活之事,深感其惡良久不語,陸澈看他這般,也不知如何勸解,或許回山就能好些吧,於是一行人繼續前進。

[1]總角:古代未成年人的頭髮紮成髮髻,一般用來指代童年時期,大概對應女孩八歲,男孩九歲,一直到十三四歲。

[2]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出自《左傳·成公·成公十三年》,意思是,祭祀和戰爭,是政權的核心組成。

[3]不以桀亡不為堯存:出自荀子所著的《天論》,意思是天道(也就是自然規律)是客觀存在輕易不變的,並不會因為堯舜之類仁德君主而存在,也不會因為桀這種殘暴君主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