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面露醉意的南柯趕走了旁人。連王承恩也只能在殿門外守候,獨留下了孫承宗一人陪坐在他旁邊。
孫承宗哪能不明白皇上這避開旁人是什麼意思,心裡一緊。
豈料南柯一開口,居然只是在聊一些很尋常的話題。
孫承宗即便有些摸不著頭腦,還是如實回答了他自已的近況。比如說,家中幾個兒子不是全部陪在身邊,但都還孝順。自已每天過的挺好,飯能吃飽,覺能睡好。
嘮完家常,南柯開始詢問孫承宗對於遼東一些事情的看法,並徵向他徵求了意見。
皇上如此能夠沉住氣,讓孫承宗有些意外。他不知道,其實不是如此。南柯早就心急如焚,卻苦於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旁話再多,也有說完的時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整個西殿一片寂靜。南柯感覺腦袋暈乎乎的,酒勁上來了,不得不說了。
“唉……”
一聲長嘆打破了寂靜。
領導嘆氣了,孫承宗作為現場唯一的員工,顧不上自已資歷深厚,趕緊配合追問,“陛下何故嘆氣?”
“孫先生,我做了一個不好的夢。”
南柯話語已經不是太清晰,但是孫承宗也猜到大意。他接著詢問皇上做了一個什麼樣的夢。
南柯轉過身來,滿面憂愁,“我,昨天夜裡夢見太祖皇帝在我的手上寫了一個字——有。我苦思冥想,這個字就是‘大明’兩個字各缺一半。太祖皇帝這是在警告我大明的江山要丟掉一半啊!”
話題實在太過於勁爆,如果不是皇上本人親自提出來的,被他人知曉之後,參與談話的人不死也要脫層皮。
孫承宗心裡掀起激浪,酒意瞬間消失,下意識站起來躬身,“大明國運昌隆,請陛下安心!”
“‘國運昌隆’!”南柯苦笑,“多麼荒誕不經的詞,自古以來興衰存亡是天道。先生你為什麼要騙我?太祖皇帝英武聖明,可是他在夢裡也告訴我,沒有敢奢望大明能永世長存。從太祖傳至我皇兄,近兩百載。惜日我為藩王是便已經看見民生凋零,國家式微,奸妄橫行。朕斗膽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那時便已經痛心疾首。所以從皇帝臨終寄我以大位以來,我每天都是食不知味,寢不安席,夙夜憂慮,唯恐有不慎有損江山社稷啊!即便如此,可是我身束於這宮禁之中。自知才能有限,常嘆有心無力。先生你是三朝老臣,社稷肱骨啊,還請先生助朕……”
醉意上頭,南柯說話已經用不清稱呼了。
孫承宗聽到皇上詢問自已為什麼要騙他,心中一驚。皇上你不按常理出牌啊。即便這件事情廣為人知,但你身為皇上,這件事情可是說都不能輕易說的啊?
卻聽著皇上的聲音愈漸悲切,眼睛也浸溼,甚至起身到他的面前,似乎是要做些什麼。
孫承宗瞳孔一驚,關鍵時刻,生命的本能提醒他危險的到來。慌亂起身,“陛下,切莫折煞老臣。”
他準備拉住皇上,但是又不敢真的用力。南柯立即掙開,執意跪地行禮,“先生大才,曾經做過我哥的老師。鄙人不才,請先生出山。我願意以老師侍奉先生,只求您助我一臂之力。”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孫承宗徹底懵了。今夜的種種,他已經知道皇上肯定是有事請求,可怎麼也不會想到居然會不顧身份之別果斷就這樣跪下請求。
男兒膝下有黃金,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他正是心高氣傲的年紀,到底是何種原因能夠讓他做到這樣謙卑?
南柯的請求非常簡短,仍舊解釋了因果。樸實無華的語言固然平淡,卻更加誠摯。
經歷宦海沉浮的孫承宗被他的話語攪破內心的寧靜,陷入了失神。
南柯不知道對方內心想著什麼,只是覺得對方可能不願意,心中不由升起濃郁的絕望。
不甘心的他衝動之下居然直接給他磕了一個,“求您了孫先生,我真的非常需要你的幫助。我不知道你需要什麼,但是我可以給你能給的一切!”
孫承宗心中炸響一道驚雷,迅速同樣躲開在一旁跪下,“微臣不過一介老朽,冢中枯骨,怎麼能夠得到陛下如此信任,臣食君之祿,當盡人臣本分。陛下,老臣雖然年邁,願為皇上驅馳!”
聽到孫承宗的承諾,南柯臉上笑意。隨後搖搖晃晃的起身,雙手搭住孫承宗的雙肩輕輕把他扶起來,“我替大明,替蒼生感謝先生大恩!”
強撐著說完這句話,南柯感覺已經耗光了自已全部精力。徹底支撐不住醉意,身子居然直接往後倒去。
孫承宗急忙把他拉住,同時招呼外面的王承恩進來。
……
一覺醒來,頭疼。南柯想起來應該是昨天晚上憋著心事喝酒,不小心喝多了。
昨天晚上最後發生了事情他已經記不全了,只記得最後王承恩送自已回東殿(養心殿東配殿)安歇。
沒有人來催起床,南柯就在被窩裡眯了好一會兒。就在享受這難得的安逸時,他想起來自已昨天晚上酒後失態會不會給孫承宗嚇壞了?
南柯也有苦衷啊,他記得崇禎皇帝只幹了十幾年就卸任了。時間不多了,今天已經是十月三十一日了,馬上就是十一月,必須得在新年之前處理完閹黨的問題,把朝廷的工作重心及時轉移回回來。
想到這裡,南柯撐著自已坐起身來。一旁侍立的王承恩聽到動靜,湊上來伺候。
南柯詢問時間,得知已經是巳時末了。很快就是午時了。
南柯立刻埋怨自已睡過頭了。
昨天剛剛和孫承宗說好,今天就這樣露出拉胯的表現。要是人家臨時反悔怎麼辦?他趕緊吩咐王承恩幫他穿衣。同時派人去請孫承宗進宮議事。
……
孫承宗來的時候,南柯正在吃飯。看到對方沒有連夜逃走,手裡的碗筷還沒有放下就問對方坐下一起。
話說出口,他這才想起來對方不可能和自已一個懶鬼一樣才起床。馬上要午時了,自已這時候讓對方和自已一起吃早飯。
就在他窘迫的時候,孫承宗非常坦然的感謝皇上的恩賜,隨後坐在了一旁。
見此,南柯心頭一暖,沒有顧及食不言寢不語,直接就給他解釋自已昨天夜裡看見大學士內心高興,一不小心喝多了。
解釋完,還和對方說話,如果有什麼不合禮儀,請孫先生不要讓別人知道。不然立刻就會有人上書,把自已罵得腦瓜子嗡嗡的。
孫承宗面有愧色的回覆,他自已昨天夜裡也殿前失儀。希望皇上念及他一把老骨頭了,等著朝廷俸祿養老,不要追究。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王承恩站在一旁,突然意識到兩人不似君臣,更像是兩個朋友。
“常聽人說,酒桌上的言語不可以相信,孫先生您可不能告訴我你昨天晚上說的都是胡話吧?”
南柯急切希望能夠再次得到那個滿意的答案。
孫承宗卻是面露難色,“請陛下恕罪,臣年紀大了,昨夜之事已經全然忘記,無法回答。”
聽到這裡,南柯面色瞬間變得難看,手上的碗筷差點直接落地。
他的內心百感交集,有憤怒,有無奈,有悲傷……
孫承宗卻不管不顧接著訴說不願意在家閒賦老死,請求皇上能夠信任他的忠心,請求准許他留在朝廷輔佐。
南柯這才明白原來對方不是不記得,只是在維護一個少年昨天夜裡失去的尊嚴。即便他的真實年齡不止十七,但是昨天夜裡他是非常難為情。
於是,只剩下了心中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