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父母都在海南勞動改造,盧嘉蕙自幼被寄放在姑姑家裡。
母親蘇嫦出生在鄉下,據說曾經家世優渥,當然是在解放前。她念過幾年私塾,年輕時在縣城衛生學校學了兩年婦幼保健,回村後在衛生所工作,在鄉下也算是個識文斷字的文化人。雖生長在農村,但沒吃過下地幹活的苦。
盧蘇兩家土改前都是方園百里有名的地主鄉紳,盧家家譜上最榮光的記錄莫過於曾有一任本縣縣長姓盧,以後成立的保安團的團長也曾由盧姓年青人擔任,這在當時鄉里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只是時事變遷,一些族人早作打算,攜家帶口先後去了海外。
父親盧墨醇家這一支世世代代在鄉下種田收租,倉廩殷實,作為家中長子他從小就被寄予厚望,習文練字,飽讀經、史、子、集......接受了良好的傳統文化熏習。
盧墨淳和蘇嫦訂婚後不久,考上了軍校,整個鄉里都轟動了,村裡的女仔誰不羨慕?據說蘇嫦也興奮得一夜睡不著覺,滿腦子都是盧墨淳年輕英俊,意氣風發的樣子。他們一度成為村裡人眼裡的金童玉女。
盧墨淳在大學裡入了黨,畢業後分配到廣州軍區,兩人結了婚,她作為軍屬也去了廣州,盧墨淳很快當上了連長,蘇嫦也在部隊衛生所找到了一份事做。那時候的日子似乎總是風輕雲淡、欣欣向榮,美好的難以置信。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蘇嫦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不過短短三年,一個平常地不能再平常的中午,盧墨淳忽然垂頭喪氣地回來。小兩口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沒有做錯事,沒有說錯話,一夜之間盧墨淳被定為特務並開除黨籍。
蘇嫦剛生下女兒,當爹的給女兒起名嘉蕙,女孩子美好的意思。盧墨淳顧不上許多,連夜收拾行李,被遣送到海南勞動改造。
聽說島上生活條件惡劣,前路未卜,蘇嫦不得已把女兒託付給大姑姐撫養,自己也跟去了海南。蘇嫦一來到這個農場 ,果然像丈夫信裡說的一樣,海風猛烈,陽光炙熱,他們幹活的地方到處是蚊子、水蛭,甚至還有蛇。
他們和當地農民一起在雜草叢生,沙石遍野的荒灘,泥沼,溼地上開荒種田,田裡的野草有點水就能長,它們跟莊稼爭水爭地爭空間,必須隨時隨地連根拔起,碼在田梗上讓太陽曝曬,稍有疏忽就蓬蓬勃勃長起來,比秧苗還興旺。
幹了一天的農活,晚上常常還要開會。會議一般要求全員參加,其中一小部分“革命闖將”、“骨幹分子”是負責批鬥人的,大多數群眾流於點卯、看熱鬧、打瞌睡,納鞋底或是織毛線,像盧墨淳、蘇嫦這類人去開會常常意味著一次次地接受批鬥、聲討和不計其數的作檢討和反醒。
他們將十多斤重的工地水泥板用鐵絲穿在兩邊掛在盧墨淳一干“特務”、“走資派”們的脖子上,或者就地取材,近一尺長的兩個碩大地瓜用繩子連線起來也掛在他們的脖子上,讓他們站成一排,高喊著口號,喝斥著他們低頭“認罪”,頭是確定低垂下來了,但他們確實不知道該認什麼罪。
這些“闖將”、“骨幹”們帶領一干看熱鬧的群眾,控訴萬惡的舊社會和資本家、地主對勞苦大眾的剝削、壓榨和殘酷迫害,而這些勞苦大眾都是自己的父母,親人......老賬、新帳一起清算。一時間,有人說著說著,聲淚具下,彷彿舊社會苦大仇深的歷史完全是由面前這幾個“壞蛋”一手造成。
在激憤的人群中,有人抄起鐵鍬從附近鏟來了糞便,潑在他們的身上、臉上......天上下起了大雨,人們才慌忙四散跑開。蘇嫦回到家很久不見丈夫回來,不放心又戴上斗笠回去找。只因那些人走時沒有命令他們卸下重負解散,他們就都一直站在原地。蘇嫦看看四周,早就沒人影了,大著膽子先把丈夫脖子上的水泥板解下來,雨地裡,夫妻二人相擁抱頭痛哭。
這場席捲全國的政治運動,歷經十年的浩劫,足可以讓愚昧的腳步趕上智慧並佔了上峰,貧窮壓倒了富足變成榮耀,惡行時不時踩在了正直、善良的肩上。曾經對未來充滿著美好憧憬這對年輕夫婦,領教了人性冷漠,生活的嚴酷。
令他們感到欣慰地是,在困境中也得到過島民們淳樸的友誼和善意的幫助,看見他們生活困難加上女人生產,有送氈墊擋風雨的,有的送醪糟、送豬蹄的。
慢慢地,他們也像本地膚色黝黑的島民一樣,看見成群的蚊子也不覺得煩躁了,頂多用巴掌在面前揮舞幾下;冷不丁被水蛭叮咬了,也會淡然地將那傢伙輕輕掞掉或是用點燃的菸頭將它燻出來。
環境對人的改變就像它塑造山川大河、溝谷峭壁的本領一樣,蘇嫦曾經稱心如意的丈夫,慢慢被繁重的勞動,壓抑沮喪的氣氛磨去了往日的神采。盧墨淳習慣一個人悶聲不響蹲在牆根,門口,田埂上,隨便什麼不起眼的地方,低頭抽著菸葉,偶爾抬起頭,眼光是呆滯的,額頭上生出一排刀刻似的皺紋,身邊總是煙霧繚繞,手指、牙齒都燻得焦黃。在島上幾年的勞改生活確實把盧墨淳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
蘇嫦同樣也蒼老了許多,在農場艱苦的勞動歲月裡,她從對種地一竅不通的嬌俏媳婦變成了堅強老練的行家裡手,頭髮常常梳不整齊,兩隻手伸出來粗糙通紅,大著嗓門說話,肩上扛著鐵鍁跟男人們一起下地幹活。
幾年後兩人先後調回老家河源,一心一意種地做了農民。十年如一夢,盧墨淳再次回到故鄉的土地上,物是人非,少不得感慨萬千。
而蘇嫦似乎天生就有適應環境的能力,無論是自然環境,還是社會環境。回到家鄉後,她一邊幹著農活,一邊四處留心,憑著她見多識廣的本事,很快就得到了一份代課老師的工作。
村裡的學校原先是有老師且正常開課的,經過一場浩劫,被批鬥的批鬥,趕走的趕走,老師越來越少,學校裡要開課老師卻湊不齊。一個老師不得不同時給幾個年級的學生上課。
於是蘇嫦自告奮勇,領著孩子們唱革命歌曲、跳中字舞,成了村裡的民辦教師。給那時一窮二白家裡每個月增加了二十幾塊的收入,但令人苦痛的是,她始終擺脫不了地主的成分,依然是被批判的那一類人。在學校裡免不了受氣,她不得不謹小慎微地為人做事,見了誰都陪著笑,遇到什麼事都是一幅好脾氣。
這樣的狀況一直延續到文革結束,盧墨淳的歷史問題終於被平反,收到了恢復黨籍的通知,天終於亮了,苦日子算是告一段落。
蘇嫦喜滋滋地把這天大的好訊息寫信告訴了大姑姐,讓她也一起高興高興,她沒忘記還有個女兒還一直寄養在人家家裡。
私下裡她一遍遍盤算著丈夫恢復原職應該是個什麼情形。至少得是個副團級幹部吧,既便不能在部隊上,在地方起碼也應有個局級,還有補發這些年的工資,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他們家的生活就要變樣了,以後再不用當農民,她甚至想到一家人搬進城市裡生活,堂堂正正在單位裡上班,作為幹部家屬,看誰還敢欺負他們?生活至少應該回到他們曾經在廣州軍區時的情形,而且兒子將來也可以在城市裡讀書、工作……嘻嘻,這一下子好了,終於可以揚眉吐氣,蘇嫦睡在床上都要笑醒了。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丈夫竟然將那份表格壓在了抽屜裡沒有上交。沒有恢復黨籍,也就意味著他們的後半生都要做普普通通的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靠雙手吃飯,他們家受的苦就夠多的了,得到些補償怎麼就不行呢?!為此蘇嫦氣得幾天吃不下飯,盧墨淳只是平淡地說了一句:“在農村種地挺好,這麼多年習慣了。”
儘管蘇嫦精打細算地過日子,可是翻修舊屋還是欠了賬,為了節省度日,廚房的牆上用粉筆記錄著家裡一桶油,一袋米食用的起止時間,生活是現實而無耐的,男人指望不上,慢慢地,蘇嫦連夢都懶得做了。
農村實行包產到戶的政策後,蘇嫦反而一心撲在侍弄莊稼,果樹,飼養家禽、家畜上,每年從這些方面確定可觀的收入,比指望丈夫再次出人頭地,來恢復從前的好日子要實在的多。
這時候一直寄居在姑媽家裡的盧嘉蕙,正一心一意地盼著父母來接她回家。
姑媽經營著一個小小的雜貨店,家裡還有一個比自己大幾歲的哥哥,當小嘉蕙對人生的艱苦還一無所知時,為著姑姑發給他們的一塊餅乾、兩塊糖果發生爭執,哥哥常常吃完了自己的一份,以小孩子貪吃的性情覬覦著妹妹的那一份,嘉蕙本能的把零食藏在了背後,哥哥趁父母不在跟前,大膽地一把奪過妹妹手裡的零食三口兩口塞進了嘴裡,得意地大口咀嚼,臨了還脫口而出:
“你為什麼老呆在我們家,回你自己家去!”
小嘉蕙再也忍不住了,終於張開嘴號啕大哭,指望有人能為這樣委曲給她作主,姑父聽見哭聲過來看了看,扭過頭去一言不發。小嘉蕙眼淚汪汪地求助站在一旁的姑媽,姑媽和顏悅色地看看丈夫,上前用手擦了擦嘉蕙臉上的眼淚,
“以後別跟哥哥爭啊!”
關天自己的父母親,盧嘉蕙常常是從姑媽那裡聽來的。
有一天姑姑一陣風似的跑回家,興高彩烈的樣子像過年一樣,手裡揚著一封信嚷嚷著,
“我弟弟要落實政策了,我們盧家又興旺起來嘍!”
一家人時不時地望著盧嘉蕙笑。姑媽把信遞到姑父面前卻緊緊攥著不撒手,姑父歪著腦袋看不齊全,想一把搶過來,信在空中被撕成了兩半。姑媽為著巨大的喜悅不管不顧地衝著盧嘉蕙喊道:
“傻孩子,你爸爸又要當官了,你要回家了,高興不?”
盧嘉蕙長這麼大頭一次被大家這麼重視,有些不好意思地紅著臉,懵懵懂懂地也跟著笑。
終於一朝回到自己家裡,生活卻完全不是她童萌渴望中的那麼幸福快樂,甚至有些失望了。
蘇嫦既要操心張羅家裡的農活兒,又要上班,在外面受了氣,只能忍著,回到家裡脾氣越來越暴躁,拿丈夫、孩子出氣是常有的事,手裡無論拿著什麼,鐮刀, 棍子,筷子,沒頭沒臉地隨手甩過去。父親悶聲不響,這些年對壞脾氣的老婆,他有愧疚,因而沉默習慣了。
盧滿堂是夫妻倆在海南生下的男孩兒,蘇嫦自己帶大,自然也更鐘意這個孩子。蘇嫦作主,起名滿堂,取吉利喜慶的意思,給夫妻倆在島上愁苦的日子增添了很大的安慰。
盧滿堂對母親的脾氣早已心中有數,一見情形不妙,滑頭老練地像魚一樣溜出去玩半天,肚子餓了才回家,進了院門,看看戰事已經平息,悄沒聲息地直奔廚房,總能翻到蘇嫦留給他的飯菜。
盧嘉蕙是個倔強的女孩,對母親偏偏不懇退讓。冬天裡蘇嫦嫌棄女兒衣服沒洗乾淨,盛怒之下隨手端起地上的一盆涼水潑在了她的頭上。父親聽見聲音,出來看見了,連忙拉她起來去換衣服;姐弟倆貪玩,耽誤了母親交待的事,蘇嫦一進家門二話不說,抄起門後面用於頂院門的一米來長的棍子追著姐弟倆打。弟弟跑了,盧嘉蕙站著不動,只覺頭上發矇,一道熱熱的什麼東西流下來,她伸手一摸,是血。蘇嫦依然餘怒未消,破口大罵之聲不絕於耳,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回來了,連忙抱起她往衛生所跑......
在這樣的家裡,盧嘉蕙很長一段時間不跟母親說話,心裡常常想象蘇嫦不是自己的生母,幻想著其實另外有一個性情溫和,更疼愛她的媽媽有一天會突然出現在面前,那時候她才高興呢!至少在姑姑家裡的這些年,她還沒有這樣捱過毒打。
實際上她也明白蘇嫦確實是她親媽,隨著年齡慢慢長大,這樣的幻想還時不時地在她的腦海裡快樂地閃現,童年過完了,這一天最終沒有出現,她也只好沮喪地接受了蘇嫦這個現實世界裡的母親。
盧墨淳回鄉後成了種地的讀書人,讀著書的農民,除了跟著老婆幹農活,總是拿著本書,津津有味的看著。他讀書奔功名的時光已過去,如今他戒了煙,不喝酒也不愛交友,只剩下書,成為他忠實、貼心的精神夥伴。只要老婆能容他每天安安靜靜地讀讀書,就知足了。
農村人想賺點錢很難,尤其對一個男人不操心生活的家庭更是如此。蘇嫦性格要強,不放過任何能賺錢的機會。雖然母女倆關係緊張,但蘇嫦善長賺錢過日子的性格,影響了長大成人後的盧嘉蕙。蘇嫦一邊教書一邊帶領全家人種水稻、油茶和時令蔬菜,坡上還栽了桔子樹,院子裡養了雞、鴨、豬,家裡人一年吃的糧、油、菜和禽畜的飼料都有了。
鄉下人家一年春夏秋冬,總有幹不完的活兒。盧嘉蕙在姑姑家沒有經歷過的艱苦生活,在自己家裡都一 一體驗過了,每天睜開眼睛就得幹活,滿腦子都是家裡、地裡的等著要做的事。既使中午放學回來吃過飯,蘇嫦通常不休息,也不讓盧嘉惠休息,孃兒倆頂著烈日在地裡幹一個多小時的農活,再一起去學校上班上學。
回到自己家裡的盧嘉蕙覺得怏怏不樂,沒幾年,她就想著怎樣才能擺脫母親的束縛,巴不得早點離開這個家,可是沒地方去。一旦聽說離家不遠的深圳能掙錢,村子裡幾個年輕人都去了那裡。初中還沒畢業的她就大著膽子,賭氣跟村裡的人出去打工了。
因為年齡小,盧嘉惠進不了工廠,經人介紹在服裝市場幫一個潮州老闆看鋪頭。她雖長得瘦小,但手腳勤快,每天對著市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拍著巴掌,童聲清越:“大減價,大減價,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幾乎每一家店鋪都有一,二個小弟,小妹整天叫賣,有人招呼的店鋪比安安靜靜的店鋪,確實更容易吸引顧客。
每天十幾個小時,看店,賣貨,搬運……小孩子做的事不少,有時候比成年人機靈。老闆每月付她兩、三百塊。也因為長得小不引人注意,老闆教包括她在內的幾個半大孩子過海關去拿貨,每天帶幾套衣服過來,一次就給他們一人一百塊,每套衣服的進貨成本只有幾十塊,後來她發現這些衣服都以每套幾百塊的高價賣出去,老闆的提成漲到一套衣服一百塊,嘉蕙最多的時候能從口岸跑三、四個來回。
時間久了,有的是賺錢的門道,沒人教也心領神會,跟口岸附近的商店老闆們混熟了,順路帶一些電子錶、打火機、香波、洗髮水之類,一過關低於市價很快賣給他們。港貨在大陸一直都有著不錯的銷路,尤其在那個物質極度潰乏的年代。
可日子並不是每天都這麼順利,碰上海關嚴打時,中間會有個把月沒事做,為增加收入,盧嘉蕙跟老鄉一起做過水果生意,做水果常常靠天吃飯 ,有時候水果積壓時,她不得不跟大人一樣挑著擔子走街道串巷地叫賣。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潮汕人什麼賺錢快做什麼,反應迅速,就象肚子餓了需要進食一樣自然而然,盧嘉蕙很快又穿梭在南來北往的人群中,招攬著兌換港幣、加幣和美金的生意,運氣好的時候一天能賺到幾百塊的佣金。在改革開放的經濟洪流中,這個少女畸形地成長起來。
十八歲應該是人生中風華正茂的年齡,可是盧嘉蕙看起來還沒發育成熟,黑瘦但結實,叔叔開的客家酒樓裡需要人手,見她已長大成人,能正經做事了,託人喊她過去。
盧嘉蕙剛來深圳時,他們嫌她太小,做不了什麼事,沒收留她而且對她不聞不問,任她在外面自生自滅。可人家一對她好,傳統的客家妹,堅忍柔順,總是對人好多過對自己,誇大了親情的溫暖、感動著自己。畢境是自家叔叔,多少會關照她,經常這麼想,似乎真是這樣了,至少每個人都會這麼說。
盧嘉蕙每天做起事情總是笑嘻嘻的,像有使不完的力氣,唧唧呱呱地張羅著生意,熱心地招呼著客人,對誰也不記恨,像自家生意一樣盡心盡力。起初從端盤子,洗碗,洗菜做起,能吃苦且做事機靈,她很快就升到部長,經理。叔叔、嬸子賺到了錢,常常樂得合不攏嘴,自然滿意這樣得力可靠的人幫忙打理生意。
流光飛逝,三年多過去了,盧嘉蕙快滿22歲了。或許人生要給她一次峰迴路轉的機會,但卻以磨礪作代價。盧嘉蕙的嬸嬸介紹了一個單位剛調來的名叫施友聲年輕人跟她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