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一個傍晚,天氣悶熱得像蒸籠一樣。施友聲在大街上慢慢騰騰地走著,他挑了一家路邊的小吃攤,點了一碗米飯。

這些天來他已是這家小吃攤的老主顧了。老闆無可奈何地看了看他,象徵性地加了一勺青菜,這就是他晚餐。

在這樣的天氣裡跑了一天,他感覺睏乏,兩條腿發沉,但這個點他還不想回住處,再晚一點吧,趁著夜色,悄悄溜上他的斗室,就能夠順順當當地避開房東太太,他暗自盤算著。

施友聲出生在湖北一個貧困縣下面的一個偏僻的村子裡,他家祖祖輩輩是農民,上面有一個哥哥。他如果像父母一樣,一輩子侍弄莊稼,是再自然不過的,但他偏偏從小就酷愛讀書,立志要從這閉塞落後的農村走出去,這輩子要過不一樣的生活。

直到今天他也說不清楚,小時候是什麼原因讓他迷上了看書,年少的施友聲性格內向,在學校學習成績優秀,一路從鄉辦學校的第一名到縣一中的前三名。當他手裡拿著武漢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整個村子都沸騰了,像中了狀元一樣,人人都看著他笑,那個時代的大學生是人們眼裡的天之驕子。

老實巴交的父母特意殺了一頭豬,在村頭擺了十幾桌酒席,宴請來賀喜的、能看得起他們家的客人,當然施友聲第一年的學雜費也就有了著落。

施家幾代沒出過讀書人,他的學業成了全家人的事業,所有人的事情都為他上學的事讓路,包括哥哥為了他上大學,推遲了婚期,父親的病也一拖再拖,不趕去醫院,他成了全家人的希望。

懷著多少驕傲、榮光和繽紛的夢想,施友聲從貧窮、閉塞的農村來到武漢市。他臉上帶著倔強,孤傲,實際顯得稚嫩的模樣走在大街上,只覺得車多,人多,樓又高,街上的商鋪鱗次櫛比,東西多得簡直眼花繚亂,這是十來歲的施友聲見過的最繁華的大都市。

出了校門口沒多遠,他看見路口對面有家百貨大樓,想去買幾件文具和生活日用品,就三步並做兩步正要橫穿馬路,紅燈亮了,只好在人群中太陽地裡站了幾分鐘,終於過去了,可過下一個路口時,又是紅燈,本來幾十米的直線距離,他似乎走了很久,

“城市裡雖然繁華,過個馬路這麼麻煩!“施友聲心裡煩燥,終於來到商店門口,進去仔仔細細的挑選了一支筆,一隻牙刷,一個水杯,付過錢出了商店門後,不知不覺朝反方向走去,越走越感覺周邊環境很陌生。

在過一個十字路口時,他東張西望,猶豫不決,不知該怎麼走。不知這裡人欺生,還是見他像個農村來的孩子故意戲弄他,施友聲頭上戴的一頂綠色軍帽一眨眼間,竟讓一個從身邊經過的姑娘搶去了。

那姑娘顯然對地形很熟,麻利地朝兩座高樓中間的巷子裡跑去,這令施友聲始料不及,等他反應過來,那女的背影一閃,很快就不見了。因為初來乍到,對人情地理都不熟悉,施友聲孤零零一個人站在烈日灸烤的大街上,悻悻地哼了一聲,沒去追。

“這地方的女人都敢搶東西,太厲害了!”他晚上回到宿舍,坐在床上,想起白天的事,皺著眉頭,憤憤不平地跟對面鋪的名叫雙慶的同學說。

“武漢的女人很潑辣,全國有名的,你還不知道啊?“那個正躺著看書的雙慶聽了,抬起頭看了看施友聲,若無所思地微微一笑,操著武漢方言故意把武漢說得很響亮,算是回應他。

“哼,今天領教了。“施友聲冷笑了一聲,粗魯地說。

“你還沒聽他們在公共汽車上罵的話,有個男的不小心踩了一個女的腳,沒等男的說對不起,女的一瞪眼就脫口而出,‘三條腿還站不穩!?’那個男的立時面紅耳赤,低著頭,好像做了什麼丟人的事,生怕被人注意,哎,你們說,這算什麼事啊?”上鋪的春曉聽了新同學故事,立刻來了精神,樂哈哈地說了一個大家都聽過的段子,藉機學武漢人講粗話。

“呵呵,誰規定劫道的只能是男人,女子也能頂半邊天啊!現如今對外開放,對內搞活,‘大地如陶輪般翻轉起來’。”旁邊的韋民湊過來,衝著施友聲做了個鬼臉,眼睛裡亮晶晶地閃著快樂的光芒,拿腔做調地大聲說。

“以後可不敢娶武漢女人做老婆!“施友聲樸實地笑著說,算是對白天遭遇的情感上的補償。

“好,一言為定!”春曉覺得好玩,笑嘻嘻地伸出一條胳膊,拉著施友聲的手說。

“一言為定!”幾個同學少年帶著幾分豪氣,幾分好玩,笑哈哈地都伸出胳膊,像是復了仇似的快活,幾隻手掌摞在一起發誓。

施友聲性格一直內向且少言寡語,這次經歷讓他看到女人這種生物可惡且無法理喻的一面,連在學校的其他女同學也都敬而遠之了。大學四年施友聲對學校和系裡組織的各種文藝匯演,聯誼會,大大小小的舞會等,同學們熱衷的活動都很少參加,他依然穿著皺巴巴的舊襯衫,帶補丁的褲子在校園裡跑來跑去,像以往一樣學習刻苦用功,成績優異。

幾個擊掌起誓的同窗舍友似乎在思想的某方面有了共同的東西。

“大風止息,火炬又重新燃起,只見寧靜的頂峰,閃爍著思想的純潔之光。”ⅱ畢業前夕他們再一次滿懷激動,憧憬著未來,帶著幾分豪情,幾分好玩地把手摞在一起,意氣風發的高聲承諾,

“未來的日子,同舟共濟!“

畢業後施友聲做夢也沒想到被分配到西北新疆一個叫阿克蘇的地方林業局工作。這個地方他只在地圖上看到過!可這是國家分配,他必須服從。

坐在西行火車上,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慢慢由青山綠水變成人煙稀少的黃土地,荒漠和走不完的砂石,他不免有些失望了,這就是古詩裡說的“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地方嗎?苦讀寒窗十餘年,農村的孩子想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就是考大學,跳出農門,吃商品糧……村裡人眼裡的前程似錦,似乎就是這樣了!

經過三天兩夜的火車和一天的汽車,終於到達了目的地阿克蘇市。這裡是個少數民族聚居的南疆小城,地處天山南簏,安靜而閉塞,街上只有幾個店鋪裡賣著臉盆大的餅子,整整齊齊摞得很高,很多男人們頭上帶一頂小白帽子,婦女們則長年帶著頭巾,據說春天風沙大,可以擋灰塵,夏秋天可以遮擋強烈的日光,冬天又可以避寒。

邊疆地區民風格外淳樸,少數民族普遍熱情好客。林業局局長艾哈買提,對這個南方來的單薄而有才華大學生非常器重。

用他常掛在嘴邊的話來說,自己跟自治區林業廳申請過很多次,當地的水土沙化問題極其嚴重,多種國家級珍稀動植物物種正瀕臨滅絕,而當地又缺乏護林、育林方面的專業技術人員。

這是個土生土長的維吾爾族漢子,身量高大,做起事情孔武有力,待施友聲像親兒子一樣,親自為他準備禦寒的被褥、皮大衣、皮帽。每逢節假日,知道施友聲一個人在宿舍裡孤孤單單,於是經常和妻子一起請他到家裡吃飯。

第一次去局長家吃飯,施友聲吃了一頓幾乎終生難忘的華麗大餐:

一種叫做手抓飯其實並不是真用手抓著吃的飯,用羊肉、胡蘿蔔、洋蔥和大米一起烹製,醇香的羊肉,黃澄澄的胡蘿蔔配上清新開胃的洋蔥絲,再配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只撒了大蔥碎的肉湯,讓初來乍道、正值血氣方剛的施友聲胃口大開,加上艾哈買提一家人熱情款待,施友聲一連吃了滿滿兩大盤子飯和一大碗肉湯。

多年以來,他在湖北農村的家裡常常是鹽水煮菜,學校食堂也是少肉缺油,對十幾歲的孩子來說,早上吃得再飽,用不了兩小時就飢腸轆轆,捱到中午放學時簡直餓得前胸貼後背,施友聲對這樣的滋味太熟悉了。這餐手抓羊肉飯對他來說簡直是饕餮大餐,吃完飯,心裡還在犯嘀咕,這裡的飯菜咋做得這麼香!?

局長艾哈買提雖然性情粗放,卻有著維吾爾族人特有的智慧,把施友聲當作幾個孩子的榜樣,希望孩子們也像他一樣將來能上大學,成為有知識、有文化、對社會有用的人。施友聲也沒想到自己竟然和這個少數民族家庭相處得很溶洽,一家人熱情,豪爽的性格,讓同樣樸實,不拘小節的施友聲獲得了極大的溫暖和快樂,這段真摯的友情讓他終生難忘。

施友聲學會了騎馬,打氣槍,孩子們也把施友聲當兄長、老師一樣,跟他了解了外面的世界和許多有趣的見聞。或許是近朱者赤的原因,榜樣的力量是巨大的,幾個孩子果然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在以後幾年相繼考上了烏魯木齊的幾所大學。

施友聲負責的保護瀕危生態資源的專案,經常要到野外工作,有時要到山裡作業,有時深入到戈壁和荒漠腹地,一去幾天,一個星期也是常有的事,晚上附近有賓館、居民區當然好,如果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就只能睡在車裡或賬篷裡。

“胡天八月即飛雪”二十歲初頭施友聲元氣充沛,有但是自己的樂趣,這句邊塞詩剛好是南疆氣候的寫照,只不過詩裡的八月是農曆,這裡從十月份結冰進入冬季,冬季山上很安靜,一望無際起伏跌宕的遠山,大有‘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況味。

在山裡呆了兩天,護林員們眼見天色黑沉下來,可能要變天,就提前下山了,施友聲因為著手進展的工作沒結束,打算做多一天,好在晚上可以住在附近的招待所裡。

那天傍晚天空中揚揚灑灑地飄起大片大片柔軟的雪花,天空一片沿灰,施友聲在招待所的食堂裡草草吃了點東西,哪兒也去不了只能回房間。

冬天的夜很長,施友聲早早睡下了,他睡覺很沉,完全沒察覺外面雪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施友聲起來時,雪已經停了,窗外已是一片白茫茫晶瑩潔淨的世界,屋頂,樹木都披上了憨態可掬,厚厚的白毯子,遠處的村落和山丘也在晶瑩白雪和晨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寂靜而神秘。對施友聲這個頭一次在北方過冬天的南方人來說,是驚奇、迷人的。

“這時候家裡人在做什麼呢?他們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守著村裡那一方土地,日頭東昇西落,幾十年都一樣,哪裡見過這麼美麗壯觀的景像,既便現在打個長途電話告訴他們,他們也未必會信呢。”他自言自語地感慨道。

他把房間退了,背上揹包走路去車站,沿途一個人也看不見。冰冷的風從他耳邊呼嘯而過,他本能地把大衣領子豎起來。寒風凜冽,他暢快地呼吸著寒涼自由的空氣,迎著明亮的陽光不禁快活地笑了。

在嚴冬的朝陽裡他看著自己吐出的熱騰騰的白氣,一陣莫名的激動和興奮,大步走在無人踩過的晶瑩潔白的雪地上,快活地朝著遠山狂叫。有生以來他頭一次領略到一種獨立不羈,恍若世外的興奮和激動,真正做了一回自己的主人,所有的煩惱、失望都在這天寒地凍的冰雪世界裡被滌盪得乾乾淨淨,他得意地使勁向空中揮舞著拳頭,要不是因為趕路,真想在厚厚的的雪毯上打個滾兒,再翻幾個跟頭。

可是他不瞭解雪後的天氣比下雪天更冷,沒領教過大自然殘暴的一面。開始出來時他以年輕、生機勃勃的體格覺得沒什麼了不得的,走到一里多地的車站,通往市區的車一小時一趟,他等了快兩個多小時車也沒有來。

這又是他不瞭解的情況,山裡的長途車常常有多種理由遲發甚至不發,比如天氣惡劣,車子需要檢修,油不夠了或是司機臨時有事等等,他的手腳已經凍麻木了。

幸好來了一輛山裡拉郵件的車子經過市郊,施友聲跟司機急切地打了個招呼,請求搭車,車費照付,司機沒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把車停下來。駕使室已坐滿了,施友聲得救了似的連忙跳上車。等他上了車才發現,車箱裡四面漏風,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郵包。他勉強坐在一個郵包上幾乎動彈不得。車一開起來,刺骨的寒風呼呼吹進來。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施友聲凍得不停地跺腳,身體縮成一團,嘴唇發紫,青鼻涕直流。好容易到了市郊下了車,施友聲揹著揹包走到市區還要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天氣彷彿更凍了,一輪淡淡太陽已掛在半空,北風夾著從雪地上吹起的雪粉撲面而來,施友聲此時凍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手腳都已失去了知覺,但有一點他清楚,那就是拼命地向前奔跑,

“風啊,吹吧,吹吧,你這是想要我的命嗎?我是不會倒下的,快跑,快跑!千萬不能停啊,一停下我就會被你抓住了!”

為了讓自己的大腦保持清醒,他邊跑邊在心裡用這唯一的念頭向自然呼喊……一雙手、腳和鼻子都已凍僵,沒有了知覺。求生的慾望陡然間是那樣急迫,他奮力甩開雙腿,在藍天白雪交相輝映的雪地裡奔跑,猛烈的風在耳邊嗚嗚直響。 遠山、田野、路兩旁乾枯的樹叉、橋樑和橋下結冰的河流全都被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雪,大自然驕橫地向萬物彰顯著她的殘忍和冷酷。

或許是老天有眼,就在他拼命奔跑了大約半個多小時的路程時,忽然路邊一塊孤零零的商店店牌隱約出現在他的視野裡,房頂的煙囪裡飄出一縷縷青煙,門上好像還吊掛著棉門簾,施友聲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衝到跟前,真是一間正在營業的商店!

施友聲連忙掀開門簾推門進去,他的手早已凍得像樹叉一樣失去了知覺,簡直是靠胳膊把門推開的。商店裡溫暖乾淨,地中間支著一個燒得正旺的帶煙囪的鐵皮爐子,一個胖呼呼的婦女正伏在牆根的櫃檯上打瞌睡,施友聲轉身把門關緊,急忙在火爐邊的一個木凳上坐下來,顫顫巍巍地攤開雙手,伸出兩隻腳圍著爐子烤火。

女人聽見有人進來,眯縫著眼睛懶洋洋地打量他,大雪後的嚴寒天氣少有顧客,猜得出這是一個過路的人大概是凍壞了,帶著同情的眼光看了看這個衝進來烤火的人。施友聲兒狼狽地喘著粗氣慢慢平靜下來,手腳開始有了知覺,他環顧四周,見女人有些面善,

“呃,有開水嗎?“施友聲紅著臉,只是想碰碰運氣,如果被拒絕也能坦然接受。

那女人一聲不響地站起身,去了裡間,一會兒功夫端出一杯冒著熱氣的白開水遞給他後,又回到了原來的座位上看著他。一杯熱開水喝下去,他感覺全身一股暖流很快讓身體恢復過來。

休息了一會兒,他把杯子還給那女人,道了聲謝,拎起揹包匆匆忙忙拉開門掀簾子出去。也許是太緊張,他沒想到買一點哪怕是塊八毛的小東西回報人家。

這時候他完全可以健步走在雪地上,腳下發出咔咔地有節奏的聲響,很快回到了辦公室。這次經歷讓施友聲對大雪後的寒冷有了敬畏之心。

他後來才知道這樣的情形是很危險的,據當地人說每年冬天都有人凍死在雪地裡,先是被凍得大腦神志不清或是酒後倒在地上,周圍如果沒有人,很快就凍僵了。要不是憑著本能拼命的奔跑,他差點丟掉性命。“……自然界是偉大的,人只是自然之子,你可以親近她,認識她,卻不可征服、駕馭她……”

自然條件的嚴酷,對從貧困農村走出來的施友聲來說,並不是最難忍受的,相反,夏日悠長、強烈的陽光、冬天沒膝深的茫茫雪原和春天裡漫天的風沙,鍛鍊了他健壯、結實的體格;在一望無垠,雄渾壯麗的雅丹地貌,寂靜悽清的胡楊戈壁上,一陣陣嗚嗚的風聲吹過耳旁,像一曲如泣如訴的悲歌,滌盪、淘冶著他年輕、懵懂的心境。

這裡一年四季分明,只有六到九月有新鮮蔬菜吃,十月份就降霜結冰了,冬季天寒地凍,將近半年時間裡都吃著儲存的白菜,土豆和蘿蔔。

“我們這麼天天吃肉,肉吃完了怎麼辦?”在單位食堂裡,他把一塊啃得乾乾淨淨的羊排放在桌子上,心滿意足又有些忐忑地問桌子對面的同事。

“凍肉有的是,你只管放開了吃,菜不夠了吃肉就對了,哈哈……”對面坐的是一個健飯豪飲的西北漢子,黑裡透紅的臉膛,大嗓門,看見面前這個略帶靦腆、拘謹,南方來的文化人,覺得好玩,西北人豪爽和憨直的性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單位食堂的後面是一塊空地,荒蕪冷清,少有人走動,冬天裡幾場雪後,像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棉被,從未有人清掃。又是一場大雪過後,大雪封山,天氣嚴寒,施友聲和幾個同事們哪也去不了,只能關在辦公室裡百無聊賴地吹吹牛。

施友聲從辦公室的窗子向外望,天空是灰濛濛的,在那片少有人去的空地上,忽然開了一個黑洞洞的四方口子,向上冒著白色的熱氣,旁邊有個人穿著厚厚的皮大衣正趴在洞口,似乎在向裡面張望,他的身後放著一輛木製鐵輪的手推車,施友聲正狐疑著,看見那個人笨拙吃力的向上拉繩子,繩子的盡頭是一筐重物,他把它卸下來裝在身旁手推車上,又把筐子放下去。

施友聲這才明白,這塊空地下面是單位食堂的一個地窖,他們平時吃的蘿蔔,白菜,土豆等適於儲存的菜都放在這裡,每隔一星期左右去裝一次。

一些當地人家或是食堂是這樣儲備冬菜的。到了春節前後,連這些菜也漸漸沒有了,粉條和豆芽就成了青黃不接時候的菜餚。

好在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裡人主要吃牛羊肉,進山最好的時間是春秋兩季,運氣好還能吃到黃羊,野兔。牧民們逐水草而居,他們常常把受傷的羊從羊群裡拉出來就地宰殺。

施友聲平生頭一次看殺羊的場面,男人們不緊不慢地吆喝著羊群歸圈,拉著馬去河邊飲水、吃草,修理破舊的氈房,搭帳篷給客人們留宿......

讓施友聲詫異的是,殺羊的竟是一個頭上挽著紅紗巾的哈薩克婦女,只見她大咧咧地拎著一隻匕首,麻利從一捆麻繩裡抽出一米多長,用手中的匕首輕輕一擦割下來,又將這截麻繩對摺割成兩截,不慌不忙地用麻繩將羊的四蹄兩兩捆住,那隻可憐的傢伙雙眼充滿著恐懼,側躺在地上拼命向上抻著腦袋,發出悽慘的哀鳴……

女人滿不在乎地就像處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家務活一樣,大皮靴一腳將羊踩牢,俯下身,匕首一捅,可憐的傢伙身體抽搐了幾下就沒了聲音。

施友聲起初覺得血腥和殘忍,看不下去可又想看。不到一個鐘頭的功夫,剝皮、開堂、分解成整支的羊排,羊腿和肉塊,羊皮收起來另作他用,內臟挑出一部分丟進鍋裡,其餘扔給在一旁覬覦已久的幾條狗。地上的一灘血水用鐵鍬鏟了些沙土蓋上。一頭活羊被宰殺的血腥場面完美收官,就像這裡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施友聲不由想起中學課本上皰丁解牛,原來是這樣一個親身感受。他站在一旁,胃裡突然有些痙攣,放眼向遠處望去,面前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廣闊乾旱的荒漠沒有人煙,幾乎沒有人類活動的痕跡,間或是一叢叢的紅柳,倔強地在風中飄舞。殘陽如血,映紅了半邊天空,也將整個戈壁染成了赭紅色。

勞累了一天的人們用不太標準的漢語和哈語有說有笑地談論今年下了多少隻羊娃子,說天氣,草場,逗弄著牧人家的小兒子取樂,興奮地大聲爭論羊肉要怎樣烹飪才好吃……

生命的產生如果只是一個偶然,失去也是這樣悄無聲息。地上早已支起一口鐵鍋,施友聲目測了一下,直徑大約一米半的樣子,肉和骨頭已被丟進滾開的水裡,下面的梭梭特別好燒,一點就著,沒什麼煙,戈壁灘上到處都是這種乾柴,在地表的部分早已乾裂成一截一截,在地下卻有著極其頑強的生命力,據說能活上千年。

梭梭是當地農牧民做飯和取暖的主要燃料,羊肉在鐵鍋裡燉了將近一個鐘的時間,所有的調料是辣皮子和鹽,吃起來並沒有想象的腥羶,施友聲早已忘記剛才血腥和殘忍的不舒服的感覺。

每個人都餓了,山裡常常沒有蔬菜,他們世世代代都這樣生活。施友聲跟當地人學會了大塊地吃肉,大碗地喝酒,以御飢寒,用他自己的話說,兩三年多的時間把他二十年沒吃過的肉都吃回來了。

到了隆冬季節,早上九點多天才剛亮,下午5點多又暮色幛幛,室內是生火的,門上還掛著厚厚的棉布簾子,有的晚上窗戶也放下棉簾子保暖,如果沒有重要的事外出,大家做完了手上的工作,都習慣圍在火爐周圍取暖、諞傳子(聊天)。

總有幾個性格活躍的人在高談闊論遠近的奇聞逸事,幾個好吃愛喝,面色紅潤,身材高大壯碩的男人經常樂呵呵,快活、興奮地聊戰爭,談論著各自心目中最能打的英雄和最慫的笨蛋,氣氛熱烈,時不時爆發出一陣興高采烈的笑聲;

女人則圍在一起說做飯、烤餅子、醃菜,開始時幾個年長的大媽竊竊私語,後來年輕的媳婦可能是因此受益頗豐,亮開嗓門也加入到這個話題,比如拉麵如何做得口感柔軟筋道,酸菜怎樣醃才爽口開胃,如何油炸各種小吃香酥可口又不費油……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和過度,話題自然而然地落到最近放映的電影和流行服飾,甚至梳頭髮,如何能在短時間內把頭髮盤起來,津津樂道地能說上幾天。

也有的人圍著火爐沒話說,終日瞌瓜籽打發時間。爐子上鐵壺裡“咕嘟咕嘟”煮著釅釅茶水,滾水的蒸汽衝出壺蓋,豎直地升騰起來,慢慢在爐子周圍的人們中間消散開來,正好給乾燥的房間裡增加了幾分溼潤的氣息。

每人用一隻搪瓷缸子喝著滾燙的茶,壺裡的茶水快倒完時,隨時添水,接著煮,茶水淡了,任是誰都會很麻利地隨手掰一塊磚茶扔進壺裡。這樣的生活是溫暖、慵懶的,像包裹在厚厚的棉布簾子裡面,外面的氣流進不來,裡面的人穩妥安逸地久了,忘記時光的流逝。

時間的概念變成牆上的掛鐘,早晨上班時時針在阿拉伯數字9的附近,下午移動到5的位置後,差不多一天的工作該告一段落了。

有家的回家做飯,單身漢奔向食堂。漫長的冬天,夜出奇地漫長,白天在施友聲的印像裡是白茫茫混沌的一片,中間漸漸浮出一輪橙紅色的球,東昇西落,整個世界彷彿定格在這樣的日子裡,北方人對寒冷的恐懼比南方人更甚。

全市只有一個小小的國營書店,常年擺在架子上的是滯銷老舊的圖書,相當多的人不識字,尤其是婦女和老人,因而閱讀的需求很小。

施友聲有時呆在辦公室實在悶得發慌了,跑到書店逛一逛,裡面常常冷冷清清,多半時間書店也跟其它單位一樣,幾個店員圍著火爐喝茶、聊天,對偶爾進來的一位顧客,幾個人同時抬起頭,從頭打量到腳,眼光隨著他前後走動而移動,似乎在盡力發現一點新奇的東西,找一些談資,笑料。

為什麼呢?如果一個人吃飽了,喝足了,活力滿滿,總要找個消遣的事情,但一年中總有幾個月的時間出不了門,百無聊賴,這不能怪他們,怨老天。

書店除了開學時出售一些學生用書外,沒什麼新書可買,顧客和店員一樣生活得沉悶、無聊,倒是有一類言情小說、連環畫和通俗小報紙一類的讀物在一些人手裡傳閱。施友聲的書品當然大大超出了這個層次,他想看的書常常得去郵局匯款到出版社,買一本書要花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閉塞、遲滯的文化生活讓年輕的施友聲很快感到精神上的壓抑和無聊,就像春天的土壤下蘊含著勃勃生機,種子要生根發芽,拼命破土而出,但頭頂卻覆蓋著一層僵硬的凍土。施友聲很難想像如果一直在這裡呆下去,他會慢慢融入這種氛圍,變成其中一分子,娶一個女人,生一群孩子……

這樣的日子他決不甘心。人生總有這樣的時候,當面前出現一片水草豐茂的原野時,卻不知已走進了沼澤地,只覺得軟綿綿地慢慢下沉,卻不知道危險,最終發現自己已動彈不得……

“不,不能這樣,我的人生不能在這樣子的日子裡畫上句號,這不是我要的生活!”他下了班,躺在宿舍的鐵架子床上自言自語,感覺身體裡的血液翻騰著一股熱流一陣陣地要噴湧而出。

冬天裡有的是時間沉思默想,他的大學同學有的考研,有的分配到市裡的企事業單位,有的分配到外省工作,北京、上海都有。這會兒他的同學們現在都在幹什麼呢?

回想起當年“同舟共濟”的誓言,他不禁啞然失笑了,他和同學們的差距越來越遙不可及,“同舟或許可以卻難以共濟了。”

他的頭腦裡常常閃爍著精彩的,五光十色的夢境,在不遠的前面,忽遠忽近,忽明忽暗地招搖,他總覺得既縹緲,又揮之不去,彷彿需要俯下身去,向上縱身一越就能抓在手裡,可它偏偏又捉弄人似的從手邊溜走了……

“只要有一線希望,就得拼盡全力去爭取。”他拿定了主意。

無論如何,不能虛度光陰,他心裡一直住著一個渺小,孤單,苦悶,徘徊,焦慮,掙扎,舉足無措的自己,從外面傳來一個聲音狂怒地衝著這個自己叫囂,

“我看不起你,沒出息,原來你是這麼個慫包!”每聽到這樣的吼聲,施友聲心頭凜然一驚,於是他一分鐘也不敢

懈怠,抓緊業餘時間,全力以赴地溫習功課,準備第二年的研究生考試。

“很多時候我並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年少時或許是從書籍中明白,自己的一生不能重複家人走過的路,於是我如飢似渴地讀書,認真做功課,絲毫不敢偷懶;在冰天雪地裡快要凍死了,除了拼命地奔跑別無選擇,奔跑讓我保持頭腦清醒,一旦倒下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同樣在緩慢遲滯的歲月裡,現實和夢想交鋒時,我知道的是如果一直這樣消沉下去,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施友聲多年以後回憶起那些難忘的時光,不由自主地感慨。

一年後他如願以償地考取了中山大學行政管理專業的研究生,從祖國的大西北來到廣州。當時毗鄰廣州的深圳經濟特區正以日新月異的速度建設發展起來。

畢業後,他抱著不知多大的希望直奔深圳。“憑著自己的碩士研究生學歷,在深圳先找份工作應該不難吧。”初來乍到,他頗有些讀書人的自信。這裡有的是各行各業的機會,開放的政策,自由的思想,都讓他耳目一新,為之振奮。讓自己和家人能過上好日子的夢想又在他心中復甦並升騰起來,深圳理所當然成了實現夢想最近的目標和焦點。

這世上機遇和挑戰常常是一對雙生兒,三個多月過去了,找工作並不順利,開始還高不成,低不就,一心想找個專業對口,能發揮一技之長的工作。

眼見幾個經常碰面而認識的求職者,錢花完了還找不到工作,家中有退路的,衡量一下進退,打道回府了;有的人已無退路,晚上睡在公園的椅子上,早晚在公共洗手間的自來水籠頭上擦洗身上的汗漬和灰塵……

有打油詩為證:

天作被子地是床,白雲枕頭月作燈。

施友聲只能背水一戰,幾乎每個來深圳的人心中都有個夢想,為了這份夢想而堅持,

“有些人並不是因為才華出眾,命運垂青或是背景了得,最終能在這裡生存下來並有所發展的,應歸因於這份堅持。”施友聲若干年後在日記中寫下這樣一句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得感謝當時的困境和無路可走,才有了後來的絕處逢生。”

施友聲回到他租住的屋子,是一棟傳說中的“招手樓”,三樓樓梯旁邊改建的一間斗室。房東夫婦倆已等在門口多時了,

“施生啊,不好意思,你如果交不到房租,這間屋我們就要租給其它人住了。”房東太太眼尖嘴快 ,今天來了幾趟,眼見天都黑下來了,終於被她堵上了。

“嗯,好,再等幾天,還有一家公司通知我上班,肯定不會少你房租的,到時候兩個月一起給。”施友聲只得好言好語地跟房東太太央求。

“你都知道的,我們也要還賬還要生活,大家都不容易!”她既怕得罪這些人,但也寸步不讓。

袁妙禪又絮絮叨叨地重複著說過N多次的狠話,交不上房租就搬家之類。房東滕松年倒像個厚道人,夫妻倆的話都被老婆一人都說完了,他好脾氣地陪著笑,一會兒看著老婆說話點點頭,認為老婆說得對,似乎也正是他要表達的意思,一會兒又看著施友聲面露難色地懇求,也同情地點點頭,覺得人家說的也有道理,用胳膊肘碰了碰老婆袁妙嬋,而她卻不依不饒、恨恨地瞪了老公一眼,

“三日,”她伸出右手的三個手指,在施友聲面前晃了晃,“三日之內再不交房租,你自己搬家,如果我請人的話,就不提前通知你了。”

說完一臉無可耐何的樣子嘆了口氣,跟著丈夫下樓了,施友聲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長長吁了口氣,可是後面幾天怎麼辦呢?

施友聲一個人敞著門躺在床上,沮喪地看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呆,窗外傳來樓下士多店一陣陣稀里嘩啦和麻雀牌的聲音,這樣的聲音每天會持續到凌晨,隨著士多店老闆“譁”的一聲巨響,拉下捲簾門而歸於寂靜。

一想到自己苦讀寒窗十餘年,自以為碩士研究生的學歷已不算低了,可是找個工作,這麼大的深圳,高樓林立,有多少家用人單位?哪怕是立足之地都這麼難尋!他禁不住有些懊惱,他本科學的是生物,可是人家偏偏要求工商專業,研究生讀的是管理,可人家又要有相關工作經驗,誰天生就有工作經驗!?

可現在不能再拖了,他起身帶上門,來到樓下,夜色中和一個身量苗條,穿白底淺紫豎條紋連衣裙的女孩走了個迎面,只見她眉眼清秀、飄逸動人。女孩也打量了他一下,過去了。施友聲不由自主地回過頭,看到她漫不經心地進了房東家的院門,估計是房東的孩子了,想不到那個胖乎乎的房東太太,一副蠻橫的市井氣,竟能生出這麼氣質出眾的女兒,真是人各有命!

但此時的施友聲無心旁顧,匆匆走到大街上,找了間公用電話,給那家通知他上班的公司經理打了電話。幾天前,他得到了倉庫管理員的職位,薪水微薄,只是因為人家提供住宿,他就答應下來,現在成了救命稻草了。離入職還有一星期,他抱著試拭看的想法,問能不能提前搬進宿舍,沒想到對方同意了。

“機會肯定還是會有的。”

他自言自語道,無論如何,終於可以休息一段時間了,不知覺吹著口哨,一身輕鬆地回到了出租屋,剛進門就聽見門口樓道里有說話聲,

“你這裡安不安全,有差佬沒呀?”一個男人喝得醉熏熏的,嘴裡嘰裡咕嚕地嚷嚷著,跌跌撞撞地被一個穿著黑色短裙,緊身上衣的女人挽扶著經過施友聲的門前。那女人吃力地側過身、躬著背,拉起差點摔倒的男人的一剎那,施友聲看到了一雙雪白、豐腴的大腿,他本能地將頭轉向一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跟你說過幾次了,不用怕,沒事的,你這人膽子可真小。”說話的是那個女的,住在樓道靠裡面的房間,他見過幾次,常常帶著不同的男人回來過夜,看著他們走過去了,施友聲起身把虛掩著的門輕輕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