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軍是戴芳菲最小的弟弟,父母一共生下了他們兄弟姊妹八個,夭折了兩個。
皇帝立長子,百姓愛么兒,戴建軍也自然得到了父母和哥哥姐姐們過多的寵愛,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裡,一家人無論誰弄到點稀罕的糖果、餅乾,自己捨不得吃,滿心喜歡地都塞進這個小弟弟的嘴裡。誰有空了都喜歡捏捏他的臉蛋,逗逗他的下巴,親親他。
戴家人大都健飯豪飲,身強力壯,但他卻偏偏從小體弱多病,面色蒼白,頭髮稀疏淡黃,一笑一口爛牙,到了十幾歲父母才可以不為他常常害病而發愁了,身材卻一直不及哥哥姐姐高大健碩。
戴建軍從小看上去性情乖巧,內裡卻有著鬱鬱寡歡的一面,膽小,愛幻想,常常呆在家裡而不願跟同齡的男孩子玩他認為危險的遊戲,沒有一點應付人生的能力。 他也曾經有過上大學的抱負,但只維持了幾天,就感受到了茫然無措。
他實際上的是本地的一所技工學校。畢業後,工作不外乎他認為薪水低、無聊,或是家裡人認為高空作業太危險。
他索性整天呆在家裡看碟、打遊戲,夜深人靜了身體已疲倦至極,歪在床上翻來覆去,大腦亢奮得毫無睡意,好不容易天亮了,昏頭昏腦地從床上爬起來,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閒逛,呼吸一下清涼的空氣,感覺好一點了,才走上一條熟悉的小路——這條小路通向他的家。
或許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總是有人來幫忙,哥哥擔心他這樣無所事事下去會廢掉,介紹他幫朋友的錄影廳售票,看門。他也樂得晚上出來活動,白天在家睡大覺,沒有人來煩他。錢來得快,但花得也快。
孔維石來深圳做生意需要人手,戴芳菲喊上了他,出來做生意可以見見世面,總比呆在錄影廳裡晝伏夜出有出息得多,只要有什麼好差事,她總不會忘記孃家人。
戴建軍一向對未來沒什麼打算,走哪算哪,天塌下來也不擔心,似乎上面總有人為他撐著,他只需要躲在下面聽話就成,據說他們都是為自己好。雖然他常常不以為然,但自己也沒有明確可行的主張。
泰興和公司的員工宿舍裡,戴建軍獨自住一間房。昨晚在娛樂城玩了一夜,輸掉將近十萬塊,雖說他一向花錢沒數,但身上的一張信用卡稀裡糊塗地抵押出去了,卡是姐夫孔維石的名字開的,如果被姐姐發現了,要收回這張卡,那每個月幾千塊的工資很難過日子了,這倒是其次,因為急著回本,又借了朋友的錢下注,一晚上越虧越大,他有點頭暈了,借的是高利息!
“唉,有什麼辦法呢?”他一籌莫展,近乎絕望地問自己,按他通常的解決辦法就是,過一天算一天,或許一覺醒來就不了了之了,再或者突然冒出個什麼人來幫他擺平了呢?
“可是,可是這個窟窿會越來越大,得儘早還上。”他自言自語。
早上六點多回到宿舍,宿舍裡還靜悄悄的,拉著簾子的窗戶已是一片亮光,他懶洋洋地脫掉皮鞋,一隻腳在門口的地上摸索到了一隻拖鞋踩進去,很快又找到了另一隻,隨手把手機扔在客廳的桌子上,進衛生間胡亂洗了把臉,
“到哪兒去搞這麼大筆錢呢?”這個問題不時地糾纏著他,“又不能告訴家裡人,怎麼辦呢?不還錢,那夥人可不是好惹的......”
攤上這麼件麻煩事,一點頭緒也沒有,他看了看時間還早,準備回房間睡一會兒,事實上腦袋已經迷迷糊糊地沉浸在睡夢裡了。
忽然碰見公司的司機包長雄從另外一個房間裡推門出來,睡眼惺忪,嘴裡還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聲,
“起這麼早啊?”
戴建軍沒精打采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沒理他,進了自己房間,“卡塔“一聲,門朝裡反鎖了。
包長雄抹了抹眼睛,好讓自己清醒一下,看著他的背影愣了一會兒,連忙趿著拖鞋,輕輕跟到戴建軍的房間門外,伸著腦袋聽了聽,裡面悄無聲息,好像明白了點什麼。
他躡手躡腳地接了一盆洗臉水,不放心又朝戴建軍的房間看了看,確定沒人看見,慌忙端進了自己房間,輕輕關了房門,不一會兒出來接了杯漱口水送進自己房間,再出來到洗手間自己洗漱,然後回到房間端出一盆水倒掉,來來回回幾趟,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音。
大約半小時後,包長雄若無其事地出來,看了看走廊上依然靜悄悄的,回頭向自己的房間虛掩著的門縫,瀟灑得意地打了個手勢,一個留著短髮二十歲上下,身材高挑的姑娘,手裡拎著挎包(看得出是提前準備好了),笑嘻嘻地走出來,看看左右沒人,兩人躡手躡腳地一陣慌張和竊喜,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宿舍大門。
快晌午了,戴建軍突然被客廳裡電話鈴聲驚醒,一下從床上跳起來,衝到客廳裡,拿起電話,一聽是戴芳菲,
“呃,姐……”
電話裡傳來戴芳菲怒氣衝衝的聲音,
“怎麼不接電話啊?打了這麼久,還沒起來啊!早上要上班你知道嗎?你看看小包,跟你在一個宿舍,人家從不遲到,每天早早把車開出來等在樓下,還有小寧……都差不多的年紀,他們都能準時上班,你怎麼就總是這麼晚呢?如果我不打電話給你,還不知道要睡到什麼時候,噢喲,這麼大的人了,還要我說你這些!真是的……”
戴建軍歪著腦袋,看了看電話,姐姐機關槍似的抱怨和嘮叨還在繼續,他煩燥地皺著眉頭長長嘆了口氣,隨即按了擴音,把電話悄悄放在桌子上,心裡茫然地琢磨著那筆錢該從哪裡出。
一抬頭瞥見小包的房間門半開著,正對著門的衣帽架上掛著一幅長長的帶波浪卷的咖色假髮,愣了一下,待姐姐在電話裡稍有停頓,
“哼,無論誰都能做我的榜樣!他有什麼?還不是做賊心虛才早早出門。”戴建軍恨恨地帶著嘲諷的口氣插了一句。
“什麼做賊心虛,你說什麼啊,誰做賊心虛?”戴芳菲覺得莫名奇妙,追問道。
“你不是說不能帶外面的人回來過夜嗎?“戴建軍賭氣似的反問。
“對啊,怎麼啦?”戴芳菲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這個小弟東一句、西一句說些什麼。
“小崔昨晚在這裡,她的假髮還在房間裡,不信你來看……呃,好吧,以後小包都可以做我的榜樣啦!”戴建軍得勝了似的小聲嘀咕。
“這樣啊?回頭我問他,你要學好的才對啊。”戴芳菲這才明白,不禁臉一沉,皺起眉頭,埋怨、不滿的情緒爬上她的臉龐,但對弟弟依然是一副長姐如母的樣子,用憂慮的口吻對弟弟囑咐道。
這個跟自己相差了十幾歲弟弟,她也不知拿他怎麼辦好,話說重了,他鬧脾氣,但如果不說他,好多事情辦得實在離譜。父母親已上了年紀,管不了這個最小的兒子。這些年,戴芳菲頂不放心的就是他了。
在天悅花園的家裡,孔維石照例8點鐘被叫醒,他洗涑完畢,穿著件寬鬆的灰色絲綢睡衣,腳上踩著一雙柔軟的厚底拖鞋,神采奕奕地從衛生間出來。看見客廳裡妻子正坐在皮沙發的一角,不知因為什麼事情,拿著電話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
“先生,早餐在餐廳吃還是在這裡吃?”家裡的一個保姆走過來,看看戴芬芳又看看孔維石疑惑地問道。
“餐廳。”他愉快地回答,“哦,田姨,孩子們呢?”
“燕妮吃過早餐小包送去上學了,那兩個小的才喝了奶,阿芳陪他們在房間玩呢”田姨雙手在腹前搓了搓,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忠心耿耿地看著東家說。
一想到孩子們,孔維石眼睛閃閃發亮,挺了挺寬闊的胸膛,深深地吸了口氣,志得意滿的笑容浮現在臉上,似乎這樣的生活正是他喜歡的樣子。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保養得很好的壯碩身體穩穩當當地坐在戴芳菲斜對面的沙發裡,伸出一隻手懸在半空,向妻子做了個要打電話的手勢,戴芳菲見了,輕聲嘆了口氣,這才愁容滿面地把電話遞給孔維石,
“你等一下,姐夫找你。”
“建軍嗎,你早上不要去港口了,到公司跟小李要營業執照影印件和公司章,去趟人才市場,再招多一個業務。”電話裡傳來孔維石不緊不慢,但堅實有力的聲音。
戴建軍裝作鎮定地應付了幾句,洗了把臉,照了照鏡子。鏡子裡映出一張青瘦蒼白的臉,耷拉著的雙眼和尖尖的下巴都讓他看了懊喪。他攏了攏額角垂下來的一撮頭髮,塗了些啫哩膏定型,又往襯衫上噴了範思哲的香水,一股清新的檸檬氣息讓他感覺有幾愉快和放鬆。
“嗯,洋玩藝兒確實好用。”他心裡想著,隨手放在眼皮底下端詳了一下,這還是姐姐前次從美國帶回來送給他的。
他突然意識到昨晚玩了一個通宵,早晨回來胡亂睡了一覺,還沒來得及換襯衣,不禁嘿嘿一笑,伸手在衣櫃間裡取了一件皮爾·卡丹的黑色襯衫,又彎腰從衣櫃底層翻出一條棉麻面料的淡黃色直筒褲子換上,這身硬挺的面料,會顯得自己結實、有型一些。換好衣服,他再瞧了瞧鏡子裡的自己,果真看不出細胳膊細腿、弱不禁風的樣子了,這才滿意地笑了笑。接著又背對著鏡子,踮起腳跟,回過頭看看後影,用手摸了摸頭。
他腦子裡忽然想起了公司副總秦嶺那豐腴挺拔的身材,白晰嬌嫩的面板和談笑風聲、無所忌憚的性格,頓時心生喜歡,可對著鏡子又看了看自己,無耐地笑了,他笑自己剃頭刀子一頭熱,人家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她怎麼會看上我呢?”他的臉一紅,心裡暗暗地想,他連喜歡人家的想法都怕被人看出來。
“追她的人排成隊,我排不上最後一個,唉,還是算了吧,至少現在不可能......或者將來姐夫發了財,自己的身家也水漲船高時,那個萬人迷會怎樣呢?天曉得!”
他不禁想入非非地拎起手袋拉開門,回頭朝裡看了一下,確定沒落下什麼東西,對面虛掩的門裡,掛在窗前那幅假髮正隨風飄舞,他厭嫌地”砰“一聲把門帶上離開了宿舍。
每天他並不知道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不用動腦筋去計劃,這幾年跟著姐夫,指哪打哪,事實證明,想了也沒用,他生活似乎已被規定好了。
戴建軍趕到人才市場時已是豔陽高照,路上南來北往的人們大都行色匆匆,對面高樓林立的玻璃幕牆時不時閃爍著耀眼的金光,這一帶的街面上有的是星級酒店,購物中心,巷子裡的快餐店,士多店,兼打字影印的照相館,十元住宿的旅館,生意都越發紅火。
他進去辦好手續,放眼望去,求職大廳里人頭攢動,每個招聘攤位前都擠滿了人,在指定的攤位上把招聘廣告貼好,很快被前來找工作的人圍得水洩不通。
一會兒功夫,戴建軍面前的桌子上,已經堆了約有一尺高的兩摞應聘信,他冷冰冰地看著面前求職的人們一張張焦灼、不安、充滿希望的臉。
只招一個業務員,收了這麼多資料,他看了看手錶,時間還早,有些不耐煩地略微抬起頭,回答一下求職者的各種問題,
“不合適。”戴建軍掃了一眼一個求職者鄭重其事地遞過來的簡歷,若無其事地退還給了對方。
“留下吧,或許有用呢。”對方抱著一絲希望,又推還給他。
“我們只招兩個人,沒用的。”他不耐煩的回答。
戴建軍看了看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兩摞簡歷,他兩眼發澀,沒精打采地嘆口氣,把收下的簡歷漫不經心地扔在其中一摞上,心裡嘀咕,
“這麼大一堆,費多大力氣揹回去,誰會看呢?”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個黑瘦健碩、略顯文縐縐的青年,穿著一件略微發黃的白襯衫,肩上搭著一個黑色人造革挎包,一頭濃密、硬挺的頭髮下面是一張表情緊張、苦惱而倔強的臉,他似乎今天運氣不佳,卻又不肯放棄每一個機會。
快中午了,忽然看見一個招聘攤位上又來了一家公司在招業務經理,還包住宿!他眼前一亮,連忙走上前,從攤位的一側擠了進去,簡單而魯莽地向人介紹了自己,並遞上簡歷,戴建軍接過簡歷掃了一眼,
“施—友—聲”
被叫做施友聲的青年,睜著一雙樸實、熱誠的眼睛望著戴建軍,認真地點了點頭。
戴建軍抬頭看了看面前這個又黑又瘦的大個子,粗聲大氣地問,
“有工作經驗嗎?”
“沒有。”施友聲老老實實地回答。
“沒經驗啊,從業務做起行嗎?”戴建軍估摸著對方乾點粗活、跑跑腿還行。
“可以。”施友聲目前急需解決吃住問題,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望著戴建軍的臉,雖然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心中還是升起了一線希望。
“你是湖北人?”戴建軍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問了一句。
“對。”施友聲茫然地回答。
戴建軍指了指頭頂上方的招聘廣告,施友聲仔細一看,廣告紙的下面有一行小字,
“除湖南、湖北、江西和安徽四省外。”
“為什麼?”他頓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張著嘴,圓睜著雙眼望了望眼前這個瘦小蒼白的傢伙。戴建軍滿不在乎地翻了個白眼,低頭端詳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甲,不再理他,他覺得沒必要再跟他解釋。
兩個多月來,施友聲碰過多少釘子,什麼規定都見過了,開始他對用人單位開出的條件還要斟酌、考慮一下,有沒有發展前景,專業對不對口……現在他什麼也不挑了,再找不到工作,房東要把他的行李扔到馬路上了,只要是個工作肯要他,能活下去就行!既便如此,他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規定!
“這幾個地方的人低人一等嗎?”他率直、易怒的性情此刻禁不住“騰”地冒出火來,可還沒等他說出什麼呢,簡歷已經被丟了出來。施友聲轉身奮力從人群中擠出來,回頭輕蔑地看了看招聘廣告上列印的公司名稱,
‘深圳市泰興和貿易有限公司’
“什麼X公司!?”施友聲嘴裡不免憤憤地迸出句粗話,但他的骨子裡終究還保持著讀書人的清高,儘量找些文明詞來抱怨,犯不著為這種人說下流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