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從一個邊陲漁村到如今一座現代化的城市拔地而起,速度之快令世人矚目。全國第一家證券交易所,期貨市場,商業銀行相繼誕生;巨頭公司,世界五百強企業也先後落戶於此,成立總部、分公司或辦事處。
市中心商務樓密集,著名的深南大道將羅湖、福田、南山串連在了一起,讓各經濟區的大學,主題公園,大劇院,商貿中心暢通無阻;這座城市發展的偉大時代就此展開,黃金機遇已然來臨。
此時孔維石已在深圳開了貿易公司,辦公室設在當時最炙手可熱的國貿大廈——彼時深圳地標。生意人講求面子自有他的道理,孔家父子似乎生來就深諳其理,從父子倆的眼神三不五時地彼此交流後,臉上流露出愉快的笑容裡得到了印證:有多少生意是在對方看見了名片上的辦公地址後就決定拍板的,有多少合同是得知或體驗了他家豪華座駕後欣然簽訂的,還有在貌似不經意地洩露了高尚府坻的名稱,或是實際上還處於籌劃階段的工廠時,就給出了一個史無前列的巨大折扣,並一再叮囑這一單純粹就是交朋友而不是做生意,後來有一些還真成了他們家的朋友,當然決不會發展出友誼。
孔維石在深圳一旦站穩了腳跟,戴芳菲隨即在單位也辦了停薪留職跟來了。這裡的繁華和現代化讓她耳目一新:樓房比內地城市高得多,有電梯還有冷氣;市區內綠樹成陰,花開花謝,一年四季都可以穿著漂亮的裙子;馬路比家鄉的寬闊,能容下八排汽車東西並行,很少堵車,果然是深圳速度真是快......諸如此類高檔、舒服又方便快捷的享受不勝列舉!比起當年將戶口調入城裡時的欣喜更勝一籌——從小城裡的工薪族一躍成為一線城市裡的闊太太。
像所有喜好快活,精力充沛且感性的女士一樣,戴芳菲愛逛街也熱衷於討價還價,喜歡一切她認為漂亮的東西,而國際化城市琳琅滿目的商場剛好能滿足這樣的需求——好東西的確很多!在商廈裡一層一層地逛,眼花繚亂地常常弄不清楚身在第幾層,樣樣都中意,通通搬回家,心花怒放,生活忽然美好、暈炫得像做夢。
她喜歡別人叫她戴小姐,夫婦二人都愛孩子,設想家裡如果有一群孩子多熱鬧,家大業大人丁旺——一個家族興盛的標誌,據一些有識之士的說法,這樣有足夠實力讓孩子們受高等教育的家庭,生多幾個也是為社會做貢獻,這樣投其所好的說詞可謂正中下懷,他們自然也就愉快地笑納了。
一個週末的下午,戴小姐不知什麼原因心情不錯,當日又沒有什麼緊要的事情,就笑嘻嘻地喊上辦公室的小姑娘們去樓下吃水果。
這是個年輕的城市,幾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們頓時嘰嘰喳喳地喜笑顏開,青春年少,好似三月朦朧朝霧裡剛剛掛枝的梅子,從酣睡中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打量著這個日新月異的城市,充滿了好奇、喜悅和不設防。 不管有什麼水果吃,難得的機會可以擺脫一會兒繁雜的事務,就是件最開心的事!在假日裡遲滯的午後聚在一起玩一玩,鬧一鬧,哪怕是曬曬太陽都覺得輕鬆愜意,在不見天日的寫字樓裡呆久了,四肢都僵硬了。
出了寫字樓,撲面而來的,除了新鮮空氣、午後和煦的陽光,還有珠寶、時裝、咖啡、名錶商店,好像能體現盛世繁華的元素都擁擠在這一帶,每每走在名店林立的路上,總有一種莫名、虛榮的激動,不買光是看看寬敞的廚窗裡今年的時尚設計,吸進鼻子釅釅的咖啡的香氣也是令人心神愉悅的。
每隔幾米,就會看見一個裝扮有幾分異樣,並不算好看年輕女子站在街邊,用一隻塗了濃豔指甲油的手撐著陽傘,傘下時隱時現的是一張消瘦灰白的面孔,染成淡色的頭髮,青黑的眼影和殷紅的嘴唇。另一隻手則停在胸前,食指和中指間夾著細長的女式香菸,時不時放在嘴裡,深吸一口,再輕輕地將菸圈兒吹向來往的男士臉上,有時候也能看見他們湊在一起低聲嘀咕什麼。
如果初來乍到,看見他們或青澀機警或油滑淡定,私下裡談事的樣子,誤以為是在別的馬路邊經常見至的交易發票情形呢。
附近有一家出名的夜店,據說生意紅火,故而常有這樣裝扮的女人出來兜生意。在這樣的馬路上,很能理解一些男人來深圳,哪怕只是出差開會,他們的太太死活要陪在身邊的原因。
一行人嘻嘻哈哈,有說有笑地穿過大廈中間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巷子裡鱗次櫛比地排列著餐飲檔口。他們大部分做快餐兼送外賣,飯市時間總是人頭攢動,生意極好。千萬別小瞧這些幾平方大的檔口,除了在檔口用餐的客人,附近高樓大廈裡的辦公室外賣基本都出自這裡。
比如專做桂林米粉的一個檔口,每天能賣出一千碗以上,雪白的米粉煮熟後堆在一個玻璃廚裡,案子上擺著一式幾個塑膠盒子,裡面依次放著雪菜沫,肉丸,炸花生仁等。旁邊是一口白鐵皮的灶臺,嵌在裡面的鍋煮著米粉。
一箇中年女人,操著外地口音,正麻利的用笊籬撈出燙好的米粉和青菜,依次裝進開啟的餐盒裡,又迅速地抄起一把勺子給每個餐盒添上花生,雪菜和肉丸,七塊錢一份,如果喜歡她家的肉丸,多要一粒加多一塊錢就好。
這樣的快餐,除了味道可口,速度是極其重要,人人都在趕時間,若是稍有耽擱,食客等不及就去別家了。
轉過巷口,是一些商鋪的後門,三拐兩拐經過擁擠幽暗小路,忽然面前一亮,一條長長的、離農貿市場很近的街。這條街上大多是士多店、髮廊、小餐館、擺攤、挑擔做小買賣的。路上又窄又溼滑,時空恍然越過一道分水嶺,繁華在那邊,這邊一直是僻靜,緩慢和貧瘠的。外地人如果不是在這一帶呆久了,很難找到這裡來。
“今年的桔子剛上市,我請你們吃桔子吧。”老闆娘滿面春風,看見小路上的攤販都在售賣黃澄澄的桔子,盤算著買下一堆,既便宜又光鮮體面。
“噢,好啊。” 小姑娘們無心地應答,對吃什麼水果似乎並不在意,沐浴在融融日光淡淡風裡感到格外愜意,頭頂的青天在微笑,大朵的白雲蜂擁浮動。路邊殘存的幾棵木棉樹,有鳥兒落在枝頭啄食花蕊,一陣清風掠過,簌簌落花,年輕的心靈總是容易充滿幻想。
財務滕潤安是廣東人,畢業後來公司實習,她長著一張清透可愛的小臉,富於表情,配著一個小巧生動的鼻子,層次分明的短髮,一幅天真爛漫的樣子,若無所思地打量著公司新來文員林梅,一個面色白晰,勻淨秀氣的湘妹子。在兩個女孩的眼裡,她們相互都有一種恬澹、親切的好感。
“多少錢一斤?”戴芳菲指著路上一個匆匆忙忙挑著兩筐桔子經過的小販問。
“兩塊五。”那個小販是個臉龐短小、面色黝黑四十歲上下的男子,一雙機警的眼睛四下裡望了望,簡短快速地回答,頭上戴一頂破舊的黃色草帽,一圈一圈的蔑草整脫了鬆散的編織線的束縛,一條條垂在汗溼的肩膀上。臉上緊張和驚心動魄程度讓人很容易想起電視節目裡熟悉的追捕場面。
“這麼貴呀。”老闆娘淡淡地左右看了看,似乎並沒真心買,只是探探價錢。
每到下午,是這些挑擔的小販們最容易賤售的時候,辛苦了一天,好歹處理完了不必再挑回去了,更要緊的是怕遇上城管,街上擺攤挑擔的小販們察覺周圍稍有異動,往往聞風而逃,跑得慢了呼啦啦從車上跳下來一群壯漢衝過來,砸攤子、搶貨物......損失慘得半個月就白乾了,這樣的情形想必生活在街頭巷尾久了的人們都見到過。
“多少錢一斤?”她再問另一個剛好從身旁經過,同樣挑著擔子的小姑娘,大約只有十四、五歲的樣子,穿著一身掉了色的舊衫褲,腳上是一雙鞋底已經磨平了的家做布鞋。
戴芳菲不緊不慢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這個面色微黑,身量單薄的小姑娘,不用問,一看就知道是從農村而且是貧苦家裡出來的,戴芳菲臉上自然而然地露出幾分鄙夷的面色,儘管她自己也出身農村。
“兩塊半。”小姑娘一臉單純,脆生生地回答。一雙不大的眼睛裡透出幾分倔強和堅持,毫無懼色地望著面前這個高大富態、衣著華麗的女人。
“兩塊吧?”戴芳菲望著小姑娘擔子裡的桔子大個兒又鮮亮,想買下來卻又不甘心妥協,依舊帶著幾分傲慢堅持著,她打心眼裡就清楚這已是市面上水果的地板價了,但就是喜歡拭拭自己的威力。
世上總有這樣的人,當自己處於困境時,不遺餘力地要擺脫出來,一朝他終於如願以償,轉身看見跟自己曾經同樣境遇的人,竟不能生出一點共情。
“做不了啊,老闆,不賺錢的。”後邊走上來一個頭發花白,臉上佈滿皺紋的老婦喊道,看樣子她們是一起的。
這老婦顯然不願同伴接下這樣沒有利潤的生意,嘆了口氣,把自己肩上的擔子放在地上,左右看看,不是坐下,而是一屁股跌落在路邊的水泥臺上,疲憊不堪地邊說邊從衣袋裡掏出一條手巾,擦了擦順著鬢角一綹一綹的髮梢淌下來的汗水,
“阿蕙,坐下休息一會吧,小小年紀就做得這麼辛苦,真是好可憐哪!”她招呼那個單薄的小姑娘在自己身邊坐下,關切地伸手捋了捋她有些乾枯凌亂的頭髮,”這個年紀為什麼不呆在家讀書呢?“
”讀不進。“小姑娘立刻紅了臉,困窘的低下頭小聲說。
戴芳菲見狀卻有些不耐煩,因為她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一扭頭貌似要絕決地離開,同時用餘光掃了一眼身後,她們並沒有喊她回來的意思。於是她試著繼續向前走,終於前面有一個小販兩塊肯賣。
“哎呀,我就知道嘛,明明賣兩塊的,那些人偏不肯,非賣兩塊五不可!”戴小姐嬌聲埋怨著,回頭皺了皺眉,白了一眼坐在水泥臺上休息那幾個小販,白白胖胖的臉龐即刻又露出得意之色。
“唉呀,你這個這麼軟哪,那一個都出水了,你看看,不新鮮了,挑不出幾個好的!“戴芳菲伸手撥了撥筐子裡的桔子,顯然還不如剛才的成色。賭氣似的抱著一定要買到既新鮮又肯兩塊錢出售的桔子才甘心的氣勢,萬分執著地問下去。
身後幾個小姑娘扭著高跟鞋,從早上出來擠公共汽車到公司,上了半天班,再跟著走完了長長的一條街,慢慢艱難地跟在了後面,最終沒買到桔子。
戴芳菲此時有心折回去再問問,可抬起手看了看手錶,時間不早了,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笑了笑,眯起一對肉肉的眼睛望著身後的幾個小姑娘,
“唉,別看這條街不大,很難講價錢,還說請你們吃桔子呢,下次好罷?”
幾個人稍稍一愣,表達了由衷的感謝後如釋重負,雙方各自離去。這一趟下來,水果吃到沒有倒顯其次,每個人的情緒反正變得煩躁起來。
“兩塊五一斤,我都買得起,她還嫌貴!”一個走在後面的,皺著眉,嘟起小嘴,向另一個做鬼臉,悄悄嘀咕了一句。
“呵呵,是啊,終於可以撤了,可憐我這雙腳痛死了。”另一個撇撇嘴回應。
老闆娘很快鑽進停在不遠處的賓士,在後排坐下。她拉長了臉,嘟著嘴,額頭上現出一串皺紋,朝著一貫秉承耐心等候為己任的司機包長雄亦嬌亦嗔地發牢騷:
“公司裡的那幾個女孩子,我本來好心請她們吃水果,可她們還嫌桔子便宜看不上,我倒走了那麼遠的路,張羅買水果,哎呦呦,可憐我這雙皮鞋,義大利牌子,今天早上才上腳,這一趟走過來沾得都是泥點子,你看看,真是!”
戴芬芳稍稍抬了抬腳,並沒真得指望前座的小包來看她的鞋,她只是習慣性的抱怨,傾洩一下心中的不滿,而小包剛好是個安穩可靠的傾吐對像,悶在心裡的怨氣一旦說出來總有一種莫名的舒心。
小包一邊開車,一邊貌似忠厚地笑笑,看見老闆娘這會兒牢騷滿腹的樣子,按慣例他會順著她的語氣安慰一下,說幾句俏皮話,或是能沾得上邊兒的,從街頭巷尾口耳相傳,小報上看來的成人笑話,含混不清地提上幾句,直到把這位女主逗得咯咯咯地笑起來,萬事大吉。
可此時他也不知說什麼好,只得保持沉默,專心開車,因為他自己這個季節也不愛吃桔子,對辦公室的幾個女孩子還生出幾分同情和嘲笑,看來大學畢業也沒什麼了不起,工資不高還做得這麼累!
小的時候,有一個舅舅的女兒住在他家,他一直納悶,這個身量瘦小的表妹一有空就趴在家中雜貨店的櫃檯上寫字,她為什麼那麼愛寫字,愛念書,儘管那時候家只有小人書,連環畫什麼的。他與生具來就不愛!上學的時候不出意外,他各門功課成績都一般,不知不覺混到了中學畢業後就去參軍了。
在邊防部隊裡他學會了開車,每週要到一百多公里以外集鎮去採購副食品。集市上的屠戶在賣給他整條的豬後,還會送給他一些豬雜,他另外收起來,回到連隊卸完貨後悄悄交給後廚,當晚準有一份噴香的小灶,想到這兒,包長雄不禁微微一笑。
退役後,和幾個戰友一起來到深圳,戰友們都去做工程了,而他因為會開車,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份作司機的工作,無論如何,從沒有虧待過這張嘴,他瞥了一眼旁邊座位下的一袋產自家鄉的油橄欖,在這個地方很難買到。水果店的老闆很會做生意,見他喜歡就送了他兩斤,結算時還打了個折。
“哦,對了,我上午交待你的事情都辦好了嗎?老爺子要吃的魚得新鮮生猛,你知道的。”戴芳菲不放心地問。
“放心吧,辦妥了。”
“孔先生要的幾隻果籃,水果的大小,顏色都有講究的,貴一點沒關係,連一點疤痕都不能有,說老實話,還是人家美國的橙子夠標準,再下來臺灣,泰國的水果成色也還可以,咱們國產的怎麼總是大小不一,顏色也相差好大,太不講究了!”戴芳菲細聲細氣的說,彷彿她對這一行很有見地。
“都買好了,美國的新奇士,個個新鮮而且一邊兒大,進口的火龍果,香瓜都很靚,包好了都放在後備箱裡了,等一下驗驗貨,包您滿意。”包長雄雖然外表粗獷,但有著討女人開心的一面,他用店家招攬生意式的口吻,胸有成竹地笑著說。
“嗯——”戴芳菲的臉上這才露出舒心的笑容,彷彿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對了,前兩天燕妮說要帶鳳梨到學校,還有我們自己吃的煲湯湯料、食材.....,早上跟你說過的, 唉,一家子老老小小都要我操心,這樣下去老得很快的。”
”誰說不是啊?不能太操心哦,人生統共幾十年,老得很快的,何況是女人?把心放在肚子裡,當年一個連的的採購都是我做的,現在一家幾口人,肯定不在話下啦。“小包一邊平穩地開車,一邊信心滿滿地笑著說。
戴芳菲聽了這話,長長吁了一口氣,似乎真的讓自己放鬆下來,無論如何這個小包辦事還是得力的,他們請他開車也正是看中他曾在部隊做過三年的汽車兵,人又生得魁梧結實,萬一這一大家子無論誰遇到些麻煩事,還是得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才安全些,想到這兒,我們的戴小姐不禁又喜上眉梢,剛才買桔子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畢境這只是她今天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