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一言難盡的過去,讓我無端的想到了自己。我到六歲大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一個哥哥,這當然不不能說是我的過失。我從小就和師傅住在一起,平日裡很少外出。能夠經常見到的人除了師傅和父王以及幾個宮女太監外,就少之又少了。哥哥雖然不像我一樣整日裡和自己的師傅住在一處,可他常年和母后住在後宮,幾乎也無多少機會出外走動。沒有父王的諭令,即使是皇親國戚們也無從隨意出入後宮重地。我和哥哥一直無緣得見,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

我不知父王為何遲遲不許師傅告訴我自己有個哥哥,大家也似都不謀而合的認為這是一件需要刻意隱晦的事情。我去見母后或者母后來看我,亦是從來不曾有隻言片語提及過哥哥。生前沒有見過面的我們兩個始終像我倆的名字“日”和月“月”那樣,生後過了好久才得以相見。儘管多年以後,知道了整個事件的始末不過是出於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我也同樣感恩上蒼讓我擁有過這樣一個知冷知熱的哥哥。他是我的一面鏡子,照出了我生命中能有的所有快樂。我愛他,勝過一切。

我記著六歲那年冬天的一天晚上,涼颼颼的晚風吹在黑魆魆的夜色上。現在回憶起來,那晚著實稀奇的很。冬日並不常見的烏鴉,從那天黃昏一直盤旋在我和師傅住處的上空。我斜倚床前,聽著它們或是哀怨或是歡躍的叫聲,心裡陣陣的憂傷難平。一種叫做孤獨的東西,在那個霜露漫天的冬夜忽然來襲。月光在我稚嫩的臉頰上從東移到西,不知怎的我的淚珠竟一顆顆的掉進了嘴裡。淚水苦澀的鹽腥味兒,蟄的我舌頭上的傷口又疼又麻。我就是在那種迷迷糊糊的恍惚裡,一頭歪在窗臺上恬然入睡。

睡夢中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大小的男孩,站在我的對面滿臉笑意。我用手擋住刺眼的陽光,擠眉弄眼的瞅著同樣交頭接耳的他。瞅了老半天我也沒瞅出個名堂來,眼淚倒是因為長久的注視一滴滴的滾落下來。我的心裡發急,正要開口問他是誰,他卻伸出手來對我說:“走,我們一起玩去。”我猶猶豫豫的低頭走到他面前,伸出小手去牽他一直伸著的小手。可不管我怎樣努力,就是抓不住他的小手。我急出一身汗來,他卻哈哈大笑著和陽光融為了一體。

“小懶蟲,吃飯嘍!”師傅彎腰垂首的趴在我的耳朵旁,大聲叫喊著。我也大叫著從夢中醒來,睜眼看是師傅才放下心來。“小殿下啊,怎麼在這裡睡著了?是不是餓的了啊?走,咱們吃飯去。”師傅既是關切又像嘲弄的說著,伸手想要把我抱起來。他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抱動我,這讓心裡的不快表露在了語言上:“看來啊,我也是餓的了。”師傅輕聲自語著,表情失落的牽起我的手。我沒去在意他落寞的神情,跟在他後頭對我說出了夢中的情景:“師傅啊,我剛才做夢了。”

師傅放慢了行走的腳步,附和的問了一句:“哦,是嗎?什麼夢,不會又是噩夢吧?”我皺著眉頭,彷彿思考問題似的回答說:“也說不上是噩夢,就是夢見了一個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要請我和他一起玩耍。可奇怪的是,我怎麼也抓不到他伸出來的手。”師傅聽罷站住了雙腳,回頭看著神秘的一笑手:“小殿下啊,一會兒吃完了飯隨我到屋裡來,我有要事對你講。”師傅老頑童般的神秘語氣,很容易就激發了我的好奇心。他前腳剛進屋門,我後腳就屁顛屁顛的一路尾隨而來。

皎潔的月光越過門檻,和我們一起走進了師傅的屋裡。“小殿下啊,小心隔牆有耳,記著關好門,我給你說的可是天機哦。”師傅雖然是背對著我直走進了內屋,可他陰陽怪氣的語調弄得我的小心臟雞犬不寧。如脫韁之馬般的想象力,在我四處張望著關上門的時候,被髮揮到了極致。浮現在我腦海裡的有木板刻畫、泥丸彈弓以及鍍金飛鏢,這些東西對於六歲的我已經是想象的極限了。上次師傅故弄玄虛的把我叫到內屋來,便是給我看了一本叫《山海經》的小畫冊,上面線條拙劣的勾勒了很多稀奇古怪的飛鳥走獸。

有長翅膀的金魚,有會游泳的山羊,有能噴火的蛟龍……直看得人眼花繚亂頭暈目眩,心裡一陣陣狂喜又一下下惶恐,生怕它們從紙上跑出來。晚上做夢夢到的全是入睡前師傅給看的畫冊上的怪獸,嚇得我半夜緊抱著師傅哆嗦個不停。師傅還惡作劇的硬是要給講鬼故事聽,直到把我逗的真急了他才算完。我最是喜歡跟師傅在一起了,他總能給我帶來驚喜和快樂。要不是他嘴上長著鬍子,我可是真不看出來他比我大好幾十歲。

我看到師傅和顏悅色的坐好了,就也蹦蹦噠噠的坐到他的身邊問:“師傅,你快說說,這次又是什麼好玩的東西?”師傅的笑容擠得眼角的魚尾紋漲成了一片,他伸著一根手指堵在我的嘴上神秘兮兮的說:“小殿下啊,這次可不是什麼東西了,這次是個大活人。”“大活人?”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不明所以然,驚異著介面問師傅:“你是說,這次你不送我東西了,你要送我一個大活人?”師傅臉上慈祥的笑意更濃了,他捋著自己飄飄然的鬍子說:“殿下說的正是。”說完,他左手手掌下翻著朝床邊的立櫃做了一個呼喚的動作:“大皇子啊,出來吧,見見你的這個活蹦亂跳的弟弟。”

只見師傅的話音後面從立櫃一側神奇的閃出一個衣著打扮和我相仿的男孩,我伸手捂住了驚的將要發出聲來的嘴巴。看他的個頭比我略高,煞是喜人的濃眉大眼是草原人獨有的外貌。他的長相及其英俊瀟灑,紅彤彤的面孔上五官精緻的排列在一起。尤其是他那尖削的下巴,看得我都有些著迷。我忽的想起了夢中的那個男孩,不正和麵前的哥哥是相似的麼?想到這裡,我趕忙掐了掐自己臉蛋上的肉,覺著疼痛無比,看來這次是真的了。只是不知他若伸出手來,我能不能抓到。

在師傅鼓勵式的揮手召喚下,男孩神情羞澀的低著頭走了過來。我也趴下頭細看他的臉頰,已經紅撲撲的好似西下的夕陽了。待他慢吞吞的走到了我的對面,師傅也像平時拉我的手那樣拉住了他的手說:“大皇子啊,你和弟弟還沒見過面吧?”師傅問完了話,自己也覺著有些多此一舉,便用空著的左手拍打了一下自己寬闊的前額說:“你看我這記性,真是越老越糊塗嘍,主上本就是特意安排你們兄弟二人最近兩天才見面的。那好,我來介紹一下吧。”師傅又拉過來我,對男孩說:“大殿下啊,這是你的親弟弟,名叫慕容月,今年剛滿六歲大。從小和我在一起,性格倒是比我還機靈。”

師傅舒心的看著我笑了片刻,又拉過男孩的手對我說:“小殿下啊,這是你的親哥哥,名叫慕容日。打小跟著主後住在一起,也是個百裡挑一的好孩子。”男孩的目光一寸跟著一寸的緊盯著我,好奇的眼神中摻兌著溫情。我也瞅著他看,心裡想著這真是美妙的一天,我竟然還有一個哥哥!從哥哥直視著我的眼神中,也不難看出他內心的歡喜。他頻頻的向我點頭微笑,我也呵呵對他笑著。

時間在夜色的掩映下,一分一秒的滑了過去。師傅見我和哥哥都只是互相觀望著對方,並不聲言語,自己就出來打破僵局。他悶聲驚雷的嘿嘿笑了幾下,語意撮合式的說:“好了好了,不要再看下去了,再看眼睛裡要長出繭子來了。”師傅笑呵呵的說著把我和哥哥的兩隻小手拉在一起,他的兩隻大手也放在上面輕拍著說:“來來來,都是自家兄弟,沒什麼好拘束的。你們彼此握握手,問問好什麼的,大家熟悉熟悉。”

雖然師傅語調故作輕鬆的調合著,可畢竟是初次見面,我和哥哥都不知該說些什麼好。雙方像是兩截長在一起的木樁,若即若離的呆立著。我幾次想要開口問他話,都覺著無從說起,便也只好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師傅。他似乎也是一樣,看我看的不好意思了,就轉頭去看師傅。師傅呢,也只好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哥哥。到了最後,我們三個像是在演皮影戲似的,彼此默然無語的看來看去。夜風吹打的窗紙噗撻噗撻的亂響,我的心裡也是一樣。這天晚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六歲的小腦袋只能表示無能為力。我把一直看哥哥的目光稍稍移到窗外,望著枝頭的一輪明月想:“那隻叫了好久的烏鴉,你飛走了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