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師傅這樣一個極和善極友愛的人,我不知他何以至今孤苦一人。沒有朋友,亦無親人,他像一個影子那樣來去無蹤。春花秋月尚有枯枝可依,他留在人世的這幅軀殼仿若鏡花水月般空穴來風。我想給他身體作為依附,可身體本身並無跡可尋。在和他一起生活的日子裡,我時常看到他獨倚斜陽、黯然神傷。明明暗暗的如血殘陽,昏昏沉沉的打在他滿目傷情的臉頰上,使他看起來又溫和又寂寞。他沉浸在浮光掠影的過往中不能自拔,彷彿只有回憶才能讓他緊繃的神經得以片刻的鬆弛。

沒有我的那段生命中,到底發生過怎樣痛徹心扉的創傷讓他始終耿耿於懷?我幾次試圖幫他開啟心結,但都被他溫良恭儉的隻言片語拒之門外。他如此甘之以醴的陷落進往事的疾風驟雨,並未想過要任何人的救贖。我伸出的雙手最多隻能幫他擦拭眼淚,卻無以使他看到滿園春光。黃昏把他寂寥的身影拉抻的很長很長,有時他比這身影還要陌生。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寂寞,每個人是每個人的過客。我知道窮盡此生,我也難以走進他的生命。靈魂只能獨行,他的這條皈依路上我只是風景。

有一天晚上,我又看見他神思倉皇的憑欄遠望。姣白的月色均勻的塗抹在他掛滿淚滴的臉龐山,晶瑩的水珠發出了與他年歲不相稱的光亮。夜風拂動著他兩鬢上的髯髯白髮,他的面色時而凝重惆悵時而悽婉感傷。我輕步踱到他的跟前,想和他赤誠相對的深入交談。正出神的回憶著往事的師傅,對我冒昧的打擾並未做任何反應。他仍舊保持故態的端立在那裡,眼神中有十二分心碎的荒涼。看他如此悽離的境況,我的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我想要轉身離去,可放心不下師傅,便語音囁喏著喊了他一聲:“師傅,是我,月兒。”

師傅面無表情的回看了我一眼,好長時間才分辨出是我來。他伸出衣袖摸了摸臉頰上的勞累後,動作麻木的躬身作揖道:“哦,是你啊,殿下。”聽他語氣謙卑的喊我“殿下”,我的心裡反倒好似錐刺了一般痛不欲生。我們師徒二人終究是要分道揚鑣了,他此刻只是把自己在心裡設的那道防線表達在了口頭上。我曾經以為師傅會像夜空中的啟明星那樣永遠為我保駕護航,這時才知那樣的年紀那樣的想法有多幼稚。

師傅的內心深處怕是已沒有了我的蹤影,他所牽所掛也再不是我了。無論以前我們的回憶有過怎樣的交集,從這以後都要漸行漸遠了。我漸漸開始相信,生活一定會把起先就並不瓜葛的兩個人分開。於我來說,他彷彿就是一條渡船。把我渡到了生命的這岸,他便如完成使命般的卸下了一切重擔。在他的職業操守中,我和別的乘客沒什麼區別。假如當初他首先遇見的那個乘客不是我,他也一樣會對他如我這般殷勤備至。一個一生只能擺渡一個乘客的舵手,他篤信命運更甚於緣分。

師傅生硬的喊我一聲“殿下”便已說明,他對命運即將到來的安排並沒打算反抗。我只是想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開始使用這種敷衍塞責的恭順語氣?以前他都是有外人的場合,才象徵性的喊我“殿下”;只有我倆的情況下,他就和父王那樣“月兒,月兒”的叫我。那個時間,他的嗓音還不似而今這般沙啞,還是那種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溫柔敦厚。每個有風吹的夜晚,它們都會精準無誤的幾種我心澗最柔軟的角落。然而,這樣的問暖噓寒終是成了絕唱。

看他吃力的掙扎著直腰,我慌忙上前扶他起來。隔著厚厚的衣袖,我的雙手手心裡緊握著的是他嶙峋的瘦骨。他再也不是那個可以用單手就能把我舉到天空的英雄了,時間把他過早的雕刻成了另一幅模樣。我背過臉去,任眼淚酣暢的流淌。師傅或也看出來了我情緒的波動,便寬心的問我:“時辰這麼晚了,殿下還不去睡,是有什麼事情要問老臣嗎?”我拂袖拭去了淚水,堅定的看著他的眼睛說:“師傅,和我說說你自己的往事吧。以前我小的時候,只知道從你這裡索取溫暖;現在我長大了,心下萬分期望能把這份暖意加倍送還給你。”

師傅聽了我的一席肺腑之言,眼眶裡滾動的淚水簌簌而落。他開口想要哭訴什麼,話到嘴邊卻只有淡淡的一句:“那殿下你都想知道些什麼呢?”我把他扶到了走廊上的座椅上,又坐在他的身旁:“把和你有關的事情,都對我說說吧,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從小到大都是你關心我體貼我,可我現在想和你坐下來好好談談你了。”師傅看我的眼神變得溫和起來,他拉著我的手,激動不已的說:“我等這一天,等了好多年。”

師傅害怕我走掉似的用雙雙拉著我的雙手,語調神秘兮兮的說:“殿下啊,你過來。”我往前走了一步,站到離他咫尺之餘的跟前。他費力的踮起腳尖,趴在我的耳根附近輕聲說道:“殿下,你相信不相信,”師傅左顧右看的尋望了一番後,又用肅穆但不乏睿智的瞳孔直瞧著我說:“我本來是突厥人。”師傅的話,著實令我大吃一驚,我一直以為他是正統的鮮卑人。父王應該知道這個事實吧?那他為什麼要把我交給一個突厥人從小帶大?我有些懷疑的上下審視著師傅,企圖從他隆起的顴骨上挖掘出別樣的命題。但見得他眉宇之隙確實有著不同於鮮卑人的粗野豪爽,額頭也比我們這一族的要高很多。

師傅握著我的手的手上的力氣更大了,他繼續語重心長的說:“按年齡來說,我比你父王要大得多。當年你父王還未征服突厥國之前,我是突厥國君西門武定的軍師。我的父王和西門武定的父王是征戰多年的老朋友,那個時候突厥國才剛剛建立。每回領兵打仗,我父王都是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邊。一次征戰中,我父王不幸被敵軍的毒箭射中,臨終前他將我託付給了西門武定的父王。我和西門武定兩人就從此像親兄弟一樣,彼此不分你我的朝夕相處。”

師傅說到這個地方,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顯然是某些艱難的記憶碎片阻止了他談吐的正常進展。約莫過了十餘分鐘,師傅才全然從記憶的苦澀中回神過來。他臉上是讓人琢磨不透的春暖乍寒,悲喜交集的瞳孔內也是苦樂參半。我聽他清了清嗓音,語氣憂傷的說:“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我和西門武定相安無事的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可我們二人又都同時喜歡上了同一個女子。西門武定作為君王,自然無可厚非的佔有了先機。何況,他是我的結拜兄弟,我怎忍心因此與他不歡而散。然而,那女子的肚裡此時已有我的骨肉,我又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有孕在身的愛人反遭他人踐踏。於是,我暗暗下了誅殺西門武定的決心。”

“可恰在此時,不知為何,主上慕容明突然發動了對突厥國的襲擊戰爭。眼看著鮮卑大軍就要兵臨城下天崩地坼了,我便帶著那個名分上已成為西門武定主後的女子私自出逃,投靠了主上。主上說只要我答應留在鮮卑國做他的軍師輔佐他統一草原,就放過我和女子。我滿口應下了主上,可那女子卻死活不願。她雖愛我至深,可叛國通敵欺師滅祖的忤逆之事,她說什麼也不答應。她也是個凌冽的女子,骨子裡的血性並不比我們這些大言不慚的男兒們少。我本想勸她念在骨肉之身,權且好生保養,誰知她竟當著我的面割喉自盡。我奪過她手中匕首時,她的身體已是比匕首的寒光還要冰涼。”

我伸手扶住了師傅不覺間快要倒下的身軀,他也像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那樣索性伏在我的臂彎上嗚嗚悲鳴。真是難為他了,孤苦伶仃一個人來回咀嚼回憶的苦澀。“多年來,我一直為自己自私狹隘的一念之差深感罪惡。主上固然待我不薄,可我畢竟是叛國之人有罪之身,良心怎能就此心安理得?”師傅工工整整的立身站好,一邊說著一邊哭著又一邊用手撫摸著我的頭髮:“那個孩子要是能活下來,也有你今天這樣大了。”

這次換成了是我握著他的雙手,半是安慰半是欷歔的對他說:“人有失足馬有失蹄,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再說了這件事情你並沒有做錯什麼,只是人事可拒天命難違。我相信你那苦命的妻兒若是地下有知你這些年來內心受到的譴責,他們也一定會原諒你當初的抉擇的。”師傅聽我這般言語,淚水更加滂沱起來。烏鵲的叫聲蒼涼的悲鳴在落月的餘暉中,我扶著師傅亦步亦趨的走回屋裡。寒風四起,秋已深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