餵馬喝水的空檔,皇甫遲瑞留心打量了一番老人簡陋的住處。用河灘淤泥堆砌而成的四面牆體,將房屋幽暗靜謐的內部空間與外界的飛沙走石隔絕開來。如同草帽一樣高置在四面牆體之上的茅草屋頂,成了驟雨疾風的天然宿敵。坐北朝南的地裡走向,使得房屋在沒有窗格的徇私舞弊下依然可以遊刃有餘的進行採光。屋裡樸素陳舊的生活擺設,訴說著這個老人堅守歲月清貧的難能可貴。一張稜角分明的白楊木床,佔據了房屋大部分空間。木床旁邊的一張的矩形方桌,是屋裡僅有的一件像樣傢俱。方桌的左右宛若長著兩隻耳朵那樣各自擺放著一把方形木凳,老人與皇甫遲瑞二人此刻正一人坐著一把。
缺少風的吹動,桌上兀自燃燒著的燭火顯得異常沉悶。皇甫遲瑞和老人相顧無言的掛在牆面上的身影,看起來比燭火本身還要來的悶聲悶氣。“想來著實奇怪,這麼炎熱的天氣,房屋的女主人去了哪裡?”皇甫遲瑞心裡悶悶的想著,遊離不定的眼球滾來滾去終於聚焦到了桌子上倒扣著的一面銅鏡上。烏黑深綠的銅鏽,是這個家庭一貧如洗的真實見證。在這樣一處封閉堵塞的不毛之地安家立業,物質匱乏的程度可想而知。這家女主人能有上這麼一面銅鏡,真可謂是莫大的奢侈。她有意將銅鏡倒扣著擺放,是出於愛惜鏡面的考慮還是不願窺視歲月提前來到的痕跡?
馬很快的將粗瓷大碗裡可口的涼水一飲而盡,它還似乎酒足飯飽的打了一個長長的響嗝。沒有了馬吞嚥水時的咕嘟咕嘟聲,屋子裡更加死寂了。侷促不安的乾坐著的皇甫遲瑞覺著該說些什麼,他舉止不太自然的將大碗放在桌子上,就開始在心裡琢磨開口要將的話了。本來他是想說上兩句有關瓷碗的閒嗑的,但出口的話語卻又是關於水的:“太謝謝你的水了,這可是救命的兩碗水啊。”老人好像聽懂皇甫遲瑞的答謝,又好像沒聽懂那樣,面面相覷的拿眼直瞧著皇甫遲瑞:“啊?哦!哪裡哪裡,不就是一碗水嗎?再說,我就是做這個活計的,分內之事嘛。”在屋外豔陽炙烤沙石的嗶嗶啵啵的聲響裡,老人的笑容愈加謙厚了。
皇甫遲瑞顯然未能完全領會出老人後半句話的意思,他側著身子語氣小心的問老人道:“敢問老先生,你說你就是做這個的,是什麼意思啊?”“哦!”老人只是拉長嗓子回了這麼一句,似乎料到了皇甫遲瑞的問題。這聲“哦”後很長一段時間,老人才見怪不怪的回答說:“忘了告訴你了。因為這裡是荒漠,人馬走失的情況在所難免。朝廷為了以最快的速度接濟那些迷路的旅客,就特意每隔一段距離設立一間臨時幫扶的茅屋。再順便派上一個無事可做的閒置人員駐紮於此,專門負責日常管理工作。我就是其中的一員,那天出門巡邏恰好遇見了你和你的馬,還有你懷裡的孩子。”皇甫遲瑞聽了老人的講解,恍然大悟:“哦,怪不得我見你只有一個人呢,原來如此啊。”
老人聽完皇甫遲瑞的話,就知道他可能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便又接著解釋說:“一開始是我和老伴兒兩個人駐守在這裡,反正我們倆在家閒來也是無事嘛。兒女們也都大了,我們也不想整天的麻煩他們,所以就發揮發揮餘熱,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養活自己。”老人說到這裡,眼圈忽然紅了起來。兩道深深淺淺的淚痕彷彿蚰蜒那樣,在他比菜葉老的多了的臉頰上爬上爬下。“我們本想著就此二人相守著安度餘生,哪曾想前些天的一件意外事故卻奪去了她的老命……”老人敘說的聲調忽而哽咽異常,皇甫遲瑞也是聽的潸然動情。他為自己失禮的發問感到由衷慚愧,也為老人伴侶的意外身亡深表同情:“老先生啊,很抱歉問到了你傷心的痛處。也請你節哀順變才是,畢竟人死不能復生啊。她在九泉之下,最想的也是你能安穩的活著啊。”
皇甫遲瑞這話不說則已,一說之下便使得老人的情緒更加波動起來。他自己哭的都快成淚人了,嘴上卻是故作強硬的對著皇甫遲瑞說:“不打緊,我不打緊。我這人凡事都想得很開,一輩子風風雨雨的,什麼苦頭甜頭都嘗過了。她也沒啥遺憾,我也沒啥可抱怨的。”老人含淚的目光多出了一份溫情,這反而讓皇甫遲瑞看的有些心疼了:“老先生啊,看這日頭離天黑還很早。我一時半刻也走不了,今晚就又得麻煩你了。”老人連連擺手,讓皇甫遲瑞千萬不要客氣。皇甫遲瑞又接著說:“平日裡,我想你也找不到合適的可傾訴往事的人。今日裡咱倆在這兒遇見了,也算有緣,你要是心裡有什麼堵得慌的,或是其他什麼的見聞,你就給我聊聊唄。反正時間還早著呢。”
皇甫遲瑞這回說出口的話,自然讓老人十分受用。他大概也多少覺出了自己的生活著實單調的可以,於是就和皇甫遲瑞聊起了最近發生在離這兒不遠的上涼一帶的滅族事件。老人不無艱難的正了正身子骨,他如今老了,總是保持著一個姿勢無論站著坐著都覺著身心勞累。年齡給他帶來閱歷上的豐富的同時,也不出意料的摧毀了他迎接苦難的體力。“那好吧,既然我們都聊開了,那我就和你說說新近發生的一起殘暴的滅族事件吧。”老人左挪右晃的,終於找到了一個適宜的坐姿:“離這兒不遠的上涼地帶,新近遷移來了一個叫柔然的部落……”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部落稱謂,像是一把利劍那樣直插進了皇甫遲瑞生鏽多時的心臟。他渾身的血液似有烈火蒸煮,裡面咕嘟咕嘟沸騰的景況隔著層層的毛細血管仍舊曆歷可見。
老人說到這裡的時候,似乎忘記了皇甫遲瑞剛剛說的自己是柔然部落的移民。因而,當皇甫遲瑞已經在木凳上按耐不住的躍躍欲試時,老人平鋪直敘的語氣依然細水長流:“我們党項族歷來就和中原王朝締盟結親,彼此相安無事,對其他遷移的部落更是如此。因而柔然部落一遷來,就受到了我們部落人的熱烈歡迎。党項君王親接待了柔然部落的成員,並大度的將水肥草美的上涼劃給了他們做安置地域。我聽說中原王朝處處都為土地的爭搶打的沸沸揚揚,真不知他們要這麼土地來做什麼。”老人嘆息一聲,端起瓷碗長飲一口涼水。他粗大的喉結隨著水的吞嚥上上下下歡快的遊動著,看那情形似乎是極力衝破脖頸面板的束縛。再看這喉結剛剛扁平下去,他耳根下的青筋便如充氣般的暴脹起來。
“柔然剛安居的兩個月裡,和附近的其他部落相處的很是融洽。荒郊野嶺的,大家都互相照應著,也是祖祖輩輩因襲下來的規矩。”老人敘說的話語才剛進展到這裡,屋外的風沙倏然加大。龜裂破舊的屋門被風吹的嘎吱亂響,木板斷裂的噼噼啪啪聲響夾雜其間。老人往屋門看了一眼,處亂不驚的接著方才的話繼續講述:“本來我們也都覺著事情到此為止就算是塵埃落定了,以前遷移來的部落也都是同樣情況,大家已經習以為常了。可是就在半個月前的某天深夜,上涼一帶卻傳出了迥乎尋常的異樣巨響……”伴隨著老人語氣的凝重,屋內的空氣也變得劍拔弩張起來。陰陽怪氣的皇甫遲瑞簡直快要窒息了,他本來就已是黑裡透紅的面孔此刻看去越發猙獰了。有關柔然舉國血流成河的記憶,猶如雪山崩塌般的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已經睡下的老伴兒心裡覺著不踏實,便起床說要過去看看,因為那晚該她值班。平常遇到這種情況,也都是我和老伴兒各自照看各自的地域。我們都在這一帶活了大半輩子,對周圍的一切熟悉的簡直可以說是如數家珍。老伴兒一人起身去了,我睡意正濃,也就未將此事放在心上。當晚我見老伴兒遲遲未歸,心裡就犯嘀咕。”老人說著說著捶胸頓足起來,原本波瀾不驚的語調忽的也是風生水起:“哎呀!我好恨!早知她這一去便是終生不回,我那晚就該和她一起去了……老伴兒去了很長時間,我見她一直沒有回來的跡象,心裡就開始替她擔心起來。擔心的結果是,我也摸黑起來去了上涼一帶探個究竟。”老人的眼裡閃現出了恐懼的神色,他敘述的聲波也在這剎那之間潰不成軍:“我推門而出,疾步走在黑漆漆的沙路上。耳中隱約聽聞到了來自上涼方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和殺戮聲。我當時的臉色刷的一下白了,心想:不好,出事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