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守上涼城門的兩位老兵,最先感知到了災禍臨來前的凶兆。守了要快五十年城門的他們二人,完全記不起上一次敵軍來襲是什麼時候了。人們總是很容易就忘記災難來臨時的猙獰模樣,並且對手頭的幸福又肆意揮霍。破敗殘舊的城門和他們臉上盤根錯節的皺紋一樣,看上去都是那麼的死氣沉沉。過往的歲月像是一鍋粥那樣越煮越稠,直到最後濃的山也悠悠水也悠悠。通常情況下,時間帶走的和它留下的都是一樣的多。這一點可以從城門上殘缺不全的鉚釘和城牆頭堆積成山的灰土的對比中,看的一目瞭然。和平如同過多的脂肪,餵養的這個天生就缺乏警惕性的部落大腹便便儀態慵懶。是時候該減減肥了,而突如其來的戰爭又是最好的減肥產品。它彷彿一場痢疾那樣,完全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摧毀最臃腫的肥漢。
高高掛在城牆上的一輪彎月,照耀的這天晚上和過去的近兩萬個晚上沒什麼兩樣。如果非要找出其間的不同,那隻能從它普照人間時日趨衰微的激情入手。在這般亙古如斯的月光的撫慰下,把守城門的兩個年老士兵同樣在過著燭火焚蠟式的生活。他們下完了棋後,絞盡了腦汁也想不出其他打發時間的新意,就錯落有致的癱坐在各自守門的石墩上,準備迎接翌日清晨的旭日了。清涼的夜風清涼的吹拂在他們清涼的臉龐上,讓半睡半醒的他們都甜蜜的笑了起來。兩人臀部鍥而不捨的蹲坐,把用水泥澆灌的石墩壓出了兩個大同小異的橢圓淺坑。為了舒適起見,他們分別在淺坑裡鋪上了厚厚一層草墊。單是看他們二人此刻安逸的表情就不難猜出,癱坐在鋪有草墊的淺坑上,身心必有說不出的爽快。
秋夜的霜露染白了他們舒展的眉頭,使得睡夢中的他們看起來更加垂垂老矣。水銀似的月光沿著他們二人臉部皺紋的走向,逶迤磅礴的傾斜下來。大地劇烈震動的音波彷彿水中的電流,先是由石墩傳給了草墊,又經草墊同時傳給了沉睡裡的他們二人睡意纏綿的老兵甲不情不願的動了動身子,又不耐煩的問老兵乙:“剛才你是不是又說夢話了?”同樣緊閉著眼睛的老兵乙語氣有些慍怒了:“你才說夢話了呢!”老兵甲聽到了老兵乙的回話,也覺著是自己的聽覺出了問題。可越發響動的震顫,攪得他實在難以入睡。他情緒煩躁的揉著睡眼,並多次試圖睜開它們。等他徹底睜開了睡眼,就再也閉不上了。他驚愕的看到,團團漆黑的雲層由南至北迅猛的平移而來。黑雲所到之處,無論繁星明月皆是一派昏天暗地。
塵封心底多年的記憶宛若窖藏了百年的陳釀被忽的開啟,其香味所到之處盡是醉生夢死之象。雖然年齡一度讓這兩個把守城門計程車兵弄不清生與死的異同,但身為軍人的職業操守卻時時攪動著他們的中樞神經。最先反應過來的老兵甲的面色好似被烤糊了的地瓜,他語音顫抖的喊叫起了老兵乙:“喂,快起來!快起來!”高度緊張的神經,使他平日裡就不善言談的嘴巴失去了對眼前景象的描述能力。他只能乾巴巴的張著它,表情扭曲的怪叫。城門縫隙內的塵土正拉幫結派的飄落下來,躲了數十年之久的它們終於盼來了出頭之日。老兵甲圓睜的雙目被空氣中懸浮的塵土弄得開合不定,他已經漸趨式微的嗅覺裡聞到了銅錢上發黴潮溼的氣味兒。
老兵乙聽到老兵甲的驚叫,“嚯”的一下從石墩上彈跳起來。越來越舒坦的生活,反而讓他對自己的生命愛惜有加。他左顧右看的四處掃視著,除了老兵甲張大著的嘴巴,沒有發現什麼其他可疑的東西。這讓老兵乙心底裡略微嗔怒的同時也生出些許的失望,他也想著醃製鹹菜似的生活能夠玩出另類的花樣來。老兵乙重新癱坐在石墩上,言語中不無責怪的對驚恐萬狀的老兵甲說:“喂,你搞什麼搞嘛。大半夜的,發什麼癔症啊?”老兵甲的扭曲的神情上已經完全失去了血色,他牙齒打顫的指著前方的天空說:“看,你看,天上的黑雲。”老兵乙順著老兵甲手指彎曲的方向望去,也發現了天空上漂移過來的黑雲。年輕時參加戰爭的經歷,使他很快明白不遠的前方,大隊敵軍正聲勢震天的結集而來。
多年沒有從事實際戰爭的客觀現實,弄得他倆對眼前突發的緊急情況都手足無措起來。久疏戰場計程車兵無異於不愛勞動的農民,即使面對著熟透了的莊稼也只能是望洋興嘆。兩個老兵慌神慌腦的從石墩上一溜煙的爬起來,東奔西走的不知如何是好。集結的大軍正在他們的身前以雷霆萬鈞的氣魄趕來,他們珍愛了一生的小命兒說不定只在今夜就要報銷。也因此他們生命中有過的對錯如同卷軸畫那樣一一舒展開來,畫卷的盡頭是他們給自己寫下的蓋棺定論:我這輩子做過的好事要遠比壞事多得多,所以我不該死。大軍行進的震動所產生的波幅經由地表精準的傳輸到兩個守城老兵的腳底,這讓本就靜脈曲張的雙腿像是糟了電擊一樣劇烈的顫抖起來。
“我看光憑咱倆無異於螳臂擋車,是不是得趕緊通知城裡的守兵啊?”老兵甲說出了五十年前敵人來襲時,自己問同伴的那句相同的話。“你這不廢話嘛,當然應該啊。問題是,通知誰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城裡的守兵們都回營睡覺去了。我們兩個都是一把歲數了,明明就是守城的擺設嘛。”老兵乙找不到解決事情的辦法,就和老兵甲吵吵上了。老兵甲聽完老兵乙明顯帶著怨氣的回話,頭腦反倒清醒了:“哎,你倒提醒了我。與其站在這裡白白送死,還不如我們也回城去。憑什麼他們年輕力壯的矇頭呼呼大睡,讓我們這兩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充當炮灰啊,你說對不對?”老兵甲在詢問老兵乙的時候,肢體已做出了朝城裡潰逃的動作。老兵乙看了老兵甲一眼,不給他回話,拿起長矛撒腿就跑。
兩個把守城門的老兵逃回城裡後,形同虛設的上涼城門前就只剩下一片慘淡的月色。很快,連這片月色也被鋪天蓋地滾滾而來的黑雲吞噬了。兩個老兵剛剛逃走,老人的老伴兒就步調勻稱的趕了來。她見到黑雲之下城門口空無一人,好氣又好笑的罵了一句:“這兩個翫忽職守的老東西,好好的城門不看就知道偷懶。”多年的交情,她連兩個老兵喘氣的頻率都瞭解的一清二楚。城門開著一條手指一樣粗的門縫,她看出兩個老兵剛走沒多久。“興許兩個老傢伙是去出恭了,我就知道他們沒出息。”她嘴上唸叨著,手也想當然的伸過去推門。城門“嘎吱”一聲開了一道更大的縫隙,她看到自己的身影首先溜了進去。此時,她還不知道,這是她在人世間最後一次仔細的看自己的身影。城門被她推開的時候,她身後的大軍已經趕來。紛亂的馬蹄像是踩踏一片枯葉那樣,將她踩成了稀泥。她破碎的尖叫聲,很快湮沒在穿雲裂石的攻城號角里。
不費吹灰之力計程車兵們,將渾身的力氣都用在了砍殺城內疲於逃命的柔然牧民們。沒有任何殺豬宰牛經驗的他們,砍起人來,可謂手起刀落乾脆利索。圓月狀的彎刀一刀下去,濺出的血跡也是圓月狀的。夜幕之下的這個驚奇發現,激起了精神飽滿計程車兵們。他們競相比賽著,看誰砍出的弧度更加優美。另一群士兵倒是沒那麼無聊,他們對準或已成堆成堆死在路面上的牧民們,練起了剁肉的功夫。“鋒利的刀柄砍在骨頭上和砍在肉體上,會發出不同的聲響。”一個年輕計程車兵幾乎驚叫著向大家喊出了自己的發現。為了使得自己的發現更有說服力,他在喊叫的同時還不忘四處剁剁。
另一個滿臉血汙的中年士兵顯然殺紅了眼,他嘴上對著年輕士兵罵著“誰不知道,還要你廢話!”。說完,就對著年輕士兵身體的中間揮刀砍去,年輕士兵瞬時被攔腰斬斷。年輕士兵的左手支撐著從腰部掉下來的上身,在地上艱難的爬行,他的右手仍然死死握著彎刀。中年士兵砍完年輕士兵,就轉過身去砍正在四處逃竄的柔然牧民。他不知道,身後的年輕士兵已經用手支撐著上身爬到了他的跟前。他只聽到“噌”的一聲脆響,就放大著瞳孔停止了呼吸。年輕士兵爬到他的身後,使盡渾身力氣,用右手將彎刀直插進了中年士兵的後臀。中年士兵倒地而死的時候,年輕士兵露出了狡黠一笑,隨即自己也一頭栽在地上,絕氣而亡。(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