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沾衣欲溼杏花雨。

細雨被風吹得斜斜的,像是玉珠從天空墜落,還連著細線。草色從遠處看去像是起了層迷濛的薄霧。雨色稀薄的可憐,總給人一種下一刻就會雨歇雲開的感覺。

這場雨要是放在初春,那絕對當得起春雨貴如油的說法,可惜再過幾天就是中秋了,這場綿綿細雨只會讓人遍體生寒,恨不得再加層外衣。

一條筆直的官道上,道路泥濘,當真不好走。官道就是這般,若是走兩三輕騎倒是有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感覺,但要是跑拉貨馬車,那馬伕就要頭疼了,要是一個不小心車輪陷進泥潭裡,這荒郊野嶺的,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在目光所及的官道盡頭,四匹快馬賓士而來,撞破重重雨簾馬鬃順著起伏模糊成一團影子,馬蹄踏過道路上的水窪,濺起一朵朵混濁水花。

居中一匹棗紅色馬匹上是一位青色勁裝,青絲隨意紮起的女子,她這身裝扮給人一種極其英氣的感覺。

在她的左側是一位一身黑衣,模樣冷峻,他一雙銳眼配上那眉梢揚起的劍眉,極具震懾力,他舉手投足間極其幹練,若不是看其樣貌只有弱冠之年,還以為是一位久在高位的封疆大吏。

她的右側是一位身穿圓領錦袍,腰圍一條玉帶,長相俊秀,只不過總給人一種吊兒郎當的感覺,這時候他見女子馬速減緩,他也連忙放緩,接著呲牙咧嘴地揉了揉痠疼的脊背。

還有一人頭戴書生巾,白色長袍穿在他身上給他添了些許書生氣,只不過他沒有帶著書生特有的書箱,令人奇怪的是,他胯下馬匹兩側各掛著兩隻布囊,一大一小讓人不禁猜測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他聽到旁邊人呲牙咧嘴的動靜,俊雅的臉上浮現一抹不屑。

圓領錦袍的人連忙開口道:“咱們要不找個地方歇一會吧,再跑下去我這身子真就被顛散架了。”

俊雅男子毫不客氣地開口諷刺道:“沒想到這麼多年沒見了,你還是這麼廢物啊,這才跑了多少里路,你就受不住了,要不現在你調頭回長安還來得及。”

圓領錦袍的人神色不悅,扭頭說道:“喂,我說咱倆好歹也是從小認識,你至於說話這麼刻薄嘛,我記得你之前不是這樣的,去北軍歷練了幾年回來說話怎麼跟吃了槍藥一樣。”

俊雅男子冷笑一聲,驅起馬匹一馬當先往前走去,那黑衣男子看了身旁兩人一眼,撂下一句“我先去探路”也加快了馬速。

這會雨勢驟然變大,青衣女子用右手按住雨笠,她左手握住韁繩,眼神穿過雨幕往前看去。習慣了北方的狂風暴雨,江南這種連綿不斷的細雨讓她有些不太適應。

自從出了豫州後,原本的硬土寬路驟然收窄,也變成了黃泥路,平常天晴還好,但要是像如今這般大雨可就難走了。長安附近的官道大多夯的頗為硬實,再加上行人馬車不斷,幾十年下來依舊光禿禿的,連雜草都不生一根。可能是這條官道走的人少的原因,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挑這麼一條路走。

圓領錦袍的年輕人還在抱怨不斷,嘀嘀咕咕的沒完沒了,青衣女子終於有些受不了了,她扭頭瞥了他一眼,“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上哪休息去,再堅持堅持,所料不差,今夜就能到江州,到時候好好休息幾天,等雨停了再走。”

圓領錦袍年輕人果然沒有再抱怨,不過看他臉色頗為不好看,他覺得自已渾身都要被雨水澆透了,衣服緊貼在身上讓他難受的很,恨不得把衣服脫了才輕鬆。吐槽不了人,他又轉頭吐槽起天來了,“你說這破天下起雨沒完了,這都下幾天了,還是不停,怪不得都說江南水鄉,這一天到晚下個沒完,不水鄉才怪呢。”

“我又沒強迫你跟來,你自已聽說我們要去江南死纏著要一塊來,結果走一路罵一路。”青衣女子無奈說道,“再說了,你這身子骨也太虛了,你在南軍怎麼搞的,沒訓練過?傳出去英國公嫡長子不善騎馬絕對能笑掉一大群人的大牙。”

這番話說的錦袍年輕人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赧顏道:“我在南軍又不用衝鋒陷陣,再說了我就算主動請纓,那些將領們也不願意。”

“話說你逃婚真的沒事吧,那可是皇帝親指的婚事,你居然說逃就逃了,這讓皇帝多沒面子啊。”錦袍年輕人繼續說道,“還有你哥哥謝明均成婚你不回去?謝靈繁成婚也不回去?輔國公府知道自已偷跑出來嗎?”

他這嘴跟連珠箭一樣沒完沒了,終於把青衣女子整煩了,她眼神冷了下來,睨了他一眼,“你的淺溶妹妹在家裡等著你回去娶呢,你怎麼不去娶?老孃什麼時候成婚跟你有屁的關係!”

說罷,她一抽馬鞭,頭也不回的飛馳而去,留下錦袍年輕人一人在雨中凌亂。

俊雅男子回頭看去,見一襲青衣狂奔而來,跟黑衣男子對視一眼,放緩馬速,駐足原地等著她。

“籲!”青衣女子拉住韁繩,馬由奔騰變為慢步。俊雅男子從馬袋內摸出水壺憑空扔給青衣女子,青衣女子接住,拔開棗木壺塞,仰頭灌了一口,接著伸手扶了扶有些歪斜的雨笠,“玟哥。”轉手把水壺拋給俊雅男子。

俊雅男子點點頭,接過水壺重新塞進馬袋,問道:“郎凌呢?”

“在後面。”

“這小子真給郎叔丟人。”黑衣男子面無表情,冷聲道。他總是這個樣子,彷彿這世間所有事物都不能讓他露出其他表情,青衣女子已經習慣了他這副誰都欠他錢的面癱模樣。

“我們都是外姓之人不好說什麼,晚雪,這裡就你與英國公府最為親近,有時候多勸勸他,總不能一直這般消沉下去,以後英國公的重擔這小子扛不起來還惹得別人看笑話。”俊雅男子在謝晚雪面前沒有方才那股蔑視感。

謝晚雪苦笑一聲,要是有用自已早就把郎凌勸上正軌了,她搖了搖頭,“不說這個,今晚能到江州嗎?”

“要是不下雨,咱們今夜絕對能到,但現在估計是不行。”俊雅男子搖頭道,“方才我與忻珏去前方多探了一段路,再走十里左右有座山,山上有座破廟荒廢許久,看其天色,今夜我們只能在那裡過夜了。”

“有地方能躲雨就好,總比露宿荒郊野嶺強。”謝晚雪笑了笑。

“其實露宿荒郊野嶺對我和忻珏這種軍伍中人來說算不得什麼,但你是女子沾染寒氣總歸不好,我記得你還有肺疾,到時候我去採些草藥,給你熬碗藥湯發汗去去溼氣。”俊雅男子溫和說道。

“謝謝玟哥了。”謝晚雪笑著道謝。

“你我兄妹之間不需要這種虛禮。”俊雅男子也笑了笑。

三人等了好一會兒,郎凌才晃晃悠悠的騎著馬過來。

俊雅男子瞪了他一眼,黑衣男子更是看都沒看他一眼,調轉馬頭徑直離去。

“今夜到不了江州了,先行找個地方將就住一晚吧。”謝晚雪說道。

“啊?”郎凌大驚失色。

——

未時才堪堪過半,天色已經昏暗下來,雨還下個不停,落在早已經破敗不堪的瓦簷上,順著有些露天縫隙滴入屋內。從廟前的歪斜的牌匾上,已經被風化的墨色上依稀可以看出這在荒棄前應該是一座靈官廟,大殿內手持金鞭的靈官像已經佈滿灰塵和蛛網,可能是這靈官像有些年頭了,雕像的頭被一些蟊賊敲下帶走,只留下殘身依舊堅挺。

謝晚雪靠在已經褪色的圓柱上,她一點睡意沒有,就這麼半眯著眼睛,在回味著許多事情。她現在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已接下來該怎麼辦,說著去江南,但到了江南又能幹什麼?今年已經平熙二十八年了,再過幾天就中秋了,這一年自已每天鑽在府裡面,實在太過乏味,這種感覺讓她有種混吃等死的感覺,可自已前十六年都不是這樣過來的?她有些想不透。

這是自已離開長安的第十五天了,如果自已沒有記錯,還有七天大姐謝靈繁就該成婚了,好像是下嫁給青州當地的一戶世家,她只是知道對方姓呂,是三十年前的首輔呂方中的後輩,其他訊息自已就真的不知道了。按道理來說輔國公家的大小姐還是嫡出,怎麼說也應該找個門當戶對的,但長安城找遍了,門當戶對的還要是同齡的男子已經沒有了,於是沒辦法才從長安外找。她今年見到謝靈繁的機會愈發的少,這位大小姐現在經常把自已關在房間裡,一連好幾天都不見人。

下個月也就是哥哥謝明均正式迎娶竹凝雁的日子了,所以今年的輔國公府真的很忙,要正式向竹家提親,然後兩家互換生辰八字,之後府裡要下聘書,竹家要回帖,之後就是三書六禮。反正把許管事忙的是焦頭爛額。

謝晚雪自嘲一笑,這時候恐怕府內都已經熱熱鬧鬧的在佈置新婚場地了,他們應該會把簷下掛上紅彤彤的燈籠,夜裡在風中輕輕晃動著,會在門窗上貼上喜字,把一切蠟燭換成紅色。

更會在府中的所有樹上都掛上裝飾,她不知道怎麼就想到庭院裡那株梨樹,那棵梨樹陪著自已長大,想必它也會被貼上桃符,掛上花燈吧。想到這裡她心中一痛,她覺得梨樹真可憐。

父親謝英年初的時候就回北軍了,聽說北邊韃子又有大動作,今年一年想必是不會回來了,自已三哥謝明折今年也去了外地照看各地自家的事物,府中就只有夜溪孤零零的,早知道就應該把她帶上了,自已離開時覺得夜溪是個拖油瓶,現如今想想,夜溪那丫頭在,估計一路上會有趣不少。

自已被皇帝指婚的事情,估計已經在長安傳開了吧,不少人都說等哥哥謝明均成婚後,皇家就會來府中下聘禮,到時候他們發現自已居然偷跑了,想必會急瘋吧。

想著想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謝晚雪已經昏昏睡去。

夜間這座荒蕪的古廟有些滲人,這間廟宇佔地不少,如今除了滿地野草,還空蕩蕩的,下著雨陰風陣陣,穿堂風跟鬼哭一樣,一陣一陣的呼嘯不斷,雨聲夾雜著風聲還有外面林間有夜鴞聲驟然響起,聽著都讓人汗毛豎立。黑衣男子面無表情,不斷往篝火中添著柴,下著雨這些柴火太潮了,所以燒得火苗嘎巴嘎巴作響,火勢旺不起來。

俊雅男子靠著柱子,一雙丹鳳眼微眯,手中拿著酒壺不斷小口小口喝著酒,他身旁還放著一大一小的布囊。兩人聽著雨水沖洗著屋頂的聲音,都不說話。

郎凌早就睡著了,他找了處牆壁,用茅草鋪出一塊空地,但這小子不知道做了什麼噩夢,這時候輾轉反側,夢囈不斷。與他相比,謝晚雪就安靜多了,雙臂環抱著,似乎有些冷。

俊雅男子放下手中的酒壺,脫下身上的白色氅衣走到謝晚雪面前給她蓋上,蓋好之後他也沒有離去,只是半蹲在謝晚雪面前,打量著她的容貌,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事很細緻,哪怕是看人,他看的很細,似乎要把謝晚雪長長的睫毛都根根數清。

良久,他起身回到自已方才的位置,又拿起酒壺喝了起來。大殿裡又陷入了死寂。

黑衣男子用一根樹杈撥弄著篝火,他突然開口:“咱倆多少年沒見了。”

俊雅男子思考了一會兒,才開口:“五年總歸是有了。”

“真久啊。”黑衣男子感慨道,“有時候我能想起來你、我、謝明均、謝明折、郎凌五人一塊嬉鬧的日子。”

俊雅男子笑了笑,“沒想到你還是個念舊的人,南軍待著怎麼樣?你的名聲我在北軍都聽到不少,說是南軍出來一位小諸葛,主導了不少勝仗,我還以為是哪位天才呢,一打聽居然是長興侯的長子。”

“軍功是比不上你的。”黑衣男子破天荒地露出笑容,“英國公說起你才是讚不絕口,說你是開國之後能再封侯的第一人。”

俊雅男子放下酒壺,“我比不上你們這些勳貴之子可以坐享其成,我草根出身,拼自已就只能身先士卒。”

他緩緩閉上眼睛,“現在覺得殺人也是件麻煩事。”

俊雅男子不動聲色地把自已旁邊的兩隻布囊解開,只見大的布囊裡藏著一杆槍桿,小的布囊裡是槍頭!

他猛然睜開眼睛,把槍頭拿出,一隻腳勾起槍桿,槍頭往槍桿上一按,頓時一把長槍就出現在他手裡。

槍名甘州令。

黑衣男子行動比他還要快,他抽出腰間的短刀,看都不看往頭頂的房梁甩去,只聽到刀刃相接的聲音!短刀噹啷一聲就掉在地上。

這一聲不可謂不刺耳,頓時就把謝晚雪驚醒,只有郎凌這個沒心沒肺的還在呼呼大睡。

黑衣男子面無表情地走過去撿起短刀,聳了聳肩。

這時房樑上翻身落下一位寬帽深衣的蒙面人,他一掃大殿內裡的人,轉眼就盯著一身白衣倒提長槍的俊雅男子上,這個人身上讓他有種危險的感覺。

謝晚雪瞬間清醒,她站起身子,從方才的柱子旁摸出一把長刀,警惕地看著蒙面人。

蒙面人一看情況不對,轉身就往外跑去,只見他動若狡兔,幾個身形都已經消失在雨幕中了。

“看你了。”黑衣男子對著俊雅男子說道。

“嗯。”俊雅男子活動了下筋骨,“看好他們。”

話音剛落,他就衝出大殿,緊跟著消失在雨幕中。

黑衣男子繼續烤著火,謝晚雪往地上一坐,看了眼還在呼呼大睡的郎凌,“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傢伙。”

她轉頭問黑衣男子,“忻珏哥,方才那是什麼人?”

“不知道,但身手很好。”黑衣男子說道。

聽到身手很好,謝晚雪有些擔憂,她看著燒得通紅的木頭,“那江袖玟會不會出事啊?”

聽到這話,黑衣男子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撇了撇嘴,“江袖玟出事?你應該祈禱那人別被一槍捅死才對。”

——

其實說是山,倒不如說是一個小土坡,此處處於平原地區,有這麼一座小土坡就被叫做了山。大雨滂沱,讓人走一小段路鞋底都要粘上厚厚的黃泥,雨水從陰沉的天空落下,數以千萬計,瞬間打溼人的衣裳。

夜間寒冷,浸透的衣服讓人不禁遍體生寒,那蒙面人步履飛快,他靴子踏過一片水坑,向四周濺出數十水珠。他現在顧不得渾身溼透的狼狽樣子,只能提起氣在林間穿梭。

時不時有炸雷照得整個世界剎那間亮如白晝,接著瞬間明亮就消弭於昏暗的雨幕中了。蒙面人心中暗叫該死,自已居然露了動靜讓人發現,那白衣人身上的氣息當真可怕,自已剛才與他對視,只覺得面前不是一個人,而像是面對一座大山那般喘不過來氣。

但幸好逃跑的功夫他也是拿手的,這密集的大雨讓人睜眼都難,追擊就更難了,只要自已跑到大道上,那裡還有自已的馬,到時候甩掉那個白衣人自然不是問題。

他暗暗咬牙,再次提快了速度。

終於他穿過了那片密林,終於來到了官道旁,在一棵楊樹下,正拴著一匹黑色的馬,他心中一喜,沒有絲毫猶豫就衝了過去,他把韁繩解開,動作利索的就像用自家鑰匙開自家門一樣。

在瓢潑大雨中分辨一下方向,他一拍馬屁股就朝著正南跑去。這匹馬相當健壯,是邊境諳熟戰事的良駒,雨水順著馬身洗刷而下,展現出一幅極具美感的畫面。

馬蹄如影般在官道上行馳,就在奔出山前快一里地的時候,蒙面人的瞳孔猛然一縮,瞬間緊緊拉住韁繩,馬匹受到主人的命令連忙停住腳步,它還順勢打了個響鼻。

水珠四濺的官道上,一名身著白衣的青年倚槍而立!

蒙面人一臉難以置信,自已的速度自已是瞭解的,再加上還有一段騎馬的距離,這白衣人居然一副早在此處等候的樣子。這是何等的恐怖!難道這白衣人的輕功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他顫抖著聲音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白衣青年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從斜矗在地面的長槍上站直身子,他在大雨中伸出右手,放在槍桿上,然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緩緩併攏。

五根手指彷彿叩擊在蒙面人的心臟上,他感覺到了滔天的殺意正朝著自已席捲而來。

白衣青年倒提起長槍,開始狂奔。

看著離自已越來越近的白色人影,蒙面人終於認出了白衣青年是誰了!

他大驚失色道:“你是甘州令江袖玟!”

回答的他是,一朵綻放於雨夜的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