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東市萬國塔有仙人出世的訊息很快就肆意傳播開了,那些親眼目睹者們在酒樓茶廝間唾沫橫飛,這種前所未見的奇聞給這些樂於八卦的人們平添許多樂趣。
昨夜飛雪不及今日暖色,桃花娘坐在竹椅上用手託著下巴,看著遠處出神,今日小院頗為熱鬧,季致又來了,還帶了位身著白衣的少年。
少年眉間有顆硃砂痣,長相清秀,一身白衣給他抹上了仙氣,只不過他現在的舉動哪裡有羽化而登仙的模樣?他面前放著白瓷海碗,那碗足足有羊頭那麼大,他抱著海碗正吸溜吸溜地吃著麵條。
全然一副餓死鬼託生的樣子。
季致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他一臉好奇地盯著少年看,方才在街道上被他分享糖葫蘆,還以為是跟自已一般年紀的人,帶著他來桃花娘這裡吃飯,他取下斗笠自已才知道居然比他還要年輕。
如此年輕居然有自已生平僅見的內力,真是奇了怪哉,他想著愈發好奇,打量得更加深刻了些。
季致如此直勾勾的眼神,讓他對面的桃花娘心中一陣揣測,莫非這位太子殿下改性取向了?不喜歡女子,喜歡上了小孌童?雖說京中那些達官貴人許多都有龍陽之好,但皇室要是出此秘聞,絕對要被史官寫進國史,被以後的文人墨客唾沫星子噴死。
季致思索著挪開視線,他漫無目的地往前方看去,見桃花娘也直勾勾的看著自已,眼神中充斥著詫異、擔憂、八卦等複雜的情緒,季致疑惑地跟桃花娘對視一眼,隨即恍然醒悟,他連忙搖了搖頭,表示不是你想的那樣。
桃花娘掩嘴輕笑,她雖然嘴上經常埋怨季致來自已這裡蹭吃蹭喝,但其實內心是很希望他來的,倒也不是想念,而是自已一個人在這裡住的久了,沒有人說話,太過孤獨,季致來了能讓她感受到許多人味。
白衣少年把最後一口麵湯喝盡,滿足地放下手中的筷子,他撫了撫肚子,然後打了個飽嗝,他咧了咧嘴:“真好吃啊,這絕對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麵條。”
桃花娘笑了笑,被人誇獎廚藝她挺開心的,“公子還吃嗎?我可以再給公子下一些。”
白衣少年連忙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師父說對於美食淺嘗即止就好。”
他話音剛落見桃花娘輕輕一笑和季致挑眉促狹的看著自已,他明瞭估計是自已用錯詞語了,他不禁赧顏道:“讀書這事最麻煩了,我從小就不喜歡。”
季致與桃花娘相視一笑,心想這位少年真是赤子之心,藏不住事情。如此單純的人,他們見的實在太少了。
桃花娘邊收拾著石桌上的碗筷,邊說:“方才我去前閣聽許多人在談論萬國塔那邊有仙人出世的事情,你倆從東市那邊過來可曾見到?”
“這你可問到點子上了。”季致笑了笑,用手中摺扇指了指身旁的白衣少年,“他就是那些人口中的仙人。”
桃花娘吃了一驚,她再次仔細看了看少年兩眼,“公子就是一步飛上高塔的仙人?”
白衣少年見面前這位漂亮姐姐看著自已,那雙含水的桃花眸子讓他登時滿臉通紅,他不敢直視桃花娘的雙眼,低著頭小聲道:“其實是兩步。”
桃花娘見他一副害羞的少年模樣,覺得好玩,她笑道:“公子尊姓大名啊?”
“我叫元夕言。”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但又生怕桃花娘不明白自已的名字是哪三個字,就繼續開口解釋道:“元月夕陽,言語的言。”
“知道了。”桃花娘笑了笑,用一個托盤放著碗筷往廚房走去。
一時間整個院落裡只剩下季致和元夕言。季致突然出聲問道:“元公子哪裡人士?”
元夕言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搖頭道:“記不太清了,我從小就被師父帶上山,但我們山門是在青州萊州府附近。”
還不等季致繼續問,他就竹筒倒豆子一般講了出來,“我這次來京城是來還多年前的一個人情的,那人說讓我幫他殺一個人,但到現在還沒說要殺人,我天天在府裡沒事幹,今天就出來轉轉了……”
他說著說著就把自已來長安後的見聞給季致講了一遍,季致聽著不由啞然失笑,覺得這位還真是稚子心性。
“你要去殺人,不怕我報官嗎?”季致挑起眉毛問。
“也不瞞著公子。”元夕言憨厚一笑,“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公子不是那樣的人,我這個眼睛天生能看出人的氣,如果一個人是好人那他背後的氣就是白中微微透著金色,一個人如果殺的人多了他背後的氣就是猩紅色的,一個人如果走黴運他背後的氣就是灰黑色的,比如那個姐姐她背後的氣勢灰色中透著微弱的淡紅,說明她一直以來很憂傷。”
季致聽的吃驚,他聽著元夕言的話,不由想起來以前跟一位欽天監的官員聊天,那位官員說民間有一種望氣法門,可以看透人的命格和運勢,只不過此法門非常難以練成,當時他還覺得世間怎麼可能有這種傳說中的法術,如今聽元夕言一說,他不由覺得這種說法可能是真。
“不過公子你的氣我還從來沒見過,紫金紫金的,還很亮。”元夕言笑了笑,“但擁有這樣氣息的人肯定不是壞人了。”
季致還要繼續問時,桃花娘掀簾走出,她笑道:“這麼一說,元公子還真是仙人了?”
“算什麼仙人,只不過懂一些煉氣之法。”元夕言連忙道,他捂了捂肚子,“哎呦,吃的太多了,我要去方便一下。”
他匆匆忙忙地往院外跑去。
桃花娘步履緩緩走到季致身後,她雙手放在季致的太陽穴處輕輕揉著,動作不快不慢,力道適中,她柔聲道:“你從哪找來了這麼一個活寶。”
季致閉著眼享受著她手指的力道,笑道:“這可不是我找來的,是在大街上碰到的。”
桃花娘輕輕一笑,“那你覺得他說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大概是真吧。”季致畢竟親眼目睹元夕言飛上塔頂的場面。
“那你相信世間有仙人嘍?”
“我還是不信,我大唐幅員遼闊,出現一些世人難以理解的事物實屬正常,但神鬼之說過於縹緲,太祖皇帝晚年篤信方士長生之說,最後耗損國力不也沒有求得長生,這足以說明神鬼之說必定是假。”
桃花娘不想再說這個話題,她岔開話頭,“最近很煩心?”
“你怎麼知道?”
“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往我這邊跑,久而久之,你一來我就知道最近有瑣事惹得你煩惱。”桃花娘溫柔道。
季致沒有瞞著她,把最近的事情向她細細道來,桃花娘聽的眉頭輕蹙,聽他講完之後,她說道:“所以你只要讓孫亢最近掌不了事就算贏了一半?”
“可是該有什麼辦法能讓孫亢掌不了事呢?”季致苦笑道。
“如果我有辦法呢?”桃花娘嫣然一笑。
“什麼辦法?”季致聞言心中一喜,他連忙轉身問道。
“這位孫大人啊,對於錢財確實不喜歡,但只要是人就會有缺點。”桃花娘笑道,“簡單點說就是這位孫大人好色,但家中又有河東獅,所以前幾年常常來這種花柳巷陌偷吃,最近幾年倒是沒來。我聽前閣幾位多嘴的丫頭說,這位孫大人成婚這麼多年還沒有子嗣,所以在外養了一房小妾,那小妾去年給他生了一個小子,你只要拿住這個小妾的住所,再透露給孫大人的正妻,想必這位孫大人最近都不會去衙門了。”
季致越聽眼睛越亮,他站起身子拉著桃花娘的手,感激道:“小姑,謝謝你。”
聽到這個稱呼,桃花娘幽幽一嘆,“我早就被宗人府除名了,當不得殿下如此稱呼,還是叫我桃花娘吧。”
這一樁秘聞牽扯出許多繁瑣的事情,這永遠是桃花娘心中的痛,她不喜歡被人提起,季致這個侄子對她很好,她被宗人府除名,跟皇兄恩斷義絕之後,用自已所剩的最後積蓄在這裡買了個院子,她一個女子無依無靠,過的十分艱辛,幸好季致經常打著來看她的名頭,偷偷往自已門上掛錢,才讓她的生活不那麼艱苦。
“父皇雖然嘴上不說,其實心中很掛念你,只要……”季致的話語被桃花娘打斷。
桃花娘搖頭道:“我不想說這個事。”
季致只好無奈道:“好吧。”
季致接下來要說的話,桃花娘都已經猜的差不多的,無非是想要讓自已朝皇帝低個頭說幾句認識到錯誤的話。
可是,可是她心中一痛,明明自已與他並沒有錯,明明他已經付出了所有代價,甚至生命,她難道要棄他的生命於不顧,去低頭,去認錯?她越想眼中的光芒就越黯淡,那根刺橫亙在她的喉嚨與心臟中間,每一次呼吸都讓她的心在刀俎上滾動。
“不說這個。”桃花娘勉強笑了笑,“上次跟你來的那個女子是哪家的姑娘?”
長輩的突然一問,季致猛然有些措手不及,他支吾半天才道:“是謝英的二女兒。”
“啊?”桃花娘吃了一驚,“是謝青瑕的二女兒?好啊你,謝青瑕知道了不得兒氣死。”
“所以我才沒敢告訴她我的身份。”季致說道。
桃花娘笑了笑,“那姑娘很好,我很滿意。”
“那肯定了,我的眼光怎麼會差。”季致有些驕傲的說。
“你別得意太早,人家姑娘還沒說願意呢。”桃花娘用手指點了點他的頭。
這時候院門被輕輕推開,兩人還以為是元夕言回來了,他們往那邊看去,只見哪裡是元夕言的身影。
門口站著位頭戴帷帽,身穿立領對襟的女子正往裡面看。
“說曹操曹操到。”桃花娘笑道。
謝晚雪有些愣神,她本意是找李長致道個歉,自已沒有說服父親,覺得心中對他有些愧疚,但她想到李長致從來沒向她透露過自已住哪,她想起之前桃花娘似乎跟李長致關係很好就想來桃花娘這裡讓她給李長致捎個信,沒想到這麼湊巧。
季致在謝晚雪面前又回到了李長致的模樣,他笑著說道:“晚雪姑娘來了。”
“我屋內的女紅還沒做完,你們聊。”桃花娘撂下一句就往屋內走去。
謝晚雪有點尷尬,她這麼急衝衝地找過來,是不是太失身份了,她看著李長致欲言又止,‘我不是來找你的’,不對吧,明明自已就是來找他的,‘我就是來找你的。’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李長致就沒有這種扭捏的想法,他走過來笑道:“我還想著等會去找姑娘呢,如此來的正好,就不用大費周章的去找姑娘了。”
“找我?李公子有什麼事嗎?”謝晚雪問道。
“那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李長致湊到謝晚雪身邊問。
“誰說我來找你的。”謝晚雪帷帽下的臉通紅,連忙否定道。
“哦,原來不是來我的啊。”李長致故作失望的神色,朝屋裡大喊道:“桃花娘,謝姑娘是來找你的。”
誰知道他剛喊出聲就被謝晚雪捂住了嘴,謝晚雪紅著臉說:“好吧,我是來找你的。”
聽著嘴被自已捂住的李長致發出“嗚嗚”的聲音,分明是在笑,謝晚雪囧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瞪著眼睛說道:“我是來跟你說正事的。”
李長致嘴被捂住,聞言只能點頭。
“對不起啊,我沒能說服我父親。”謝晚雪愧疚道。
李長致搖頭。
見他現在跟啞巴一樣,謝晚雪更加不好意思了,但又怕自已鬆開了手他又大呼小叫起來,讓自已難堪,她語氣狠狠的威脅道:“先說好,我鬆開了你不準大呼小叫。”
李長致小雞啄米般點頭。
謝晚雪這才鬆開了手。
李長致連忙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這才笑道:“差點把我捂死。”
“還不是因為你,非要那麼大的嗓門……”謝晚雪理虧在先,又不好意思低頭,她越說底氣越不足,聲音越來越小。
“不說這個。”李長致扯住謝晚雪的手臂,“一路上累了吧,先喝茶。”
謝晚雪被強拉著,又掙脫不了,只好任由著他拉著往石桌邊走。
她把帷帽取了下來,放在旁邊的椅子上,她現在已經不會在李長致面前遮掩容貌了,李長致給她沏了一杯茶,笑著說:“其實國公爺的反應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你沒有成功也實屬正常。”
“那你還讓我去說。”謝晚雪埋怨道。
“是我的錯,我給晚雪姑娘道個歉。”李長致說道。
“那還是算了。”謝晚雪笑道,“畢竟你也幫過我,咱們這叫禮尚往來。”
但她似乎又想到了什麼,“那你接下來怎麼辦?”
“我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唄。”李長致似乎故意逗她,“到時候我死了,你給我收屍就成了。”
“呸,晦氣,快過年說這種話。”謝晚雪裝作嫌棄的樣子。
李長致哈哈一笑沒有再說什麼。
這時元夕言回來了,他看到桌旁的貌美陌生女子有些一愣,謝晚雪也同樣疑惑地看著他,李長致這時介紹道:“這位是元夕言公子。”
“這位是謝晚雪姑娘。”
元夕言友好地笑了笑,謝晚雪只好禮貌地還以微笑。
元夕言有些恍惚地出神,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謝晚雪在陌生人面前有些拘謹,沒有在李長致面前來的自在,三人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最後還是李長致率先開口,聊了一個很有趣的話題。
謝晚雪識趣地沒再提方才的話題,三人閒聊著,氣氛也不似方才那般凝固。
夕陽漸晚,元夕言率先告辭,李長致和謝晚雪把他送到門口,看著這個少年的背影逐漸被樹枝遮住,然後消失。
“這人好奇怪。”謝晚雪突然說道。
“哪裡奇怪?”李長致問。
“不知道,只是覺得奇怪。”謝晚雪笑了笑,“我們進去吧。”
“好。”
晚飯是桃花娘做的,吃過飯,長安又飄起了雪花,最近很是奇怪,總在夜晚下雪,謝晚雪深知如果自已再不走,等雪大了就不好走了。
她拿起帷帽與桃花娘告別,李長致與她一塊走的。
桃花娘還是一如既往的站在門口,看著兩人在雪影中消失。
靴子落在雪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在如此空曠的天地間,除去雪落的簌簌聲,別有一般風味。
兩人走在綾羅閣的巷道前,雪下的愈發大了,漫天飄雪,明池已經結冰封凍起來,那場大火後的綾羅閣還正在重建。明池旁邊堆積起來厚厚的雪,下了雪,長安城似乎更加安靜,人們都已經早早進入了夢鄉,只有遠處簷下的銅鈴在風雪中叮叮噹噹,安靜的寂寞。
“我陪你多走幾段吧?”謝晚雪突然說道。
“好。”李長致想起了什麼,從懷中摸出了那根簪子,他笑道:“街邊隨便買的,不值什麼錢,最近不知道為什麼,總想送你個東西。”
謝晚雪接過簪子,看了看,眼底閃過一抹笑意,她不動聲色地抽出頭上的那支價值千兩的瓔珞硃砂金簪,把這支看起來只有幾兩銀子的簪子插在頭上。
她露出笑容,“長致,好看嗎?”
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麼稱呼李長致。李長致低頭看著她的臉兒,雪花還在紛紛揚揚的落下,在他們兩張臉之間飄落,模糊了兩人的視線。
“好看。”他發自內心,真摯地說道。
兩人相視一笑,繞過一個在門前掃雪的人,繼續沿著道路往前走去。
“你有什麼想讓我幫忙的事,儘可以開口。”謝晚雪說。
李長致微微一怔,心思翻湧,他停住腳步,片刻後才搖頭笑道:“沒有了。”
謝晚雪眼神疑惑,抬起頭看著他。
他看著謝晚雪光潔如玉的額頭,以及細細的、有些蜷縮的碎髮,雪花落在她的額頭上,他想要伸出手去觸控。他還是沒有,只是笑了笑,他想謝晚雪不會猜到他的身份,謝晚雪見他笑,也笑了笑。
兩個人接著往前走去,雪越下越大了,李長致在謝晚雪的頭頂撐了把油紙傘,雪花悄無聲息地落在傘上,在那山水畫上滑到傘沿,墜落下來。
謝晚雪偷偷向後瞧去,雪地上留下兩行腳印,互相依偎著,似乎要一直綿延到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