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徐越卿回京之後最厭之事莫過於故人相見,一別十四載,即使是泛泛之交、一面之緣唯有面容漸衰也會嗟嘆年華易老。

不過夙有仇怨者之間縱是再過千萬年蹉跎也難冰消瓦解。

時光待敏貴妃仁慈,這十多年悄然而逝,她的容光一如那年冬日徐越卿初次入宮時那般絕豔動人。

徐越卿仍記得十四年前冬,年節之前皇帝設家宴招待朝中與皇室有姻親的諸大臣,彼時,李犀生母敏妃尚未晉升為貴妃,李犀也並非親王,但他們二人已得聖上殊寵乃至專寵,當時張皇后還未被廢,敏妃便能與皇后同席,後宮之中除卻孫太后、張皇后外,女子之中唯她敏妃最為尊貴。

這樣尊貴的女子也不能免俗,也會為了唯一的兒子在臣子面前伏在皇帝懷中畏縮著肩膀、不住地抽泣,面容猶如精雕細琢的玉器,眼尾飄紅、淚如珠落,可憐又可愛。

環佩叮噹,徐越卿飄散的神思當即回籠。

正如徐越卿一眼便識得故人,敏貴妃自然也在連成片的赭色衣裙當中見到了別出一格的徐越卿,當真依舊如往日格外刺眼。

與林禕客套幾句之後,敏貴妃狀似突然認出趙昭來,誇她穿著女官衣服顯得格外颯爽,不愧是趙將軍之女,而後是左看看右看看站在趙昭身側的徐越卿,良久才喜道:“早早就聽寶靈說你從山上下來了,果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你父親也當真捨得。”說著還揮手將徐越卿招到跟前,親熱地挽著她的臂,確是像久別重逢、喜不自勝的長輩,半點也無貴妃架子。

徐越卿任由她在人前如此親暱:“虧得娘娘還惦記著草民,錦王和娘娘對草民多有厚愛,實在惶恐。”

敏貴妃笑笑,玉掌不輕不重地拍打著徐越卿的臂膀:“往事不可追,如今在府中跟著長孫尊首定要好好報效朝廷、報效聖上,都是一家子人,以前的便都隨水而流吧,若你還在意,我便代錦王向你陪個不是。”

眾人雖不敢抬頭看,可一個個耳朵都豎得高高的,生怕錯過了什麼,從敏貴妃言辭來看,傳言並不錯,當年錦王和徐越卿之間確有齟齬,到底是什麼?怎麼不說清楚?

徐越卿扯出自己胳膊:“娘娘言重,君君臣臣,徐某已經受過教訓絕不會再犯,到時辰了,娘娘不要叫外頭百姓們等急了。”

敏貴妃不改笑意,慈愛地點頭,伸出纖指撥開徐越卿鬢邊的碎髮:“你說的是,若有時間來我宮裡坐坐,我也念你念得緊呢。”

“草民知道了。”徐越卿當即答應下來,請林禕帶路,自己一行人還是跟在眾宮妃身後保護。

趙昭失笑,敏貴妃在宮中賢名、威名並舉,在聖上跟前不爭寵、不妒忌,處理宮闈內事也是恩威並施,有功重賞、有錯嚴罰,她今日方才見識到了這位娘娘的厲害。

明明是臨時搭建的戲臺子,她倒像是歷過千百回一般,面不改色地說出那些唸白。

禁軍似比昨日又多了幾個,趙昭與徐越卿更加散漫,本只是倚著牆漫談的二人直接找了個間隙進府中慧思閣喝茶。

解官不成的陸非同還伏在案上忙碌,見二人一聲不響地溜進來還偷自己的茶喝,緊抿了半日的唇不由自主地勾起,走近之後笑她們:“當的什麼差?娘娘們在西門佈施,你們卻清閒地在這兒喝茶。”

“老師,聖上對敏貴妃是寵愛非常,禁軍也比昨日多出幾名,縱是我們不去也出不了什麼岔子。”

“哎,事兒是經不住唸叨的。”陸非同出於淫祀的楚地,對口舌上的事情多有忌諱。

趙昭連忙“呸”了三聲:“老師,太后今日沒來,敏妃說是昨晚上為民祈福以致今晨有些不舒適,我瞧著倒像是藉口。”

“你既然知道何必再問?”陸非同起身,活動活動筋骨,這年歲越大,久坐都嫌累得慌。

趙昭也為她斟上一杯熱茶,陸非同扭腰時不住捶打自己的腰背以緩解:“快過去吧,叫旁人看見了該數落你們了,當差不專心可是要捱罵的。”

趙昭蹦起來給陸非同又是捏肩又是捶背:“老師,讓我倆再坐會兒唄。”都無需陸非同出聲,只消一個眼神,趙昭立馬拉著徐越卿行禮告退。

雖最後兩日是敏貴妃代替太后,但率宮妃五日佈施到底是安然結束,最後一日傍晚,陸非同、嵇霰二人以代執明府長官的身份拜謝、送別各位娘娘。

敏貴妃體恤這五日護佑各妃嬪的女官,為每人都備下厚禮以示獎賞,因官位不同有所差異,趙昭又與府中各人不同。

待敏貴妃率一眾妃嬪走後,眾人各自散開回到原職上,沒了那些個娘娘,她們明日不必費心神卻依舊費精力。

嵇霰操練武官先行一步,趙昭、徐越卿跟著陸非同回了她那處。

慧思閣門外,趙昭急不可地待開啟她親自交付到手中的錦盒一看,原是個紅瑪瑙手串,每個瑪瑙珠子都似龍眼那般大,又是個頂個的通透,不必細看也知是千金難求的物件。

趙昭當即蓋上盒子:“貴妃果然是貴妃,這東西我可受不起,改日我進宮還予她。”

“她給你的自然是好東西,豈有退回去的道理,那不是拂了人家施恩上下的心意?”陸非同笑笑,點起燈,屋內這才顯得亮些。

趙昭平日裡頑皮了些,心思卻是活絡:“我的品階要比桑桑還低些,自然要給我相當的東西,那珠串給的是趙家的小姐又不是執明府的趙大人。”

“趙大人,你不正是趙將軍的女兒嗎?”

“老師,這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陸非同凝視趙昭,期望她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

趙昭之所以成為執明府的趙大人,無需像她們一般奔波、不必像她們一般伏低做小不正是因她的家世?她們還在欽慕女子也能透過科舉“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之時,趙昭置身何處呢,是在府中倚窗握卷還是打馬邊塞?

趙昭答不出,低著頭,墨色的眼瞳左右亂轉,在陸非同面前,她仍舊是有些害怕,隨意一問便叫她想起當年考校詩文答不出來的場面,一下子心神慌亂。

陸非同唯此一個學生,愛極也恨極,見她不答,又提高聲音逼問:“執明府中的差人趙昭和趙將軍的愛女趙昭之間有何不同?”

“就是不同,可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老師。”在執明府中,多數人皆喚趙昭為“縣主”,即便是燒交好些的林禕也是如此,不喊她官名更不喊她“趙昭”。

陸非同自趙昭六歲起便做了趙家的西席,如今正好十年,十年之間點點滴滴不會全然記得,有些總是如何也忘不了。

三年之前,趙昭隨意說了句若是能與老師同朝為官便很有意思,一句戲言倒叫趙將軍記在了心上,不久請示聖上,用軍功換了女兒無足輕重的虛設官位。

從趙昭口中得知時,趙昭不知為何心一下子涼了半截,笑意沖淡至消失,眉間的紅痣都黯淡下去。

至今她還是記得,那日趙昭不過十四歲的面龐滿是輕快與興奮,不住地在問府中如何運作、又有哪些官職、各司什麼事務等等直至那日課業結束。

日後反省,陸非同並不忌諱自己曾嫉恨過趙昭,時過境遷,她所在意的與三年前又不一樣:“趙昭,趙將之女和執明府趙大人到底有何不同,而你,又想成為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