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佈施一過,執明府又恢復到往日平靜,年節底下雖然忙碌些,到底在陸非同、嵇霰操持之下安然度過。
府中本就不短人手,二十七又開始節假,徐越卿、趙昭兩個閒人二十六便被林禕早早趕回家中。
徐越卿倒也樂得自在,年根歲末的,人人都是一家子團圓,自然無人來攪擾自己寂靜的小院,看些話本子消磨消磨時間,如此也過了兩天閒散日子。
閒時,她便掰扯著手指數自己可以窩在小院中幾日,除夕那夜、初一天不亮,執明府眾人要同其他府衙一般進宮給皇帝拜賀,自己身無官職便無需進宮,直至初四,府中開衙,整七日無需見外人,舒心不少。
福子和一起贖回來的梁婆婆皆是苦命人,為人賣到徐越卿處也算運氣,徐越卿已將她們的賣身契給焚燬,已然是個自由人,只不過沒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便留她們在這兒灑掃灑掃,待日後有了更好的去處便送她們離開。
今兒一早,徐越卿拿出幾兩銀子,叫她們置辦些自己過年需要用的東西,衣裳也好、首飾也好,自己高興買什麼便買些什麼。
小院的枯草木離藏了架鞦韆,落葉之後,交錯的藤類只剩下易碎的蔓條,兩邊的繩子已經被風雨侵蝕的快要裂開,徐越卿只是覺得待春日之後,鬱郁的藤攀扯著鞦韆一路生長,或許會開出什麼了不得的花便一直沒叫人扔掉。
現如今正得空,徐越卿坐在上面百無聊賴地左右搖晃,北風一吹,院中落葉疏疏動了起來,此時,難以捕捉的風有形亦有聲。
倏而,徐越卿似想起什麼,小跑到自己屋裡從衣櫃裡自己下山便帶著的包袱裡取出一物,眉眼含笑含地坐回鞦韆架上。
冬日風聲嗚咽,合該配上相同動人的簫聲。
許久不曾練過,徐越卿難免有些手生,撫過紫竹簫身上的“霽”字放到唇邊試探著吹響。
習樂多年,此物和刀劍一樣從不離身,尚在輕微山之時,師父、師兄姊們常在一處宴樂,春日百花夏日蟬鳴、秋日霜月冬日雪皆可合奏,樂聲常引來鳥獸旁觀,也算奇事。
雖有些生疏,師父教的本事她不敢忘卻,指尖顫走,聲聲簫吟落在地上忽而又彈起,繞著鞦韆傳至小院各個角落,風吹疏葉合簫聲。
周家兄妹三人上門有事相邀,敲了許久的門都無人回應,正打算走時便聽見小院裡那婉轉幽怨的樂聲,皆駐足。
早前,徐越卿見周筠愛來此處便又給她打了一把鑰匙,從長遠來說,也是打算突然離京要將此處作為產物還與周家人。
周筠起初不敢收,但每來一次,徐越卿便將鑰匙放在她手中叫她收下,不過每次來都是扣門而已,想不到今日有了用處。
三人循聲而至,站在迴廊上遙望坐在積雪的鬱郁碧青之中的垂眸的女子,心照不宣地沉默著走近。
周筠眉眼彎彎,眸子忍不住在徐越卿臉上逡巡,根本藏不住喜愛與讚許,世間女子個人又個人的美,徐姐姐之美並非容貌昳麗亦非才情絕豔,她更像是冰雪封凍、將化未化的溪流。
寒風吹得周復的鼻子通紅,他慢慢挪動幾步,站在風吹來的方向。
徐越卿似察覺到了,細長的眉睫瞬間皺起,放下手中的紫竹簫,歪著腦袋朝周復的方向看去,又見面前還杵著兩個人便起身問候:“阿筠,二位周公子。”
“姐姐,你吹的真好聽。”
“徐姑娘穿的單薄,手都凍紅了。”
弟、妹二人的聲音同時響起,周維低頭一看徐越卿正往後縮的手指,果真都紅了。
周筠忙將懷裡的暖爐奉上,眉中、笑意絲毫不減,也不遮掩半點欽慕:“這也是路掌門教姐姐的?我只聽過傳聞,說這人武藝超群,相貌比武藝更加出眾,不曾想更是通曉樂律可以教出姐姐,實在是天底下絕無僅有之人。”
徐越卿一手抱著那爐子,一手握著捂不熱的紫竹簫:“我師父被師祖成為全才,詩文才學也不曾輸人半分。不過,他也正如坊間戲稱的‘玉心掌門’一般,不善交際。”
諸人從徐越卿身上對路明州的性情也能可見一斑,周筠也只是一笑而過。
徐越卿請眾人前廳堂上一坐,自己先去將手中竹簫放起來再為他們泡杯茶去。
周筠身邊侍女也是常跟著來這宅子的,福身去小廚房烹茶了。
周家三兄妹自去前廳等候,不多時,徐越卿也妥當到了堂上來,將溫熱的爐子遞還與周筠:“不知你們今日同來寒舍所為何事?”
周筠來的勤,周復常奉命來接她回去,也是常打照面的,周維除卻那日喬遷宴後再未見過,必不可能貿然登門。
周維開門見山:“徐姑娘,長兄和筠兒惦念著姑娘一人在外,不知姑娘除夕如何打算的?”
今日廿八,還有兩日除夕,徐越卿與徐家生分又和徐沃不歡而散,以她的性子自然不會回徐家抑或答應徐家回去過年,長孫畏又在病中,家家團圓,單她一個難免落寞,周筠放心不下便攛掇著兄長邀請她來家中和周家一起過年。
徐越卿自然不會答應:“多謝世子,也多謝阿筠,我一個人在山上住慣了,也不覺著什麼。”
周筠滿心的歡喜經不住一場竹籃打水,方才的簫聲似一把鎖裹住她的心、步步絞緊,眼睛裡氤氳著霧氣:“可我捨不得姐姐。”
旁的時候也罷,唯有這些闔家團圓之日,一旦想到徐越卿孤單單一個人坐在院子裡,周筠便忍不住眼紅,心中也曾想,徐姐姐大抵也會因旁人家言笑晏晏、炮竹聲聲而落寞。
周復亦想開口相邀,立馬打住,他不似周筠是徐越卿的閨中密友、更不死長兄是她的故舊相識,並無立場,索性閉嘴叫三哥勸說。
周維頓首,又問:“徐姑娘當真不去?”
徐越卿託他謝過周頤後再次婉拒,她向來不喜歡熱鬧,更別提年節這樣的日子,既要守歲又要聽一夜的爆竹聲,一連十來日都不消停。
如此,周維便不再相勸,周筠倒先急出眼淚來,抱著徐越卿的臂膀:“姐姐,你來和我同住幾日,我絕不會攪擾你。”
兄妹三人向來棘手的都是周筠,徐越卿拿出帕子擦拭她面龐上滾落的淚,周筠傷心更甚,直接撲倒徐越卿懷中,嗚嗚咽咽的喊著姐姐。
周家兩兄弟只以為她是為了徐越卿不答應遂使小性,哪裡知道她的心事,親姐姐早早嫁人去了,趙昭常年陪著趙將軍沙場奔走,她雖然有母親陪伴卻始終沒有一個親近的阿姊聽她說話,她像是鴿舍裡不曾放飛過的鳥兒。
愛鬧愛玩兒的小妹難得哭成這樣,穩重如周維也慌了神,徐越卿只搖搖頭叫他二人莫要勸阻,十來歲的女孩子心思正如夏日的大雨,不一陣也停了下來?
周筠抽抽噎噎地用帕子捂著臉,這段是日並非她陪伴徐越卿而是徐越卿陪著她,徐越卿隨意說出的見聞是她不曾見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