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雷徹漸漸清醒過來,浪潮不斷撲過他肩頭,拍打得他睜不開眼,但堅硬冰涼的觸感讓他意識到自己已到了岸邊。
他起身分辨坡度方向,攀住礁石,踩著石稜,一鼓作氣翻到高處的礁岩後遮蔽浪潮。
礁石往上不遠就是岸頂,湧上的浪頭順坡打上去,又平緩地漫溢位來,應該是段相對平整的臺地。
雷徹躺倒在礁石後的水窪裡換氣、休息一陣,便覺得身體沉重難以挪動。疲憊襲上身軀,睏意更像女人柔軟的雙手撫上面孔。但那雙手並不如母親對幼子般呵護包容,只是淺淺流露珍視,就試圖將自己扼死在掌中。
雷徹心中刺痛,把水咳盡,踉蹌站起,向更高處攀援。
來到頂部,雷徹發現,這原來是個一眼可望到盡頭的石頭島。
島面平緩,起伏不大,高出海面的部分十分有限。灰白的巖面還沒有積累起深厚的土層,植被低矮稀疏,許多巖縫裡還生著溼滑的水草。這一片立足之地之外,便是明晃晃看不到盡頭的水天,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完全淹沒小小的石島。
天氣像剛下過太陽雨般,陰雲密佈的天空裡有著大面積的灼眼日光,把石島及附近海面都照得亮堂如同正午。但側面和遠處的光則要好適應得多,能辨認出層積雲過度到積雨雲的形狀,一束束的光線穿過雲面打在海面上,顯現出比比在城市中見過強烈很多的丁達爾效應。
他的頭還有些暈,看得雲霧都有些晃動,像有意識似的各有各的去處。他不知道海上的雲霧是不是就是這樣,沒有一個整體的遷移方向。可以慶幸的是天氣溫暖,風吹在身上並沒帶來不適。按照剛從水中上來容易發冷的體感,現在這片海應該處在夏天。而之前自己還在冬天的內陸城市,身上依然穿著演出當天的西裝,沒有明顯的口渴或者飢餓感,難道在短短時間裡就被拋入了熱帶水域?
更遠處翻動的積雨雲,黑壓壓一片。如果下起雨來,水位還會上漲。
雷徹不敢再想,集中精力到觀察分析環境上。現在光線強烈,像從頭頂照射而來,應該是正午;但是,不自然的情況也存在,落在身上、地上的影子面積明顯地小於輪廓,邊緣柔和不清,讓他有一種被不同位置光源照射的感覺;光線的遠近強度對比,更讓他聯想起熟悉的舞臺。
但是,暴露在舞臺上的演員,影子被聚光燈、散光燈、柔光燈等多種多樣的燈具塑造,目的只是為了讓陰影中的觀眾看得更入迷。而這個墓地一樣的小島舞臺之外,看不到任何有智力的存在。紛亂思緒又無限延伸下去。
雷徹腳下不斷有潮水漫上來又退下,髮梢還在不斷滴著水。
他努力回想水下吳修求救時的景象,讓自己面對現實。但此時此刻,還是忍不住去喚吳修。“裸腦通訊”像被自己臆想出的技術一樣,再沒有出現回應。
“吳修!”雷徹忍不住喊出聲來,回應他的也只有海潮。
雷徹怔忪地沿著可見的坡面,向被曬乾些的高地去。一路搜遍身上,可穿戴的通訊器都不見蹤影,心跳聲又漸漸充斥起整個世界。下雨天摔碎全家福的景象,禮禮和電子骨灰盒的景象,地板上父母張牙舞爪猙獰爭吵的影子、訓斥轉向自己的影像……紛亂出現。
雷徹抹一把臉,讓觸覺沖淡不安的聯想,拼命回想與落水後的現實有關的情報。
他記得在水下時,各種記憶都模糊了與現實的界線,特別是從記憶場景中換氣的異常經驗,說明這裡大機率是颱風世界,是吳修口中的“五維病毒”,因此絕不能當做正常世界來理解。
他隱約記得同學會後,吳修在車上對醉酒的自己說:“深入‘颱風’最要緊的事是觀察颱風性狀、歸納颱風機制,分離風暴圈與風眼。在‘颱風’裡,失去與自己現實身份的連結是最危險的,尤其不能忘記你的目標是解除它。”
看來比起用現實世界裡的經驗與這個世界作對比,抓住當下的規律、明確一個目標才是自己該做的。
想到此,雷徹趕緊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找一塊平整的石面,記錄目前的疑點。
所有疑點都代表著生存邏輯線遊戲中的“巨石”,破解後就是規律。
目前有4個疑點可以粗略穿在一條時間線裡固定,一是他對參加同學聚會的動機很模糊,二是同學會上有事情記不清;三是不知道自己從同學會出來到落水之前,時間過去了多久;四是水下那些碎片殘像來源不明。
雷徹將四個疑點寫在一塊石頭上,命名為“時間線”。又從附近尋找兩塊石面,分別命名為“呼叫機制”和“風眼線索”,記錄下另外的兩組疑點:
呼叫機制上,疑點是記憶的區別,為什麼有些記憶可以進入、呼叫?有些則混亂、糅合在一起?
風眼線索上,疑點一是自己被誰置於險地?二是石島舞臺背後的觀眾是誰?三是風眼的位置在哪?
雷徹在寫滿疑點的巨石前退遠一步,將尚未完成推理的疑點向下推進。
“自己被誰置於險地?”雷徹圈出這條疑點中的“誰”字,一邊分析推理。
首先是偷拍黃牛,因為擋人財路受人報復的可能性最大。但灰產小生意人至多也就是販賣隱私、散佈謠言的程度,買兇殺人代價太高,區區一個黃牛不至於報復自己到這個程度。
這個層面上說,界限公司的嫌疑就更大。為了挽回商譽和投資人,為了界限醫療‘腦神經技術專家’的招牌不沾灰,這種特權機器大概什麼都做得出。如果是界限公司盯上禮禮這顆若干年前的‘灰塵’,一定要達成那份被自己拒絕的數字人協議,那很可能就要不擇手段將自己處置掉。雷徹將“界限公司”四個字寫在“誰”的下方。
繼續去想第三個來源。第三個來源是之前同學會上,陰鷙地盯著自己的塗如嬌。想到她在餐桌上宣稱自己已是界限公司的人,雷徹覺得她出賣自己的嫌疑更大。
寫下“塗如嬌”三個字後,雷徹心情複雜。
一方面,她是雷徹自高中時代起就糾纏不清的“粉頭”,會組織結社、為自己博人氣;一方面,她又離間、打壓其他想與雷徹做朋友的同學。雷徹撞到過一次塗如嬌招募尾隨自己的粉絲,撒謊稱與自己交情匪淺;對方拒絕後不久,塗如嬌又把開蓋的果汁架在教室門上給人家找麻煩。雷徹很久之後才反應過來,為什麼高中時代的朋友最後都離他而去——這姑娘會圍繞他的所有親密關係搞離間!
他現在想破頭,也只能記起塗如嬌在酒席上的惡毒眼神,做作的坐姿。
然後她勝券在握地甜美微笑著,遞上詛咒:
“讓我看看你兩難的樣子。選擇離開,你會內疚一輩子;選擇留下,你就沒法全身而退。”
“你又不是那種人——”她雙手飛來飛去地比劃,
“雪白乾淨,古道熱腸,天賦異稟,人間值得。”
兩隻柔荑啪地落到自己雙頰,發出響亮聲音。跟著是她篤定的話:
“你會先顧自己,跟我一樣。”
“我的命還不在你手裡!”
與記憶中一樣強烈的憤怒感從雷徹全身湧起,他不由得出拳砸向石面。
疼痛讓他冷靜下來,辨識記憶提供的資訊。
他注意到說這番話的時候,塗如嬌與自己並不在宴會上。
塗如嬌口中的“離開-留下”是說什麼?與現在的處境可有聯絡?
雷徹將疑點記在第一塊“時間線”岩石上,想了想,又在名為“風眼”的岩石上也記錄下同樣疑點。
雷徹記得自己在醉酒後飛車裡,還聽吳修說了他遭遇“颱風”是因為界限公司對他使用了“奈米獵手”,編輯了腦神經元。那麼自己突然環境遷移,是否也與這個實驗有關?
雷徹在“風眼”組記錄下疑點五:界限醫療罪行,記憶獵手導致颱風。
雷徹喃喃道:“既然吳修是靠自己走出‘颱風’的,我也應該有辦法做得到。”
言罷,雷徹收集石塊,堆起石塔,為三塊寫有記錄的石面做標記。
很快,一人高的石塔就堆起來,工作的過程讓他更加篤定。
他出聲告訴自己:“我必須做到,禮禮還在等我回去。”
言罷,起身往未到過的地方搜尋物資,做長期準備。
走在路上,雷徹發現,隨著時間過去,天氣也有所好轉,裸露的礁石漸漸連起片來。這是個好兆頭,至少有很長一段時間可以不必擔心被海水淹沒了。
走到一處沒來過的山岬時,雷徹忽然聽到有細微的呼救聲從附近發出。
他四下搜尋,終於在山體內卷的陰影裡看到兩隻細細短短的人腿,穿著學生制服褲和統一的室內鞋,還在水面踢動。
這邊的礁石凸起成臺,按著一定弧度沉沒到水下。
雷徹趕忙跑下去,滑進岩石入水的岸邊,朝小孩的位置遊近。
從沐浴強光的山脊下到陰影裡,雷徹適應了一會眼睛,才繼續向前遊。這裡與自己上岸的地方不同,能看到白色沙土,沿壁長著些淺色的藤蔓,幾條斷掉的白藤漂在水中。
游到近處,果然看到一個小孩卡在一個石窩裡,小手扳著縫隙,讓自己臉露出水面。
小孩大概是抓著藤蔓上不去斜坡,又被水波衝到這石穴裡。
他聽到有人過來就掙扎道:“快幫幫我!”
雷徹靠近小孩架住腋下,托起他身子,划水向剛才入水處遊。
救上這個小孩讓雷徹的精神振作許多,小孩狀況很好,一上岸就忙精力旺盛地與雷徹說話。一會說他自己在石頭下面冒險吃了某種植物,簡直太神奇了,一會又讚歎雷徹力大無窮,一把就拎起自己。
這裡終於不再像墓地。
但這小孩話實在太多,雷徹被他吵得不能思考,很快反應就冷淡下來,只有一句沒一句地答應一下。
“剛才可真驚險,你知道嗎?岸邊石頭縫裡有東西!”
小孩轉眼就跑到上來的岸邊,喚雷徹一起去看。
對話間,水位已退得更低,又能看到水下有巨大的稜臺向深處延伸。而遠方的水面上,又露出一些白色礁石來。
雷徹謹慎地沿著稜線入水的地方滑到水中,閉氣向凸出的岩石根部遊。靠近後,果然看到角落縫隙裡生長著一簇簇冰晶般的多肉植物。
在逆光的水中,若不是靠得很近,輪廓都看不清。
雷徹試圖掰下一瓣發著微光的粗短葉瓣,卻被植物表面的透明粘液滑膩得難以發力。
暴力破壞一朵,葉瓣噗一聲癟下去,咕嘟咕嘟冒出一串氣泡。
雷徹整朵連根挖起幾顆植物,卻發現貼在石面的部分像爬山虎一樣,是些小小的腳。
翻上稜線,雷徹把植物帶給小孩看。“是這個東西嗎?”
小孩點點頭,“我剛才就是扳在它的枝子上,發現有氣泡從斷面湧出來,才能換氣的。”
雷徹揉揉小孩大頭,心說挺聰明,問他,“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麼來這裡的嗎?”
小孩無辜的看向雷徹,理所應當地說,“跟你來的啊。”
雷徹再一次覺得眩暈。
小孩講的每個字他都懂,但是連成句子,便難以理解。
雷徹問:“來哪裡?”
小孩說:“伊揚的颱風啊。”
雷徹問:“伊揚是誰?”
小孩道:“你要救的人啊,你不記得了?”
雷徹一臉狀況外:“你說的我都沒印象,你是怎麼知道‘颱風’的?”
小孩一氣之下坐到地上,抱怨道:“哎呀你這個人,之前水裡見死不救就算了,現在說得跟不認識我似的。”
雷徹越看越難以置信,猶豫道:“你是吳修?!”
小孩氣不打一處來:“是呀,跟你說話怎麼這麼費勁?還能有第二個人冒險和你進來嗎?”
雷徹抬手製止小吳修說下去:“等等,讓我理解一下……你不是比我還大…頭髮還是那樣…”雷徹比劃吊馬尾,“怎麼現在變成小孩了?”
小吳修奇道:“進來臺風前我不是說過嗎?一個人從小到大的身份在臺風裡都能用,只要記得當時年齡段自己的特徵,就可以呈現在臺風的世界裡,‘颱風’不會太在意這些細節,它的注意力都在內部素材的消耗上,我們這些‘外人’只要小心不觸及它的逆鱗,就不會被捕獲。”
雷徹頭暈:“為什麼有兩個你?你不是沉下去了嗎?”
小吳修道:“你是要問我為什麼變小嗎?我發現‘颱風’對成年男人不太友好,剛進風暴圈就在海水裡,水壓大得完全遊不動,還有亂流在向下拽,所以第二次進來我就換成了幼時的身份。變成小孩後,水流變化和緩多了,不久就送到了這裡。”
“你說的這些我都不知道,不記得,我上岸後梳理過,我的記憶應該是缺了很多,跟我走,給你看。”雷徹帶小吳修去看自己記錄疑點的三塊石頭。
“你走慢點!”小吳修見雷徹長腿走在前面,全無等他的意思,看看四周,“這裡應該安全了”,轉眼變回成人形態。
----------------------------------------------------------------------------------------------------------------------------------------------------
來到石塊前,吳修聽雷徹解釋,花了一些時間理解後,恍然大悟:“這些都被消除了……原來如此。”
“發生了什麼?”雷徹緊張地問。
“沒想到你可以做到這個程度!”吳修拍拍雷徹肩膀,喜道:“你梳理出的這三塊石頭資訊,已經讓我對怎麼破解這座‘颱風’有頭緒了!”
“真的嗎?”雷徹將信將疑。
吳修激動地拍拍記錄資訊的石塊,道:“你遺忘的記憶我都記得,單說‘颱風’之中,我們兩人在同一處境中出現的不同現象,就已經能推出下一步該怎麼做。”
雷徹一頭霧水,不由地問:“為什麼這麼說?你知道了什麼?”
吳修解釋道:“第一,你走下飛車參加同學會等‘記憶’消失不見,我卻件件記得,那就說明,這颱風‘消除記憶’的機制只針對你。第二,當我以成年男人身份進入的時候,被水壓、遊不動,還被旋渦拽向海底;但當我再變成小孩身份進入時,卻沒遭遇到這些,很快就到了岸邊。據你所述,對同樣是成年男人的你,亂流不是在拉扯你向下,而是浮在水面附近。那這些現象就說明,她對你、對我、對兒童的身份判定是有明顯差異的。也就是說,這座‘颱風’對於入侵者的身份非常敏感。
這些現象都說明,颱風機制與本體的認知息息相關,那麼現在破解颱風的機制就有兩個切入點。一方面,可以從伊揚是一個什麼人進行推導;另一方面,也可以從你與‘颱風’的相互作用來反向驗證。
總之,雖然你現在不認得‘颱風’伊揚,但所有現象都指明瞭一點——你就是破解‘颱風’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