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修?!!!”
雷徹看清的一瞬間心跳如擂鼓,看看頭頂遙不可及的水面,再看看沉下去的吳修,雷徹猶豫片刻,捨棄吳修向上遊。
“雷徹!你是廢物嗎?!”父親的聲音突然冒出來,將慌張坐在床前的雷徹嚇一跳,手中的四人全家福相框失手跌碎在地上。
雷徹顧不上撿起相片,就看房門外,母親已經拖著行李箱,拉著禮禮準備離開。
父親繼續從桌上的手環裡發出怒吼:“為什麼不出聲?!雷徹!你是——”
天旋地轉中雷徹摸關閉手環,閉眼一陣,睜開,又回到海里。
吳修伸手求救的樣子還在腦中閃現,雷徹抬頭看定水面位置,動作一刻沒停地調整姿勢,一下一下著實推進,腦中申辯:“救不了!這麼遠,閉氣游上去都難!何況現在還是著裝游泳!”
衣物在游水間不再有氣泡逸出,領帶漂過眼前時,染著一片紅色汙漬。雷徹煩躁地低頭看身上,汙漬從襯衫到外套上都有,已被水浸得化開,想不起發生了什麼事。
“最近發生過受傷或傷人的事嗎?”雷徹思緒剛起,一些影像碎片就紛亂湧上。
一時,是自己全無防備地被大力摜在牆上,落下牆角時捂著肩膀,頭抵牆面弓身對抗疼痛。
一時,自己撞開臥室門,吃力地把人放到床上,不遠的距離已經跑得滿身冷汗,跪在地上。
有醫生過來檢視自己胳膊,自己指肩膀,被硬物固定打了繃帶。
當他以手撫肩,更大幅度地將水壓向身下,記憶裡的傷病沒在身上留下一絲痕跡,他在水中行動自如。
“不對……不是。”雷徹發現這些記憶連不起來。記憶裡受傷的肩膀和手臂現在都正常,說明受傷之後,身體已經又恢復了一段時間。但是過去了多久呢?那些模糊的記憶,是在同學會之後發生的嗎?
一種被白色捕捉的感受從雷徹心底升起,自己所遊過的水體,回頭看全都消失不見。讓雷徹更感到恐怖的,是身邊水體也變得渾濁,像有墨汁散開,自己眼眶中也滴下墨汁。
“不不,我在水裡。”雷徹把領結揪松,對自己強調摸到的實感,水體又重新恢復潔淨、正常。但是滴下墨汁的眼眶依然紅著,留下一個泫然欲泣的表情,說不清源頭。
雷徹去回憶那個被自己搬到床上的病人是誰,想不起來。只記得一些具體的場景,自己守在床前時,床上的人已經失去意識,鼻腔緩緩地出血,怎麼擦都止不住。鮮血匯聚成腥重的死亡氣息,流到讓他噁心的地步。與令人眩暈的血腥氣一同撲上來的還有強烈的心酸——這一切與他有關。
不能確定是否經歷,雷徹不敢繼續沉溺,只好把精力繼續集中在眼前的現實裡,奮力向上擺臂,抱水將身體一米一米向上送。
好在這片水域水質清澈,壓在眼球上也沒有不舒服的感覺,雷徹警惕四顧,視野也比在尋常海水中看得開闊許多。他沒發現什麼生物的痕跡,但正因如此,反倒有些忐忑——他不確定這裡是不是那種危險的地質湖。那種水域,顏色也透著寶石般的美麗顏色,清潔純淨,但其實卻飽含對生物有毒的礦物質,水草和魚藻都無法生存。
遊著遊著,直到面前飄來一點草莖和形狀奇特的半透明水蟲,雷徹才放下這點疑慮。
他眯眼捱過去,心中不停用觀察到的情況與微薄的地理知識對比。
這樣靜謐和廣闊的環境傳遞出一種古老、原始的生態氛圍,已經遠遠超出城市人的經驗。現在全球沒有人類痕跡的水域已經都在重汙染區,若不幸落在那些水域,自己即使游上岸都活不了太長時間。
讓人在意的還有,這裡目力所及的範圍明明足能承載輪船調頭,水裡卻充滿不尋常的暗流。先前遊動的時候,水流感從身體左側傳來,像風一樣輕柔的蕩過身體;再游上去一段距離,水流感又從背後傳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拉動衣服。簡直像混雜著泉眼、巖縫、坑洞或者出入水口的環境一樣,很難想象為什麼不是在水底接近岩石的地方發生。
雷徹視線掃到下方,孤零零的草莖沉到暗處去,雷徹愣怔著,如同看到沉下去的吳修。心跳隨著黑暗中消失的草莖越來越快,變成緊促的鼓點敲在他的太陽穴上。任雷徹如何確信自己在水中尚能一搏,無解的疑問都像洩出的氧氣一樣成堆冒出:
“這是在哪裡?”
“自己是怎麼來的?”
“為什麼與記憶一概聯絡不起來?”
“吳修那樣的人都不行了,我能活下來嗎?”
“為什麼……”
“別想了!”雷徹在心中喝斷慌亂思緒,“氧氣本來就不夠,還想這些糟糕的事,只能讓肌肉緊張僵硬、加重臟器消耗!”
他努力回想熱帶浮潛時的景象,強行收拾掉混亂。
記憶中,熱帶海水的溫度和色調都是暖的。
隨著想象,陌生水域裡冷淡的氛圍被大量灑落的陽光碟機散,寧靜的度假氛圍漸漸瀰漫上來,太陽穴突突的跳動聲也隨之褪去,浮潛的場景越來越清晰。
晶瑩透亮的海水,繁茂珊瑚礁和豐富水族,一段穿著潛水服的記憶被雷徹喚起。
雷徹看到自己頭戴防霧面鏡和開了閉水閥的呼吸管,在遍佈珊瑚礁的水底找了塊沙地落腳。潛水教練就站在自己防霧面鏡的視野裡,看看自己,又看看腕上的計時器。
“這麼做有用!”雷徹發現隨著自己的回想,眼中看到的記憶細節清晰到嚇人的程度。
教練左手豎起食指,示意已經過去一分鐘;一會兒,隨著腕帶上計時秒錶數字增長,教練豎起兩根手指。到三分鐘時,教練右手比出拇指,頷首讚許。
雷徹深吸一口氣,滯澀的排水閥過濾下,氧氣從背上的氣瓶中吸入胸膛。
雷徹楞了一下,發現口腔裡真的有來自工業管道的氣流衝過,頓時腦中一團混亂。
“怎麼回事?!我現在在哪?”
現實中的雷徹穿著西服正在向上遊,學潛水時的雷徹站在海底,一片眩暈。
洩出的氧氣中,雷徹大腦一片眩暈。
雷徹思緒飛轉:“不管了,保命要緊。”
他緊緊投入站在海底的自己身體裡,接連呼吸幾次,隆隆的排水閥震動著將海水濾除,遞上澎湃的氧氣,身體隨之充沛起力量。
“既然能從‘記憶’裡將呼吸的氧氣帶回‘現實’,那‘現實’裡水面那段距離就一定能游上去!”雷徹再看頭頂奮力上游的另一個自己,迅速做出決斷。
像進入回憶一樣,他努力回想之前觀察到的陌生水域景象,黯淡的水面,繁縟兜水的著裝,被領帶索住的襯衣領口……感覺慢慢收回現實,水域再一次變得寂靜、空曠。
雷徹閉起氣息將身體狀態調至平衡,儘可能地放鬆身體向上遊,心下已理解了處境。
吳修並沒有來得及向他解釋清楚“颱風”究竟是什麼東西,但雷徹猜測,自己說不定已經在“颱風”裡。他想起吳修說“颱風”是“五維”病毒,雖然目前不知道“五維”和“病毒”都是說什麼,但某些記憶可以變成現實的異常,顯然已與“颱風”脫不了關係。雷徹草草記下,跳過未知技術往下想。
既然透過回憶細節就能補充氧氣,那自己就不是全然無力的存在,說不定還有辦法與吳修的團隊取得聯絡,用他們那個匪夷所思的“天問”能力來應對當前情況。
越想越有信心,雷徹第二次換氣,便如法炮製,回想更為舒適的潛水細節。
當自己咬著氣閥,悠閒地在水底遊覽,身邊還有界限公司的AI模特微笑看向自己。
果然想象間,時空轉移到想象之中。
雕刻著一雙動人美目的女性AI顧盼生姿,纖薄柔韌的肢體扭動間甩出幻彩魚尾,擺動著漂亮流線遊向繽紛魚群。
雷徹從氧氣瓶中深吸一口氣,自在追上。
但就在趕上去時,水質卻漸漸不再清澈。
雷徹感到有什麼不對,向AI身上看,模特一頭盪漾的秀髮中緩緩飄散出淡淡血漬來。
雷徹心中咯噔一下,來不及停下動作,眼見AI已轉過臉來,面孔與被自己搬到床上的那個昏迷女生重合起來,白皙到發光的AI模特與大理石一樣冰冷無機質的病體重合起來。
雷徹臉色慘白地看到AI人魚模特變成了禮禮,瘦弱不堪、了無生機地枯皺下去。
驚駭的雷徹掙扎著回到現實,頭頂的海水裡飛沫已漸漸變多,在他划水之前,就莫名地向下運動起來。
雷徹順著飛沫軌跡看過去,水流明顯彙集、加速在一處,形成一個沙漏狀的細小旋渦。
雷徹突然想起不知道在哪裡看過的一個景象,那是顆直徑不到2厘米的晶球,球體內金屬流沙沿著雙螺旋軌道迴圈運動。當自己忐忑地捏起晶球向前額靠近時,流沙的軌跡變成了漩渦,尖端指向自己。
雷徹盯著眼前的飛沫偏向越來越大,看不到的背後已有一道帶著大串氣泡的水流徐徐降下。
“有暗流!”雷徹剛發力離開原位,另一道巨纜粗的水流已蕩過來,強大的虹吸慣性將他捉住,不容抗拒地甩向另一個方向。
雷徹被強力的水流掀了個跟頭,顛倒中勉強辨清方位,避開水流竭力游出去,但不久又被一道晃過的水流衝飛。
到足夠遠的地方,雷徹才驚駭地發現,剛才接近水面的地方,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攪動,攜著勁風打入水體裡,顯出生物般蜿蜒甩動的輪廓。
合抱粗的水流,末梢肉眼可見地捲動著,就在不遠處橫掃出去,受吸至遠方,雷徹直覺有什麼東西正蓄勢待發,馬上就要衝自己而來。
雷徹只有硬著頭皮游上水面,希望搶口氣再逃。
但當他衝破包裹自己的水封后,卻看不到水面有任何生物。
雷徹的身體在湧動的水面上漸漸傾斜著。他不安四顧,看到不遠處已抬起數米的浪牆,將自己卷在其中。
就在浪牆迎頭砸下之際,雷徹深吸一口氣鑽入水下。
無聲的水面下,浪潮以千鈞之勢衝向雷徹,雷徹順勢借浪潮的推動向遠處游去。
越來越不連貫的動作昭示著他的體力已消耗到極限,僅在水中保持平衡已經很勉強。無論他多麼希望調動另一段記憶補充,大腦也無法從疲憊中分神。
昏沉中,海水從口鼻灌入,嗆咳中雷徹換到必需的氧氣,又狼狽地吐出更多。
就這樣有一下沒一下地遊著,不知過了多久,視野裡終於出現了礁石。
然而,礁石几乎是在下一秒就加速拍向他,雷徹甚至來不及蜷起身體抱頭錯開,撞擊帶來的劇痛和嗡鳴已將他整個人意識撲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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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修坐在飛車前排,對後排座位上,因醉酒靠在飛車一角的雷徹道:“特殊科學研究院簡稱特研院,是通天塔聯盟後來分出的笛卡爾派的據地,裡面全是按交叉領域學科設立的研究組織。界限科技的首席科學家是我成年前的法定監護人,臨終前他把我託付給特研院,我就與界限公司沒關係了。”
雷徹緩緩扭頭,將目光從窗外移到吳修的影像上,酒精的作用讓他眼神發直,語言組織起來也多了許多困難。
雷徹看著吳修的影像忽明忽暗,還是努力抓住邏輯,心道:你經歷颱風是什麼回事?
吳修並沒介意,敞亮道:“說來話長,早些時侯,我做過界限公司的實驗物件,他們從我身上研究出了一些技術……後來我參加過一個叫做奈米獵手的專案,奈米機器人編輯我的海馬區,那裡有儲存記憶的神經元,在對區域性進行處理的時候,我就進入了颱風狀態……你在聽嗎?”
雷徹挪回已經遊移到窗外的焦點,問道:什麼實驗?
吳修道:“各種符號資訊的輸入和輸出。我那會年紀還很小,被從太山附近的一座廟裡募集到界限公司委培班。廟你知道吧?是都市外的一種民間自發性福利機構,進不了都市的人在這裡過一輩子,用勞動產出供給都市過活。我在的那個廟是產出人類圖形創作喂AI做訓練用的。我從記事起就在學習符號和繪畫,比同齡孩子早許多年開始能創作,沒成年就已經是教大人的老師。進入界限公司委培班後,我在每天保持與廟裡同樣份量的繪畫輸出同時,要記錄每一個符號、圖形、內容題材、色彩組合與邏輯間的關係,輸入的其他學科資訊也越來越多。當時奈米機器人、超算劉徽都不完善,但是依據基於我們的實驗,可以建立和驗證對人腦神經元電荷含義的編解碼,就這樣建成一個簡單的編譯模型,叫做‘虹’。”
雷徹聽吳修口中的陌生術語像一塊塊石頭般梗過來,心中氣苦,應道:原來從小就是學霸,你可真幸運。
吳修苦笑道:“是啊,可能就是因為我基因不健全,才能撞見朋友的秘密…”
雷徹嫌棄地看著一個髒兮兮的顏料盒3D影像出現在自己面前。
影像漸漸放大,濃郁的色彩讓雷徹不由地注視過去,這才發現其中幾格顏料齊沿貼著白紙片,上面還寫著什麼東西。
吳修的敘述漸漸失去溫度:“你可能無法理解,一個色盲在超寫實的畫種裡存活有多困難。”
3D影像的焦點漸漸停留在一格盛滿憂鬱藍色顏料的格壁上,白色紙片被浸染少許,上面有端正的手寫體小字:靛藍,介於藍紫。
“我做了掩護,但還是紙包不住火……我們當時也不知道,努力活下來的人還能被丟進鄙視鏈裡,傳得人盡皆知……特科院民俗組的研究員順著故事找到了我,把我當做未知智體干預案例,輸送給界限委培班……這一件件的,真是幸運。”
雷徹轉頭看著夜色中閃爍的霓虹燈,困道:不行,聽不進去,讓我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