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徹將妹妹的遭遇告訴吳修。

吳修聽到雷徹對界限公司的推測,眉毛一抬,沉吟著靠到座椅背上。

雷徹心情跌至冰點,仔細觀察著吳修的影像,心道:界限公司怎麼了?

吳修笑笑:“你問這個幹嘛?”稍作保留,不知雷徹是什麼意思。

雷徹努力做出誠懇表情,心道:“我只是要弄清楚我妹醫療事故的原委罷了,不會因為你與界限公司有關係,就不與你合作。反而我希望你能有些不一般的關係,好給我點界限醫療的情報。”

吳修道:“那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雷徹心道:什麼條件?

吳修道:“獻出你的身體。”

雷徹皺眉:幹什麼用?

吳修道:“開發80%的沉默腦區,做進入颱風的工程宿主。”

雷徹白他一眼:我不做人體實驗。

吳修道:“這不是實驗,這就是我們對付‘颱風’要做的準備。你作為被颱風捕獲的人,想抵禦颱風影響就需要建立裸腦通訊傳輸,為及時溝通變化情況做準備。”

雷徹心道:“颱風”究竟是什麼樣的?可以看見嗎?

吳修道:“大概是這樣。”

話音剛落,整個車廂突然被資料流鋪滿,嘈雜聲中,各國文字、數字、夾雜著沒見過的特殊符號、語音、聲響、畫面湧出。雷徹趕緊摸尋一臂外的前座椅背,眼前卻伸手不見五指,座位也彷彿一瞬間消失了。只有意識,停留在哪裡,哪裡就湧現更多資料,密密麻麻讓雷徹禁不住閉上眼睛。但是連閉眼動作牽動的眼輪匝肌收縮的觸覺都感覺不到,一片虛空中,湧動的資料流看不到盡頭,雷徹如墜深淵。

他慌忙喊停,卻聽不到聲音、也感受不到聲帶的震動。

就在陷入恐慌的臨界點,資料流全部消失。耳邊傳來飛車AI徐徐的回應聲:“距您的目的地還有一公里,請您確認是否變更目的地,在這裡下車?”

車輛減速移向高速通道附近的調整區。

雷徹意識到,自己喊停的指令是真實發生過的。但“颱風”中毫無知覺的體驗讓他心有餘悸。這個高出座位一大截的青年,有點疲憊地搓揉眉心,過了好一會才指示道:“目的地不變,繼續走。”

雷徹對吳修道:你可以操作“颱風”?

吳修:“這只是我曾經陷入‘颱風’後復原的一段模擬記憶。”

雷徹心道:你是怎麼從那裡出來的?

吳修道:“靠著想象自己是造物主的程式設計師,偷窺它給那個空間變化擲出的引數,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雷徹問:我妹能透過同樣的辦法醒過來嗎?

吳修道:“別抱希望。我們還不清楚‘颱風’是怎麼形成的,也不清楚你妹是否就是‘颱風’。而且‘颱風’對人腦的消耗巨大,除非你妹妹有辦法對抗這種消耗,否則就算她是‘颱風’,九年時間醒不過來,也已經凶多吉少。

雷徹咬牙道:但我妹畢竟還活著,她的各種體徵醫院都維持得很好,我可以帶你去看她。你說的‘颱風’的消耗,有沒有可能……

吳修搖搖頭,打斷他:“很難。你說的生命體徵是身體物理臟器層面的指徵,而‘颱風’消耗的是腦神經元和身體細胞儲存的人格、精神、記憶資料,與‘颱風’本人的知識、邏輯、想象力、情感、意志息息相關。被‘颱風’捕獲的人識別颱風後,只要不被資訊流沖刷掉人格,一直朝一個方向前進,或者原地不動等待‘颱風’過去,就能平安脫離出來。但對處於‘颱風’狀態的人而言,識別‘颱風’就是第一個困難,而瓦解風暴氣旋,則要在耗盡素材和體能前瞭解當前‘颱風’的獨特現象,破解成因機制。我們遇到的情況是全新的,舊有經驗起不了作用,所以需要合作,找到‘颱風’啟用者審問出更高層級的情報。”

雷徹心道:不行,答應我先救禮禮,幫我找事故資料,否則合作免談。

吳修失笑:“你要這麼多,有什麼籌碼嗎?不合作無所謂的,我會圍繞你,再找另一個受到颱風影響的人。我們原本的方案也是在你的大腦中潛伏下來,分組分析你的記憶資訊,再到和你有關係的人身上分析。你們的熵變機率都會顯示在榜單裡,一旦熵變趨負高發,就用‘天問’鎖定位置,再用裸腦通訊連線。一定會有一個人,具備某種特殊表徵,才被啟用者啟用。你們這種颱風相關者的命運本來跟我們毫無關係。”

我不管。雷徹盯著吳修的表情,詐道:你只需要回答我,颱風發生的頻率有多高?每星期能找到一個嗎?是一年?一年裡有十個?你就算有千手千眼,放在現實情況裡,也不會比我看到十個中的一個更容易。而這次的“颱風”,就算去找其他關聯者,你們也要再花費同樣甚至更長的時間來建立關係,你們會錯過這座“颱風”。

吳修忍耐道:“你說的沒錯,時間是有限的,所以我們沒必要對抗。想要解除颱風狀態,粗略劃分,也包含著,發現颱風-與颱風溝通-讓颱風自發走出,三步。我們沒必要深入裡面,重點放在抓啟用者身上,透過他腦中的情報來了解‘颱風’。”

雷徹心道:不見得。找啟用者也得發現-逮捕-制服,誰知道他是什麼人,我這普通人遇到他能做些什麼。何況一個著意躲藏的人是敵人,一個期望獲救的人卻是盟友,‘颱風’才是突破口。

吳修制止道:“解決方案上你沒有談條件的資格。和你合作,完全是我不顧背後團隊、上級意見的肆意妄為,沒有一個機構有理由信任一個毫無責任感的外人。而且合作與放棄信用、改變計劃一樣,成本、結果完全不可控。沒有一種演算法能證明多找到一個人、多一秒時間作準備,就為攻克‘颱風’多爭取到一份勝利希望。”

雷徹道,“但你賭我有用,不是麼?”

吳修氣道:“我賭的是雙方合作好過對抗,好過不知情的消耗,能提高哪怕1%的機率成功抓到‘颱風’的核心。但你要知道,這賭注都建立在你是高手的前提下。高手會為了實現目的,哪怕是不相信的事,也牢牢抓住其中的邏輯,用意志攀登上去;會在不可逾越的困難擺在眼前時,還有足夠膽量迎戰;會有契約精神,承諾有著不輸於你那些信口開河的談判條件的分量。你是什麼樣的人?你自己有譜嗎?”

雷徹臉色漸漸不善,敵意地看著吳修。

吳修嘆口氣道:“行了,我不該把我的焦慮壓到你身上。就你的邏輯能力、身體素質、對家人的責任感……會有用的。而且樂觀點說,我比你年長得多,難得住你的問題,不一定難得住我。我們合作是有可能實現雙贏的。”

雷徹見探到對方底線,有臺階便順勢而下,心道:那說說合作的內容吧。你們什麼時候露面?不會就這麼遙控著我,讓我一個人面對“颱風”和“啟用者”吧?

吳修心讚一聲“聰明”,正色道:“目前需要你做的就是做好宿主,積攢體能,及時把握身體狀態與我們溝通,完成腦通訊基礎工程建設。截至剛才體驗歷史‘颱風’場景的時候,你的腦通訊通道已經拓展到初始通道的100倍,再往上,就進入80%的人腦沉默潛能區域開發了。參與運算的物理區域每擴充套件1%,儲存、傳輸、運算能力都能指數級增長,能承載、使用的軟體能力就越多。”

雷徹瞭然,心道:就是說讓我大腦像AI電腦一樣安裝很多軟體?

吳修道:“對,拿界限公司最近鋪天蓋地預售的那款奈米鳥產品舉例,如果不拓展人腦通訊容量,一款奈米鳥就會佔據所有算力。普通人只能用奈米鳥配合VR建模的遊戲體驗飛行。而你現在如果裝載奈米鳥,已經能生成一個像我這樣的全真反饋模型,實時進行五感運算,飛往你視野裡的所有地方。”

雷徹道:那為什麼普通人用不到那80%的沉默區域?人的身體真能承受得了嗎?

吳修道:“人類的日常工作只用到少許大腦算力處理情報,大部分計算工作可以租用AI電腦等外接算力處理,也可以拖長時間;但是要接觸‘颱風’,就要腦腦物理連線,全真人實時處理全沉浸資訊,以目前的技術極限,要運用全球多團隊的高階科技才能實現。”

雷徹道:那這裡也包括界限集團的團隊麼?

吳修道:“是的。但是團隊間只是支撐關係,技術情報並不共享,我們只租用界限公司相關團隊的服務,‘颱風’專案內的情報、技術、你我的交流內容都在對其保密範圍。”

飛車駛入目的地附近,時間已經不多。

雷徹道:擬合同給我吧,我的條件就是救禮禮,找事故資料,安全補償。

吳修道:“可以,合同我會發你郵箱,簽署後到迷素市立第四醫院見面。我們還需要抽取一點你的腦神經元組織做體外培育。”

話音剛落,雷徹眼前便彈出一個箭頭,視線移向箭頭的方向,一束高聳入雲的垂直光線打在城市北面。

雷徹心道:我先處理應酬的事,不叫你別冒出來,這些資訊我說需要的時候再給我。

飛車到站,雷徹開門下車,只留下開啟的雲盤筆記兀自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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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包間門,一桌高中同學就“哦!!”地歡叫,氣氛熱烈得差點沒掀翻酒店房頂。

“花哨啊,雷帥!”王洪帶頭起鬨,攬住雷徹就往自己座位上按。“一屋女生全都衝你來的,你給我遲到?!!”

“少來,我還有自知之明啊。”雷徹早有準備,對答如流,“誰不知道我們班裡出美女,全校男生排著隊接送,哪輪得著咱們內部消化。”

“幾次聚會都不來,來一次還遲到,看看這明星架子。”高昂的氣氛不容拒絕,一邊是王洪煽風點火,另一邊,好事者已經傳過來一隻混了幾種顏色飲品的杯子,還嫌不夠事大地開瓶白的,往杯子裡噸噸倒。

“罰幾個?兄弟姐妹們說。”

“手下留情,一個就夠了啊,”雷徹失笑,恭敬、小心接過滿滿一玻璃杯的混合物,舉向好事者。“兄弟太看得起我。”

言罷,轉向精心打扮過的一桌男女,一一誠懇注目,道,“大家好久不見,這一杯敬十分想念!”

“哇~幾年不見,都變身好男人了~”

“雷帥該不會也名草有主了?”

雷徹一口一口艱難飲盡,王洪哎喲心疼,說看你們一個個冒的壞水,把我們雷帥眼淚都喝出來了。

又一個好事者說:“王洪你做個人吧,雷帥哪是為我們。”

“今年‘脫單’的人不要太多哦……也到末班車了嘛,明年說不定就聚不成了……”

“是啊,沒想到……”

雷徹發現聽到的聲音很不自然,嗡嗡的環境底噪聽不到,像被軟體消音一樣,說話的人臉龐模糊,一些明顯是壓低嗓音才有的氣聲卻十分響亮。

怎麼回事?雷徹心中奇怪。

“好好的姑娘就是長了張嘴,來,吃菜。”

“呸呸呸,欠打。”

“原來是真的……”

“他啊……”

“少說兩句……”

不自然的聲音持續了不久就恢復正常,但不知為什麼,屋子裡氣氛奇異地跌到冰點。自己剛要發問,就有人解圍:“唉,都是老同學了,有什麼事是一個FISH奈米機器人不能解決的?——一個不行,再來個BIRD呀!”

女生舉起胳膊捶這個搞笑的,“真受不了界限,那麼大個公司請個好點的產品經理不能夠嗎?叫'Wing'也比'Bird'強吧?”

“那仿生系列前一款產品就得叫‘Tail’了,不好,難聽,不精確,要表達產品水下功能就得叫‘Fishtail’了,這不更奇怪嗎?搞得跟菜市場似的。”一個男聲拒絕三連。

“快,你們在人社廳的,跟界限人事施壓一下,請這倆大聰明當策劃,出個菜譜系列,我第一個排隊買。”又有人起鬨。

“吹牛,你一開飛的的,買得起嘛?”

“不勞您老費心,我有存款,有房產,到手不用還貸款~而且,我買不起,老同學買的我總能蹭著玩玩吧?”

“嚯!我們班哪個先富人士這麼快就要帶領大家共同富裕了?”王洪。

“我不說,猜著猜不著,我一個月工資拍這裡,誠心求帶,膩了轉我玩兩天,我排第一,誰都別跟我搶。”

“讓我猜猜…不是老帽,”王洪搖搖手指,抱臂撇嘴,“土豪玩不了這潮品。”

被叫老帽的捶桌,“老子明天就定十臺,九臺泡水都不給你摸一下!”

王洪繼續,“也不是你小子,你買了第一時間得向我嘚瑟——除非交了女朋友。”

被點到的男同學靠椅背上笑,“報告大哥,有女朋友也不敢嘚瑟。”

\"我問你女朋友的事了嗎?哎呀,猜不到猜不到了……隨便指一個吧,塗如嬌——嬌嬌小姐姐?“

塗如嬌鬆開直盯雷徹的不悅表情,配合地驚訝掩口,“誒呀,答對了。”

眾人紛紛投來羨慕眼神。

“苟富貴,勿相忘!”

塗如嬌做作地扭出個性感坐姿,踏高跟鞋的雙腳疊在一邊。

“人家剛拿到界限的offer,以後同學們買界限產品、試用都來找我~折扣打到'骨折'。”

一桌年輕人再次“哦!!”地歡叫。

酒過三巡,眾人輪著攀談、走動起來。

雷徹記不得自己喝了多少,說了多少,最後散場時,預約的飛車來了還不肯離開。

塗如嬌從打圈開始就悶坐著沒起身,只在與自己目光接觸時露出怨懟的眼神,散場時又和幾個清醒的同學駕著自己塞進車裡。

雷徹面無表情地看著喝醉的自己扳住車門不肯離開,心緒寧靜得像觀看一場拙劣的VR電影。

討厭的聚會,毫無邏輯的傷感,有哪裡不對,這是誰搞的鬼?

雷徹心道:吳修?

腦中卻無人回應。

身體昏昏沉沉陷入黑暗。

再睜開眼,雷徹已身處廣闊的水底。

他心道,“醒醒。”

閉眼許久,睜開,還在失重。

眨眼、動作,眼球、面板都傳來水的觸感和壓力。

漫無邊際的陰霾緩緩吸納著自己,更遠的地方或許有某種主宰這裡的生物,不斷觀察著渺小的自己。

深海的衝擊比任何時候都來得真實。

雷徹不敢細想,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周身。

開口,一串細小氣泡躍出唇峰,向上飛速游去。

雷徹忽然意識到,不是環境在變黑,而是自己在下沉。

水域寬廣得任何方向都看不到岸,頭頂水面也暗淡遙遠。

他慌忙屏住呼吸,舞動四肢。很快地,身體就控制住壓水和推進的平衡,肌肉比腦子先一步想起會游水。

他匆忙檢查了一下身上,自己還穿著參加同學會那套西裝,沒有面罩,甚至沒有壓縮氧氣瓶。這在現在的位置是致命的。

目光落到腳下時,雷徹完全慌了。

不遠的深處,一個男人掙扎著吐出氣泡,向他伸手求救。

那個特殊的裝扮和髮型,不是吳修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