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0年,迷素市。
市郊公園裡,一座白色的蛋型建築矗立在結冰的湖畔,那是迷素市唯一一座演藝中心。今冬瑞雪初霽,市裡又引來外地知名節目錄制,寂寥的公園才有了些人氣。
雷徹站在演藝中心露臺眺望市區,為當今城市的壯麗感到由衷的震撼。
傍晚霓虹漸起,螢幕裡不斷變換景深的影象隱去了城市的真實結構,乍看上去變幻莫測地漂浮在空中。隨著夜幕降下,燈光驟巨,空間銜接處的逼仄陰影與夜色融為一體,將城市的輪廓勾勒得更為清晰。綠植、螢幕、流水把整座城市美化得如同空中花園,樓宇間步道、車道縱橫轉圜,百米高懸的瀑布與水晶直梯妝點著璀璨的商業中心……
如果不是做過設計師,雷徹也會跟其他市民一樣不加裁量地享受城市的視覺福利。但在職業人士的眼中,一切表層的魅影都被深入肌理的著眼點取代。從雷徹的位置,恰巧可以將城市變化的界線看得一清二楚,未待內心分辨畫面感受,大腦便先一步呼叫設計經驗,推測出城市巨型的立體框架。而當雷徹將目光落在城市服裝的素材上,又能捕捉到影像解析度與迴圈點。
經過億級畫素攝像頭採集的影像,人類能去到、能想到的美景,皆被定期搬作城市衣冠。曠野山脈,瀑布雨林,星際太空……都被這座城市穿上身過。而這大規模的命題風景重構,每隔一週就進行一次。
雷徹略一想其中機制,就知道是政府城市管理部門將市區規劃地圖授權給了AI公司。在AI公司的統一排佈下,整座城市的外衣螢幕,按照城市功能區劃套用統一主題生成了對應外觀。大部分建築物外牆模擬著自然風光,隨日照緩緩變遷;而在固定靜態的建築物出入口,招牌和標誌又精巧融入環境,隨客啟動一些引導動畫,動靜相宜地包裝出錯落有致的建築空間。
只是,城市再怎樣掠取遠方的外衣,也無法逃脫工業化冷硬高效的骨骼,這讓雷徹感到十分無趣。
如果減少一半熒屏換成植物就好了,最好是那種在雪天也能開放柔軟花朵的樹種。
雷徹心中漫無目的地感慨著,呼氣成白,讓凍僵的臉上表情微微鬆動。
忽然,一行纖麗的手寫字跡映入眼簾:
“境由心生,束縛你的只是想象。”
還沒玩味其中含義,一個年輕女郎已從他身後徑直走出,吸引了他的視線。
女郎的裝束有些奇特,保守莊重的漢式古代形制禮裙,素材卻混合了羽毛、金屬鏈條和輕紗,露出漂亮的後背。
更奇特的是她的氣質,步態有著青春少女的俏麗,身姿又流露出成年女性的矜持與高雅,以至於不太能以“美女”這樣簡單的詞去概括。
走到一步開外時,女郎晃動肩膀,不經意地回頭,想起什麼似的隨性抬起手指,自言自語:
“距離自由翱翔,只差一雙翅膀。”
說罷,彷彿為自己的臨時起意得意一般,一彎眉眼,輕盈跨出兩步,躍向露臺之外。
但幾乎註定跌落的時候,女郎後背呼一聲羽翼舒展,現出潔白丈餘的雙翅。
她雖然身形受制於重力略一沉滯,下一秒卻自信地在空中展開身體。
在揮動雙翅與舒適翱翔中,女郎彷彿沐浴著不可見的氣流,輕盈地享受著天空。
她的動作牽動著肌理、肢體與雙翼,讓人看到便油然而生一種振奮,篤信飛翔與跳躍、奔跑一樣屬於人的自由意志;讓人看到便相信,遠方群山也可以隨心意到達。
“Bird-鳥型奈米機器人,統一市場價5000ID幣。界限科技指定網點1月1日正式上架,首發限量10萬套,預訂進行中。”
字幕浮起。
雷徹面無表情地換了個姿勢。
與城市時裝融為一體、觸達每個人的AI廣告,充分說明了上位者的態度。
靠著被女郎影像穿過的欄杆,雷徹沒有喜悅,只盯著最後留在視野中的“界限科技”二字出神。
此刻如果有記者拿著寫有“界限公司”卡牌到大街上採訪市民印象,第一個人答“Z國最大的城市時裝贊助商”,第二個人答“全球使用者最多的腦機科技推動者”,第三個人答“從民生消費到聯合國都佔一半席位的野心家集團”,雷徹要說:“我的甲方。”那三個人得齊齊投來羨慕的眼光。
去年,直到雷徹他們組被一鍋端最佳化掉,界限科技還佔據著他們設計公司一半以上的產能,而界限科技還只是界限集團十餘個專業公司下的一支。
但是,雷徹並不遺憾,他對界限公司沒有好感。
他的親妹妹禮禮至今躺在病房內昏迷不醒,雷徹認為與界限醫療脫不開關係。
造成禮禮事故的醫療機構,對其昏迷原因保持緘默。雷徹母親找離異多年的父親資助訴訟費,才支撐到法院開庭,但被告卻出具了有禮禮簽名的保密協議。法庭以禮禮未成年為由,裁決雷家勝訴,肇事機構為禮禮提供醫療維生服務直至其自然死亡,賠償病患家庭精神損失,保密協議的事不了了之。
執行期間,涉事醫療機構宣告破產,界限醫療基金以“挽回花季少女生命”的名義,邀請腦科學領域研究專家為禮禮公益會診、隨訪觀察,賺足了輿論好感。
母親讓雷徹做決定是否接受,雷徹在對界限醫療的盛讚之下,簽署了資助證書。
從雙親的態度裡,雷徹再次明白,他和禮禮,已經得不到二人庇護。
即使後來他找人查到界限醫療公司收購接管了涉事醫療機構資產,甚至查到了涉事醫療機構高層與界限董事會成員同出一族,但這些都不能證明禮禮的事故與界限醫療有關。
橫亙在眼前的,是過不去的山。
“嗶嗶”兩聲新郵件提醒讓雷徹回到現實,他向耳機裡的AI下達指令“播報”,一個AI女聲傳來:“2100年版數字人協議已發至您郵箱,請您下載附件查閱。界限資料祝您……”
雷徹道:“刪了吧。每年都寄。”
腦中浮現出醫院探視窗後,插滿管子的小小人影。
這份昂貴的數字人協議,對常人來說是數字備份,對他來說卻是禮禮的“電子骨灰盒”。一旦接受,資助者即可透過“數字上傳+資訊封鎖”的方案,替換現有的“賠償金+私立醫院維生”方案。相關情報及後續治療全部收歸界限公司所有,徹底用商業機密的幌子,抹消事故細節,真相將被永遠埋葬。
如果人體維生方案被停止,他就連那個小小的人影也看不到了。
AR介面裡,“嘩啦”一聲,垃圾檔案處理的小小動畫讓雷徹收回思緒。
AI報告道:“檔案已刪除,您可以在24小時內到回收站找回。”
雷徹道:“徹底刪除。”起身離開。
北方的冬天來得太快,雷徹已經凍到麻木。
今晚有舞臺大秀彩排,雷徹因為要做幕間歌曲唱演,中午就來到市立演藝中心。整個下午,演播廳都在挨個為各組節目除錯佈景和合成效果。雷徹的節目排序靠後,等得十分熬人。
演藝中心是一棟設計成白色蛋型的建築,外面看上去圓潤高聳,裡面其實只有三層。最好的地段留給劇場演播廳,舞臺上下左右後都設有機械軌道,演員化妝室、候場區都在機械縫隙裡找空間。
後臺化妝室已分給大公司的演員、歌手們,雷徹的經紀人只為他爭取到一個小隔間。隔間在演播廳背後,最長的一面牆是舞臺螢幕線路和各種專業器械的背影。這些“常駐嘉賓”身嬌體貴,價格不菲,連帶著空間都密閉乾燥,與冬天的供暖系統,舞臺服裝系統湊一起,就是連鎖問題。一點靜電,就不知道會從哪根線路帶起噪音、嘯音,進而影響節目錄制。
為避免惹上官司,雷徹才走到露臺吹風透氣。但今天他只穿了西裝,沒出來一會就凍個夠嗆。
候場區出口通往建築背面露臺,出得容易,再返回就要繞一大圈,到正門入口重新檢錄。
雷徹走在空蕩蕩的露臺邊,耳機裡突然傳出一個諂媚的女聲:“帥哥,買東西嗎?我這兒有好貨。”
雷徹起身四顧,看到整層都沒什麼人,知道是通訊器被入侵了。
老款裝置就這點不好,安防維護跟不上。不過,比起血肉神經接駁,資訊侵入已經不算什麼。若非工作時間,徑直關機便是。
想起演藝中心演播廳裡能遮蔽訊號,雷徹於是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別走別走。”露臺底下,一個沙啞的中年男聲與耳機裡的女聲重合在一起,伺機而動。一串小跑跑到雷徹前方露臺下。
雷徹走過去,一箇中年男人蹦跳著,試圖引起自己注意。
露臺高出地面三米不止,可見對方也是人高馬大的身量。看到男人穿著破舊,雷徹於是生出些惻隱之心,靠進欄杆。
男人看到雷徹過來,縮著脖子搓手道:“小哥能照顧下生意嗎?”
雷徹留意到男人雙手,不由得想起新聞報道過的幾起賽博暴徒搶劫事件,肇事者都是手裡藏著微型炸藥的亡命徒,雷徹心道還是小心為妙,掉頭要走。
男人立馬反應過來,追上去,張開雙臂蹦著揮動,示意沒拿危險東西,白氣一團一團滑稽地冒上又散去。
雷徹聽他壓低聲音喘氣:“小哥幫幫忙,賣不出東西,今天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風,家裡老母和小鬼連……”
雷徹聽不下去,打斷他:“你有什麼貨?”
男人左右看看保安沒過來,關掉駭客頻道,雙手攏在嘴邊衝雷徹道,“擴充套件駭客程式,可以指定位置監聽AI作業系統,隨時可以解除安裝,只要這個數。”
一個程式安裝包在雷徹視野裡旋轉。
男人比了個價格,雷徹敬謝不敏,擺手走開。
“給你個一次性體驗版的,想買聯絡我,滴——”
伴隨著語音,男人的名片從半空中插入雷徹的AR通訊錄。
雷徹後悔多事,命令AI把男人名片加黑名單。
至於安裝包…雷徹用防毒軟體掃描一遍,沒發現病毒,於是把檔名、字尾都換掉,扔進固定分割槽裡。分割槽裡檔案都以字尾“ddv”標識,不是安檢程式能識別的檔案型別。
雷徹處理完,便往安檢處走。
今天全員彩排,有不少出名藝人到場,演藝中心附近也比往常熱鬧。雷徹沿著迴廊前行,漸漸地,看著遊客多了起來。
演藝中心是城市裡罕見的,不被大公司廣告侵染的人類精神自留地。科技帶來的材料突破,讓昂貴的藝術浸入平民空間,飽足人們感官。仿製大理石材料鋪成的地板,迴盪著清脆的腳步聲;走廊兩側的深色牆壁、聚光燈,佈置著博物館展覽才有的精心陳列;展框中的畫芯,不是城市裡隨處可見的熒屏或複製畫,而是仿古的天然植物造紙和鉛字油墨印刷,有些還是藝術家真跡,承載著人類的喜怒哀樂。
在這樣的錦盒裡,魚目都渾然有光,何況麗質珠玉的藝人。
雷徹雖然寂寂無名,但身型相貌都算突出,走在演藝中心長廊上,已被大膽的年輕女孩當作明星搭訕,追上來要合影簽名。
雷徹沒停步,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
這種場面他自小到大見過無數次,只是,現在的女孩有點變本加厲了。
注意到其中一個女孩瞳孔裡閃了幾閃紅光,傳出一連串細微的機械快門聲。
雷徹想起主辦方的掃描建模技術,一撇頭,道:“這位美女是用的什麼裝置?快門轉速這麼高?”
女孩和另外兩個女伴一起,仗著人多,忽扇著亮晶晶的大眼睛笑起來:“這位先生說什麼呢?哪有快門聲?我們都沒聽見呀。”兩個女伴點頭稱是。
“我可不想讓自己出現在插車縫的小卡片上,買家秀上也不行,上網站首頁更不行。”雷徹不慌不忙跟上,一路閒聊,“全職人民藝術家的肖像和你那雙電子眼一樣,很昂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