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修看到雷徹朝著遠方動情演唱,雙眼已隨著心靈沉浸到“颱風”的潛意識景象中,全然離開現實。

在他的歌聲中,雲氣翻滾更甚,壓低到不可思議的位置,海水也彷彿產生了某種聯絡,波浪湧起,將他褲腳打溼。

吳修手中的充氣植物長出長長的氣須,向著天空緩緩律動。

遠處一座石峰傳來隆隆震動,巖體上石稜鬆解,像枝條一般款款抽出,向天空延伸出去。

石稜如同枝條一樣向陽而生,優雅的線條無視重力,遠遠超過山峰聳出海平面的高度,彷彿將褪去的海水都注入其中。

枝條延伸到近天處,便像一束琴絃般散開,紛紛旋向四方,牽起淡灰色的雲朵,像繫住鯤鵬做的風箏一般,遙遙跨過水天之間。

吳修不忍打攪這萬籟諧鳴的時刻,側耳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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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前的雷徹感到意識在唱歌中漸漸分出兩個。演唱的那個自己離得越來越遠,另一個自己,漸漸沉浸到歌曲帶來的情緒和共鳴中不能自拔。

隨著情感翻湧,潛意識通道再次開啟,這一次,許多關於自己和伊揚的共同記憶將他拽入其中,也不知是誰保留了那些丟在時間裡的吉光片羽。

看到最後,雷徹漸漸明白,是誰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也不止一次地對伊揚動過心。

他們是相愛的,只是從靠近開始,矛盾就沒有停止過:拼命努力也無法同步的差異,每每剛卸下心防就被辜負的期待,一次又一次剛決心向前就被輕易打回原形……讓兩人從磕磕碰碰到病痛重傷,雙手還未相握,就再也無法前進。

是太痛了。明明一個人時,被打碎也沒有所謂的自我,只因為兇手是對方,就脆弱成玻璃人般,每一個傷口都難以癒合,每一次痛苦都帶來怨恨,每一幀記憶畫面都變成對靈魂的拷問——為什麼是我遭遇不公?為什麼是我無能為力?為什麼是我被人捨棄?

答案需要跳出情緒、冷靜覆盤、甚至進入對方視角補充資訊才能得到。雷徹此時明白了情況,但對昏迷的伊揚來說,可見的記憶已經所剩無幾了。

大概是每段記憶都承載著希望,一旦離開就再也不能見到,雷徹看著曾經的兩人,打從心底想要回去,重新來過。

但同時,另一個理智的聲音也在一遍遍地告訴他,眼前看到的一切已經都已經過去,從共鳴記憶裡帶出資訊的人類只有他一個,伊揚已經變成“颱風”,本體不在裡面。找不到她的本體,解除不了“颱風”,伊揚就會和禮禮一樣陷入永遠的沉睡,甚至無法活到明天!

現在只要從浸入的回憶裡再次找到可以突破的屏障,找尋進入伊揚視角的辦法,就能找到解除“颱風”的線索。雷徹下定決心,飛速分析已知的情報,尋找可能的關鍵詞。

忽然,他想起吳修說過,剛進入“颱風”世界時,海水對於不同身份的入侵者就有不同的對待方式。那麼這個有意識的海水,有沒有可能就是伊揚?

於是,他回想水的觸感,去捕捉最強烈的、剛入水時的壓力。

當全神貫注在回憶細節時,雷徹耳中驟起尖銳轟鳴,前額再次如被電鑽鑽動般劇痛,讓他捋出心神的每一秒都倍受折磨。

忍耐,現在要深入這些記憶的縫隙!

他告訴自己,所有這些潛意識裡的記憶,全是熒幕上一段又一段連起來的電影碎片,而自己要從記憶電影裡拔出,走到幕布之外。

於是他繼續將注意力集中在幕布帶給自己的感受上。隨著對細節感受的想象,投射著記憶電影的平整幕布隨之變得柔軟浮動起來。雷徹伸手觸碰,想象那是舞臺入口,是有著鋒利邊界、厚重垂落的天鵝絨幕布。黯淡掉影像的打褶幕布裡,漸漸露出一條搖盪的邊緣白線。

雷徹永遠能記得,在這道清晰的線條之後,就是被聚光燈照耀的舞臺,就是以自己作為神明的光的世界。他一把抓住眼前這道白線,像每次表演走出帷幕一樣,果斷地將它掀至身後。

隨著雷徹瀟灑走出,被翻卷的帷幕合攏了縫隙,消失在一片暗藍色之中,深不可測的水體又一次將雷徹包裹。

成功了!

清涼的水中,雷徹精神為之一振,更加專注地分辨這一次進入海中的感受。

他理清思路,決定依次從身體感受觀察五感,發現有什麼不同情報,再對“颱風”位置、狀態進行推理。

首先是呼吸。自己的呼吸尚屬於正在演唱歌曲的那個身體,一半意識灌注在調動肌肉進行歌唱運動,而這個狀態下,水下的自己不呼吸也沒有缺氧的感受。

然後是聽覺,自己的聽覺像進入錄音室、戴上靜音耳麥似的,變得厚重,將歌聲隔開,變得隱隱約約。然而,當雷徹分出更多意識接觸聲音,那一點點隱約的歌聲,又漸漸增大了音量,清晰充滿了整個無聲的世界。

“……

想見你,找到你,奉陪洗雪負氣,

委身擁抱留低,就算淪為獻祭。

想見你,找到你,無名的風

穿越幾個世紀,洞悉我的心——”

歌詞和旋律都清晰地傳入意識。雷徹記得,吳修描述中的伊揚不太關注現實,只有在觀看舞臺上的自己時,才會全神貫注傾聽。那麼,現在自己的意識應該已經進入了伊揚的身體。

雷徹感知著這具“身體”的性狀,發現視野變得模糊、昏暗,能“看”到的角度卻極大地拓展了,背後都幾乎沒有死角。他的身體不再下沉,自由地漂浮在水中,能夠飛速地推開水流,不費吹灰之力地去往別的地方,彷彿身體與海水是同一種質地。

雷徹試著抬起手臂觀察,卻無法驅動自己,心道:原來只是在讀取伊揚的記憶。

隨著“身體”的行進,許多條纜繩般混亂舞動的流水不斷出現在昏暗的視野裡,時而在幾米開外的遠處,時而近到眼前,但都不會撥動自己分毫。

沒有參照物,雷徹無法辨別亂流的範圍有多大,不確定現在的伊揚又是什麼樣子。他只漸漸推測出,亂流是像殼般將伊揚的意識包裹在其中的,這些水流的舞動似乎在以她為中心,為她的意識服務。

雷徹試著將觸覺意識延伸至“殼”外的流水,等待著自己的意識充滿“殼”的邊緣,去接觸水體,收集伊揚的觸覺。

但是接觸的那一剎那,大量的混亂水壓資訊撲面而來,讓雷有種在飛車中感知吳修“颱風”一般的暈眩。只是這一次的資訊不是讓人眼花繚亂、侵蝕裸露運算神經的高密度符號,而是大量無法辨清方位的觸覺壓力。

他將意識從細微的觸覺中拔出,注意力努力上升到能概括全貌的高度,隨著專注地超目的地行進,他的心神漸漸穩定下來。雷徹發現,這次的資訊量規模比吳修“颱風”那次小得多,如果說浸入吳修的“颱風”是沙粒入海,那這次只是來到了細小的溪流。

堅持翻滾在應接不暇的壓力資訊裡,雷徹漸漸能夠把握到充復的部分,隨著歸納整理,遮蔽掉一些次要資訊,雷徹漸漸梳理出亂流外殼的結構,分析出,這是一個有著近百隻柔軟觸角的透明流體,像觸角柔軟的海膽,只是觸角比海膽長數倍,還能靈活捲動,無序的水流正來自觸角的混亂舞動。

這就是颱風風眼裡的伊揚嗎?一旦協調運用觸鬚,這個生物就可以在海中自由行動,透明的結構在海中可隱蔽,似乎也很合理。只是像大多海洋生物一樣,視覺退化為感光點,觸鬚之外,海中能見度寥寥。

正當他理解時,一個來自外部的聲波推動了某根水流觸角,靜音的世界裡傳來一個朦朧的聲音:“你是誰?”

之後,這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響起。

雷徹悚然朝那根觸角的方向“看”,發現“伊揚”也被聲音吸引,視野裡,一支纖細的手臂向觸角的方向探去。

手指所及,透明質的長鬚海膽內殼為之一震,層層疊疊變作銀色背脊的魚群,將手臂包裹起來。

伊揚雙手奮力收攏在一處,撥出一個縫隙,努力從不斷將她淹沒的魚群中,擠向縫隙,讓身體鑽出。

“我是伊揚。”

隨著一個柔弱的女聲傳到腦中,雷徹感到自己的視力也逐漸恢復。

一雙灰白的手握住伊揚的手掌,將她拉出半個身子,接著,一個淺色衣著的男人也順勢游到伊揚眼前。

“太好了。”男人和藹地笑著。

與此同時,雷徹脖頸上傳來刺痛的感覺,未及細看那人面目,眼前便一片模糊。

雷徹意識到有什麼東西刺入了伊揚的脖子,一根一根深入肌膚,鈍鈍的沒有實感。緊接著,某種帶狀的東西勒緊了咽喉,冰冷的液體從脖頸蔓延進身軀,意識在灼燒的劇痛中一寸一寸凝固。

伊揚的手完全掙不脫對方的鉗制,周身銀白的魚群捲住對方混亂地傾瀉著力量,但那帶刺的長帶依然越收越緊,最後一把抽出。

雷徹最後看到的景象,是倒懸的少女肢體縮在變成灰白色的流蘇海膽裡,雙臂合攏,像擺出舞蹈姿態一般,長長折向肩後。如婚紗般繁複、潔白的流蘇裙裾裡,一簇紅色花蕊冒出來,徐徐綻放成炫目的一大朵。

雷徹心跳越來越劇烈,感性的雙眼被瘋狂的紅色染透,理智後知後覺的對不再運作的大腦發問:

這是伊揚的身體嗎?

這姿勢是畏懼、躲避和哀求嗎?

這景象……是從分離的頭顱上看到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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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惜你,痛愛你,痛你我緣分未盡

痛恨我,不確定,心隨風起又該如何接近?

想見你,找見你,思念暴風來襲,

所有紛亂心意,迴歸同個聲音——”

吳修在意地看著雷徹,這個還留有幾分天真的男人唱到最後,聲音、身體都輕微顫抖起來。不知道又是什麼事觸動到他,他又觸動到那女生什麼情緒,總之,“颱風”世界的景象又一次改變了。

在山峰分出接天枝條後,欣欣向榮的優美景色陡然蒙上一層陰沉,海風漸漸停止,烏雲卻密集到不再透露天光。

遠處海面上堆起細細的浪牆,漸漸升高,低沉的轟鳴聲貼著海面從遠處傳來。

正當吳修緊張地分辨那是不是海嘯時,浪牆在一座出水的礁石山峰前漸漸停止了前進,與此同時,細微的吱嘰聲漸漸傳過來,遠處海面騰起白霧,尖銳的吱吱聲漸漸蓋過轟鳴,最後刺耳到完全淹沒雷徹的歌聲。

晶瑩的海水不再透亮,由遠及近一層層地結作霧濛濛的晶體,待整首歌曲唱完,整個海面已經凝固到他們腳下。

吳修試著踢一下撲在沙灘上浪頭形狀的晶體,晶體異常堅硬,沒有裂縫,用不小的力氣才踩斷一截,拾起來是石頭觸感。

是冰嗎?

吳修使用“天問”能力調查,只顯示出兩個欄位。

成分:氮,50%

溫度:零下200℃

吳修嚇了一跳:怎麼可能?!

只是知道這個資訊,剛剛接觸固態氮的指尖已凍成灰白。吳修趕忙排程奈米機器人殺滅腦神經元中的溫度傳導訊號,將指尖感溫細胞加入絕緣保溫措施,重塑指尖。一番調整後終於冷靜下來。

吳修後怕,明白了這個世界的邏輯。

看來這個颱風世界對於雷徹和自己這樣的侵入者來說,不完全是能同步的存在。他們存在於可理解的正常物理層中,實質上的物理存在又是另一層,“天問”所提供的資訊反映出的物理世界已經偏離認知中的地球。他們現在還不能知道太多這世界本身的運作訊號,甚至絕不能理解這些訊號,一旦理解、承認在同一個世界裡,以現有的人類肉體根本無法生存!他必須集中關注與解除“颱風”目標相關的規律,傳遞能夠作用於“颱風”的訊號,把颱風“拉”回正常世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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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徹從共鳴記憶中回過神來時,烏雲已經壓過山峰探出的枝條,不時有葉脈般的閃電從雲層向下綻開,照出波浪凝結的牆頭,有什麼東西像螞蟻一樣忙碌著。

“果然,你的歌聲是更直接影響颱風的介質,”隆隆雷聲裡,吳修指著凍結海面盡頭的浪牆道:“這次世界的變化比往常都大,我們過去看看。”

“快下雨了,我們真要在這種天氣裡行動嗎?”雷徹走得很慢,往常的氣勢消失不見。

“別擔心,你唱歌時我也沒閒著,做了這個。”吳修說著,把一隻透明面罩扔給雷徹。

雷徹接住面罩掰了一掰,發現面罩材質頗有韌度。

吳修解釋道:“不能直接代替你操作大腦搭建應用,實在是很不方便。所以我讓他們搭了個簡易的視覺化作業系統,編了‘所見即所得’的應用程式,需要你看見、感知的東西我會拖程序序,你的大腦就能接受到訊號,模擬出來。”

“所以……這東西也是你們做出來的?”雷徹將信將疑把面罩戴在臉上,發現它精確得像面具一樣,密封貼合全臉,口部還設有呼吸閥門,與潛水用具有些相似。

“不不,這是界限科技光學迷彩團隊的成果,我是駭進雲端發現的,讓組內成員透過正常渠道要的授權。他們這個團隊很有前景,材料學上用了很多巧妙的方法,輕便,絕緣,還能轉化可見光儲備能源,若不是奈米機器人和記憶獵手的研究專案在前,團隊應該頗有建樹……”吳修說著,又變出個噴霧器,讓雷徹抬腿,從頭到腳對雷徹全身噴了幾遍。

“能工作多長時間?”雷徹眉頭緊鎖。

“五個小時不成問題。”吳修道。“按下面罩上的呼吸閥,就可以啟動光學迷彩,有一小時時間全身可以隱形,有紅外監測調節體溫。缺氧環境按旁邊這個按鈕,就可以啟用固體燃料氧氣發生器充氧,需要注意的只有面罩上的AR續航時間提醒。不啟動時,它仍然是一件可以絕緣保溫的隔離服。”

雷徹活動一下手腕,發現袖口與手腕處有一層薄膜隨著動作扭轉,輕薄又強韌,不注意看都難以發現。但他一絲興奮也沒有,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吳修扳住他肩膀正色道:“我建議你專心沿用從山崖下來時的那些經驗理解現狀,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反覆。你有什麼疑慮不妨說出來,我們兩個人或許可以商量對策。”

雷徹看著吳修嚴肅的表情,低垂眼簾沉默很久,終於聲音有些不穩地問:“你殺過人嗎?”

“沒有。”吳修不知道雷徹為什麼沒頭沒腦地問這個,但很快反應過來,神情一凜:“這次共鳴發生了什麼?”

雷徹面色青灰地告訴吳修伊揚的遭遇,心神已經有些動搖。

閃電劈在他們身上,將冰面照得慘白,雷聲在頭頂慢慢炸裂,炸得雷徹不住發抖。

“不是簡單的殺人!”雷徹腦中混亂,難以抑制無法描述的憤怒,“對方能果斷殺人,直接對峙起來危險難以預料。你沒親眼見到那種和顏悅色致人死地的情況……他明明可以在她失去意識後就停手……但他!!!”

雷徹攥緊拳頭紅了眼眶,說不下去。雨點砸下來,傾瀉的雨水將二人沉沉打在冰面。

伊揚的哀求姿態在雷徹心中烙下深深的傷口,但那裡面不止是對死亡的恐懼。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理智的閃電照亮的那些隱匿在晦暗處的細節,情感的雷鳴鋪天蓋地炸響:兇手的所作所為是屠殺!是虐待!是殘害!!

而最難以忍受的部分,是當這一切發生在共鳴中時,雷徹的邏輯清晰揭示出:對伊揚在哀求中死去,自己的第一反應是膽怯。

是的,沒有拯救,沒有憤怒,只有像伊揚一樣的恐懼。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會也在面對兇手時下跪求饒!

這些事他統統不想告訴吳修,他永遠會為那樣的情況感到恥辱。

鬥志被挫傷有他一個人就夠了,他需要時間恢復,需要吳修的力量,想到最後他已做出決定。

問吳修道:“接下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