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肖安頓下,薛冰神不知鬼不覺地代替了界限公司員工,此後便耐心等待李肖召喚。
數月後的一晚,李肖通知薛冰接應他進入資料中心。薛冰便驅車載他透過安檢,直接繞過人臉比對,進入大廈地下停車場。
待二人登上樓頂天台,李肖便從包中拿出管具、零件,組裝好一套槍械架在樓沿,耐心等待。不時在一張透明材質的平板電腦上操作,觀看兩個白點走入地圖中的樓區。
樓頂的風把薛冰的白大褂和頭髮吹亂,薛冰一邊走到樓沿,小心坐下,一邊喜道:“這些日子真是沒有實感,‘主’是怎麼做到的?”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做好交待你的任務。”李肖眼睛沒有離開準鏡。
說話中,只見數道藍光從虛空中凝聚到槍口,隨著李肖扣下扳機,藍光暴漲,射向數百米外的樓區。
李肖開槍射擊後,便拆解槍支,交待薛冰道;“現在‘主’給你一次向薛充復仇的機會,在他推進的專案之下有一名女子,記憶資料已被‘主’啟用,一個獨特的空間將逐漸落成。你需進入那空間,清除女人一體所生的‘本我、自我、超我’。我會給你提供幫助,若你抓不住機會,‘主’也沒必要留你。”
在李肖的睥睨下,薛冰視野中,遼闊的城市夜景裡便多出一排顯眼的光束錨點,光束之間,標亮的路線穿過建築,將各級閘道器節點連起,通向最遠的紅色目標地。
“通路已建好,你只需跳下去,我會幫你轉移,標紅的終點是這個女人。”李肖傳去照片。
薛冰略一思索,露出為難的表情:“這是要殺人嗎?‘主’能否賜個理由?”
李肖面無表情離開:“你只有一天時間。”
說罷,眼前跳出任務進度和倒計時提示。
薛冰呆了片刻,從露臺上站起,痛快地呼吸著城市上空的空氣,張開雙臂大聲喊道:
“謝謝————”
俯身衝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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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世界中,吳修與雷徹一前一後行進,從絕壁下到山底時,已覆盤完疑點。
“假設‘奈米干涉症候’,就是界限研究的專案目標;那麼,為什麼銀鱗聽到你接住伊揚時看到記憶的事情,會那麼吃驚?很可能就是因為這個現象她們很難觀測到。而那個‘奈米干涉症候’很可能就是腦科學‘燃理論’的最新發現,這樣,界限公司不惜犧牲商譽也要涉入這個領域就說得通了。”吳修推理道:“我做裸腦駭入所用的編譯模型,與心像系統,虹的核心,超算劉徽用的是同一種編譯器。神經元呈現的五感可以被傳譯出來,但‘奈米干涉症候’無法被觀測到,原因很可能就是因為奈米干涉症候不是基於神經元的,所以現有編譯器都無效。”
雷徹與吳修交流到現在,已經明白,對吳修來說是基石一樣堅硬的各種科技概念術語,對自己就像剛成型的麵包片一樣,踏上去支撐體重都是不可能的,更別說在概念與概念之間做關聯推導、靈感跳躍了。於是待吳修說完,雷徹才對最後能記住的東西提一點幫助自己理解現狀的問題,以便繼續應對“颱風”。
雷徹問:“有哪裡的記憶不是基於腦神經元傳遞的?”
吳修道:“腦部只是記憶神經元最密集的區域,實際上,記憶神經元遍佈全身。這些記憶神經元的集體記憶,潛意識,在缺少部分腦神經元的情況下依然會調動、補全。”
雷徹努力理解,確認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剛才同步颱風記憶的那段時間裡,看到的記憶資料不存放在伊揚腦中,而是分散在伊揚全身記憶神經元構成的潛意識裡?所以‘颱風’清除我相關記憶的規則,只是一個有濾波作用的屏障,穿過屏障就能完全看到?”
吳修點頭道:“就是這樣。現在的你也是演算法聚合體,你的演算法與颱風潛意識演算法有部分重合,能夠溝通,也就能反響破譯,完全解讀颱風的心像世界。
另外,我還了解了一下銀鱗的背景。從人事檔案看,她父親是迷素市第四醫院的院長,她10歲就進入了界限委培班。這個年齡在委培班裡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在界限籤的工作協議長達99年。她的合同另有加密附件進不去,不過還是能看到她的工資往來,所有報酬沒有打入監護人賬戶,也沒有打入自己名下,而是都付給了界限醫療。”
雷徹疑惑,吳修一直表現出站在通天塔聯盟的大義一邊,對技術十分了解,在界限公司的網路裡也許可權甚高,但他在界限待到監護人過世,怎麼對界限公司運作卻一無所知?還需要時時收集專案和組織情報……難道找颱風啟用者不是他唯一的目的?
想到這裡,雷徹試探道:“銀鱗站不站在我們這邊與破解‘颱風’有什麼關係,你瞭解這些做什麼?”
吳修道:“啟用者很隱蔽,除了之前給你解釋過的注意力盲區的緣故,恐怕還有別的原因,比如,像我掌握了駭入神經元的方法一樣,掌握了某種逃脫追蹤的方法。從銀鱗的立場和能力能夠大致瞭解,她與啟用者能抗衡多久。你我對這個心裡有數,必要時也好配合。”
雷徹問:“什麼意思?我們從颱風裡出去前,還會與啟用者碰面嗎?”
吳修答:“我不知道。我只是留個後手。啟用者明明有能力殺目擊者滅口,你和銀鱗卻安然無恙。不知他是怎麼確認‘颱風’被啟用的?”
雷徹沉吟:“或許,只要擊中便得手了?”
吳修也不得其解:“這就超越現有技術太多了。什麼光線一照,查都不查,就能確定被照射的人會昏迷?我用‘天問’查過,毫無頭緒。腦神經科學領域不可能有超越國家隊和界限這種世界級公司,超前到這種程度的研究機構。達爾文派,笛卡爾派,或者說通天塔聯盟,可以說是由聯合國遴選出的全球頂級團隊。腦神經這個領域,我們站在這幾代科學家的肩膀上都無法設想的原理,就不是人類科學史演進出來的。”
雷徹問:“有沒有可能是你鑽進牛角尖了?單我知道的,物理傷害,化學藥劑,能導致昏迷的就不止一種……”
看著吳修緊鎖眉頭,雷徹覺得事情應該沒自己說的那麼簡單,問:“你在想什麼?”
吳修道:“我聯想起通天塔聯盟在研究路徑上做的兩手準備,除了達爾文派自然進化科技樹,還透過笛卡爾派蒐集干預人類的未知智體遺蹟。所以,那個無法解釋的疑點會不會真有可能與這種干預有關?說通俗點就是外星人。”
雷徹道:“有什麼例項能印證這個猜想?”
吳修道:“之前我用‘天問’能力,取得的時間、地點,也遠離常識,接近這種解釋。不妨也作這樣的假設,從對方角度思考,為什麼要守著燃狀態的人下手?”
雷徹已經聽不懂,當機立斷道:“可以保留這個猜測,有新進展再討論。現在我們還是繼續關注颱風裡的現象,比如,這裡有時間嗎?我們接下來去哪?”
吳修走在雷徹前面,沿著石稜挖了幾朵充氣植物。咬一口下去,空氣“嗤”地洩出,葉瓣就萎縮下去,皮沒什麼味道。
“我們從見面到現在過了4小時,過峭壁段用了2小時,太陽光線隨著氣象變弱,但照射位置仍然來自正上方,漲潮前應該可以繼續行動。光源和食物用充氣植物可以頂替,我們要關注的就只是解除颱風的程序。”
過了絕壁,堆積石礫的坡道走起來就順暢許多。吳修馬尾隨著下坡一顛一顛,左右掃得雷徹心煩,破事一件接一件,雷徹現在大腦不受他監控,乾脆敞開心胸一吐芬芳,精神為之一振。
吳修揮手示意雷徹跟上,雷徹不忿,“你開心什麼?”
吳修道:“開心我找對了人。你人緣好,現在在臺風外面,我們這邊就已經是兵分兩路。”
雷徹氣得給他一腳。“把老子和身邊的人攪得雞飛狗跳,你還得意起來了?”
吳修拍拍襯衣上的土,笑道:“22世紀最重要的是資訊,有人指路,有人探路,這路就走寬了,懂不懂?而且解除這座颱風本來就是你的意願,我們是合作關係我才跟進你到‘颱風’世界,不退出就是冒險,這可還沒過河呢,你可別衝動拆橋。”
吳修雖然嘴上給雷徹打預防針,心裡其實知道雷徹已經把他當自己人。只要有這份信任,勝算已經又多一分。
“颱風”破譯到現在,順利程度也是他沒想到的。阻礙人類修葺通天塔的枷鎖上,自我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條鎖鏈。“虹”的出現已讓這條鎖鏈出現裂縫,且試且盤,只要摸出規律,便可以一口氣將這條鎖鏈剪斷。
吳修繼續道:“說正事,既然‘颱風’潛意識裡記住了許多關於你的事,你的舞臺對她有觸動,你的表演就應該也對她有觸動。當下你能做的最簡單的推動破譯的事,就是開個個人演唱會,唱歌用的是肌肉記憶,記住的動作應該不會被簡單過濾掉。”
雷徹尷尬道:“會有用?”
吳修鼓勵:“試試又不費事,難道得等我交門票嗎?”
“我開開嗓。”雷徹說著,走下沙灘到遠處過音階,業務也不含糊。
海水褪去後露出大片雪白的灘塗,光線暗下去後,深碧色的海水粼粼泛著烏雲留下的暗綠的影,襯托出沙灘細膩柔和的質感。碗狀的世界褪去綺麗顏色,不再有鋪滿寶石的異常景象,沙灘之外連線著灰藍色的大陸,有海樹低低鑲嵌,潮溼的風中有了一種飄搖的哀傷。
雷徹漸漸讀懂一些景象上的相襯。乾燥的內陸世界在風雨欲來天是鉛灰色的,下場雨都有種意外之喜。
雷徹知道自己好看,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牽動愛他這個皮囊的人,不過他不能懂,渺小的人,怎麼能成為讓風景都黯淡的存在?這樣的人在她們心目中又能受到怎樣的優待?
他以前一再確認,看她們選擇為自己沉迷,一步一步退讓、放棄堅持的東西,引以為榮。
世界上的爭鬥無窮無盡,他不喜歡爭鬥,除了在這裡。不是因為總能勝出,而是生命裡總有些滿溢的東西想去揮霍。
時常痛,但也快樂,這就是構成他活著的證據。
他從來沒有看得起這些獵物,甚至希望更多人為自己沉迷,成為一門生意。不過在他所受到的教育制約下,這樣的想法如同地刺、荊棘,一旦踏入,自尊心就會被刺穿,流出難以洗脫的罪惡感。
但即使這樣,那些像被供奉著的神祇、聖人一樣光輝迫人的東西,涉世到如今,也已讓他感到異常,噁心。
所有光輝都刺入骨縫,將皮肉剝離,鏤刻出一個血淋淋的自己。
起初是年幼時,嫉妒那些人完整的家庭,將自己受到的成年人的捨棄,遷怒在吸引而來的人的身上。之後是嫉妒那些人順遂的人生,嫉妒輕而易舉的成功,嫉妒不勞而獲的殷實。
一星半點的真情流露,驗不真對方的心,填不滿他的坑洞。他控制不住向對方索取更多,以消失離開為籌碼,拉扯。
哪知道他自己也在對方身上花費了太多時間,以至於事到臨頭,難以忍受對方的消失。
哪怕曾經吸引自己的純美,早已經不起風吹雨浸變得淺薄如紙;哪怕對方堅持的信念、取捨的標準、辛苦的活法,他一個也不能理解;哪怕對方已被自己看作僵死在奉承刑架中的屍體,會動的異物……那些用時間記住的東西,還是顛覆了他。
在別離的戰場上,他一敗塗地。
雷徹的咽喉、頭頸、肩背、腹部都記得那種微微飽實的感覺,用一點力氣就可以募集起細胞知覺,協調成一體。撫慰著心靈的旋律曾經熨帖著變成樂器的身體,現在再次欺哄他的沮喪、低落、憤怒……種種情緒,從眼眶轉移至咽喉。
是物不平則鳴啊。
他隨著肌肉記住的節律呼吸,曾經在旋律中收張、震顫的記憶,現在用腹、胸、咽喉的肌肉復現,用唇齒咬合張啟吞吐流轉氣息……
共鳴之下,以歌遞出。
雷徹意識到的時候,曾記住的樂句已經清晰地唱出:
“回憶難抵,燒灼不息,
有些傷痛發作沒痕跡。
矢志不移,心口不一,
莫非我遇見你,才難面對自己?”
一些久遠的學生時代記憶隨著歌聲湧上來。
人流如織的車棚裡,自己和同伴跨車並行,為一支甜筒打鬧。當看到同伴向遠處致意“課代表好”,自己目光轉向前,看到竊笑的少女伊揚。
伊揚那時留著短髮,清秀的臉龐有幾分稚氣未脫,有著動物幼崽般的天真。
但當與雷徹目光接觸的一刻起,那隻小動物就如同被蛇虎盯住一樣僵住,從低頭遮掩燒紅的臉頰,到眼神閃爍顫抖,抬眼看向雷徹時已經快哭出來。
同伴看氣氛不對,一邊開玩笑一邊上來拽雷徹的臉,被雷徹發火拍開。
雷徹記得自己推開同伴阻擋,努力讓自己聲音平靜,問伊揚:“你什麼意思?\"
伊揚也鼓足勇氣想說什麼,但剛囁嚅幾個字,就被雷徹淡淡但中氣十足的“你說什麼?”撞得魂飛魄散。
在少女幾欲落淚的表情裡,雷徹又驅車靠近,長腿踏在少女下一步要走的路面上,探身問,“我說,你是怎麼回事?”
伊揚驚慌失措。周圍已騷動起來。雷徹心頭一千匹羊駝奔跑而過,丟下匆匆安撫善後又跟上來的同伴,在人們的指指點點中衝出人群。
雷徹看著這些記憶,去找女孩的身影,試影象上次那樣進入她的視角,但是記憶又被歌曲推動到另一段時間。
那時伊揚髮尾及肩,自己推著車子停在操場外,看昏黑之中寥寥一個人影低落地在操場繞圈。於是雷徹等她上來,約她一起慶祝王洪生日。
伊揚點頭答應的時候,煩惱中露出一點歡顏,雷徹也為她高興。
慶祝生日的KTV上,男生女生們輪流唱歌。輪到雷徹,一曲唱完,全場男生如踩狗屎。
女生們的星星眼中,王洪裝模作樣怒摔話筒:“知道你唱這麼好就不來KTV了!”
雷徹順勢伏低做小:“壽星為大,接下來你點什麼我唱什麼。”
王洪一臉大權在握道:“嘖嘖,這可是雷帥啊——你們想聽什麼風格的?”
王洪說一首歌名,大家想象了一下,笑成一團,雷徹無所謂地攤手。
王洪寬宏大量道:“過於兇殘,唱完就友盡了,還是選個賣萌的吧!這個你們想不想聽?”
螢幕上是首帶手勢舞的甜歌《用一首歌給你溫暖》。
“可以可以,”點歌臺上的幾位拿定主意,交頭接耳傳到座位區:“得跳”。
全場歡呼。
“得嘞!”男高中生雷徹一本正經走上前,隨著前奏起範。
亮相,手舞,扮可愛,唱跳一絲不苟,拍拍在點。
一屋子人笑得喘不過氣,紛紛表示自己有眼不識泰山,雷帥涉獵實在廣泛。
唱完一遍的間奏裡,雷徹摸話筒找人墊背,一群人擊鼓傳花過去,話筒落到伊揚手中。
“唱一個,唱一個!”起鬨聲中,伊揚躲不過。
雷徹在前領舞,伊揚也放下菜鳥包袱,手腳凌亂地強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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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夏天過去,大家已能常常小聚,與幾個朋友一起為笑話拍案。
伊揚憋笑:“你是GAY?!”!
雷徹內心崩潰,後悔道:“我只是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不是說我一定是……”
伊揚完全不聽他解釋,掃一眼跟雷徹來的同伴,露出微笑:“加勒個油!”
同來的男生們紛紛搖頭擺手震驚:“幾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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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喝多了。雷徹和同伴送伊揚回家。
臨上樓,同伴要走。
雷徹臉紅:“別走!幫我把鑰匙找出來!”
同伴從伊揚包裡翻鑰匙。
只摸出方形小盒子,圓型小盒子,還有各種各樣的零碎。
“這些都是什麼東西啊?”同伴開始跑題,揭開盒蓋湊近觀察。
雷徹看一眼同伴道:“別動人家女生東西。”
“她不會知道的,”同伴滿不在乎道:“最後送她的人是你啊。”
雷徹吃癟。
同伴找不到鑰匙,又往伊揚身上口袋摸去,被雷徹阻止:“我來。”
同伴好整以暇。
雷徹挪動抱著伊揚的手,軟軟的女孩子觸感愈發明顯……雷徹不敢再看,別過頭去。
同伴學雷徹碰一下女生臉紅心跳的樣子,受不了地打了個冷戰,促狹道:
“心裡有鬼。”揮手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