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著講著,二人已經從島的另一側下到海邊。
“這不是把我們普通人捲進去的理由。”雷徹不滿道,“用現在的人命換未來的人命,不也是你們說的‘銜尾蛇式方案’嗎?”
吳修道:“你說的有道理,但達到一個完美方案之前,總會有各種不完美的方案鋪墊。”
“不說那些了,到現在為止,颱風環境也沒有變化,你假設的我與颱風的聯絡為什麼沒出現?”雷徹道。
“試錯是科學認知路徑上不可避免的,”吳修又讓雷徹測試,在腦中檢索補充記憶裡的場景關鍵詞,會對“颱風”環境造成什麼影響。
吳修問:“你準備檢索什麼關鍵詞?”
雷徹答:“一首歌。”
吳修道:“《畫倦》?”
雷徹點頭。
吳修若有所思道:“你當時也讓車載AI單曲迴圈播放這首歌。”
雷徹掩飾道:“好久沒聽了……”心中卻知道,這個舞臺對自己有多重要。
若不是透過歌曲一舉拿到了比賽冠軍,他也不會有機會進入現在的公司。
雷徹看著深深沒入水中的礁石,腦中全是《畫倦》的旋律。
旋律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吳修說自己聽到這首歌才從同學聚會後改變目的地,去找伊揚,還曾一度覺得歌寫的就是他們二人。
一種複雜的情緒漸漸從他心中升起,讓他氣惱,也讓他憐惜——人的感情就是這麼沒有道理。
礁石明明沒有絲毫改變,但在水波湧動下,倒影裡卻顯不出礁石本來的樣子。
女人把礁石倒影錯認成海市蜃樓,回頭卻責備礁石不是想象的樣子,這一廂情願、一意孤行,給誰不是重擔?
那個叫伊揚的女人,真是把自己害慘!
雷徹哼一聲,對吳修道:“是我的債我償,不是我的鍋我不背。”
說罷找個舒服姿勢坐下,閉目回想吳修提過的,伊揚和他一起籌備過的《畫倦》舞臺。
他努力從劇場、練習室的排練記憶裡,一次又一次地將視線聚焦到舞臺之外的觀眾區,回想“伊揚”可能出現的畫面。
練習有時是白天,有時是夜晚,觀眾區經常有模糊的工作人員和路過觀眾走過,卻沒有發現記憶銜接到被消除部分時,那種影像工程般的明顯痕跡。
直到一次著裝練習時,空蕩劇場裡,雷徹才掃到一個模糊的女生身影。
當意識聚焦在身影上,劇烈的噪音和失真就充滿腦中。
雷徹頂著噪音繼續辨認,漸漸發現,模糊的身影穿著開衫長裙,雙手按在膝頭,身體微微前傾,面目一片模糊。
會在沒人時也看他排練的,應該除了塗如嬌,就是伊揚了。
雷徹有意識地靠近,她面孔卻始終充滿噪點,噪聲也愈來愈大。
雷徹被這奇異的景象吸引,心道,吳修能用兩個身份進到“颱風”裡,說明這裡很可能是電子遊戲一樣的地方。雖不知他現在剩幾分能力,但他對臺風相關情報的認知比我高出太多。比起等著喂資訊,被他牽著鼻子走,我也得做點什麼,掌握主動權。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
雷徹一再聚焦人影畫素和劇烈噪聲,直到感到雙目像被日光灼燒般劇痛,激烈的嗡鳴聲驟起,幾乎讓他看不到、聽不到任何東西。
他視若罔聞,一門心思從中尋找端倪。
吳修只看到他扶額的指節用力到泛白,只道搜尋記憶的過程十分難熬。
隨著雷徹執意聚焦,一段時間的失聰失明後,黑暗裡,他彷彿衝出某種屏障,視覺和聽覺又漸漸回來。
這一次,記憶裡的噪音噪點都消失不見,面前是潔淨清晰的舞臺,悽美的旋律纖毫畢現,嫋嫋凌空。
雷徹吃驚地看著被舞臺燈光烘托出夢幻氛圍的舞臺上,自己正穿著飄逸的古裝,與華冠重彩、身段窈窕的方老師同臺。
正是《畫倦》這首歌的最後一次彩排。
自己展開扇子,隨旋律緩緩指點、挪移,在尚無佈景的空空舞臺上一絲不苟地工作。
漸漸地,單調扁平的背景伴奏層層疊疊立體起來,絲竹管絃潮水般灌滿整個空間,舞臺暗處有了交響樂隊,光影更加分明,含蓄浪漫的東方古風撲面而來。
主熒幕背景無盡迴旋著典雅的環境影像,背後熒屏錯落有致,銀河瀉地般,多角度投映著漢服盛裝的自己和裝戴嚴整的方老師。
舞臺上雲幔錯落,一棵樹景靜靜飄落花瓣。方老師兜羅綿手執袖讓開皎皎容顏,慢唱似念。自己執扇款坐,雙目微闔,落落唱演。
雷徹記起,在這次舞臺裡,自己心無雜念,只有練習過百遍的運氣、咬字、疾徐、起止、走位、動作……
與方老師演繹一雙璧人錯過的故事。
他不斷告訴自己,臺下的觀眾看不出他和方老師的差距。卻不知道,看在伊揚眼裡,自己的表演竟然比方老師還出彩許多。
眼前的場景如同被精心布了色,隔了一屏黯然神傷。
笛簫聲起催人老,琵琶切切如雨淚,臺上的兩人青春動人,就這樣一字一句,唱著經年的憾事,音樂傳遞的情緒一點一滴打在雷徹心上,最後將他心裡一根滯澀的音弦洗淨,緊了一緊。
原來,想叩開伊揚家門那時,自己真的從這首歌裡聽到了什麼,才有後來不堪的傾吐。
雷徹正思索,忽然,被搖晃驚醒。
吳修正勾住他脖子,再不睜眼就要揉亂他頭髮。
見雷徹回神,吳修高興道:“就是這個,你搜尋消除的記憶場景時,就與颱風的座標系同步了,你看看,現在海水都退到哪裡去了?”
雷徹走到吳修所站的位置,定睛一看,腳下哪裡還有水面?
海水下降了足有百米,他們所處的岸邊再一次變成崖壁,掉下去就粉身碎骨。
遙遠的水花不時撞碎在礁石上,讓他們上岸的記憶恍如隔世。
頭頂的雲霧翻滾成墨色,白色的海岬底部漸漸轉青,露出硯臺般的質感。
光線減弱後,原來陷在遠方光暈裡的景象也顯出真面目來。
天盡頭還有許多座像他們腳下一樣的白色石山,這些石山有著丘陵入水的壯麗,卻晶瑩得像女人們精心修飾過的指甲,輪廓打磨細膩,表面如同膏脂。
一座座白色石山,像方老師頭上的髮梳一樣,斜斜插在有弧度的水面上。而這水面以無匹巨大的碗狀鋪展開來,潮汐撒開,視重力於無物,延伸到視線盡頭,掛在天上。
風也比之前大了許多,吹得雷徹身上發冷。
這真的是“海”嗎?雷徹想。
說它是“海”,是因為雷徹再也找不到一個詞語可以形容這樣廣闊的水域。
如果不是在這個水裡差點溺斃,如果不是波浪正源源不絕地湧上又退下,如果不是宏大連綿的波濤拍岸聲,他甚至不能確定自己看到的是液體。
這介質太純粹,在光線下太璀璨,在雷徹的概念裡,這樣的東西叫做寶石。
什麼樣的造物主,只為了在岸上畫出漂亮曲線,就鋪天蓋地地融解世間稀有寶石?什麼樣的偉力,只為了塑造美,就折山斷玉,將大海也只當作布匹,肆意傾倒懸掛?
珍寶都被揮霍,自然都需臣服,那螻蟻般的人又會被當做什麼?
看著向遠處延伸出去的青色硯臺般的海岸,雷徹感覺自己像一隻掉在名貴瓷碗裡的小蟲。
饒是來自都市的時代之子,向來自矜於風度,此刻也不免形容狼狽,打了個冷戰才起身,悻悻想:這地方還有活物嗎?
吳修的反應與雷徹截然不同,話語難掩興奮,不住稱奇:“這女人的‘颱風’裡風景不錯啊,出現的景象也挺美的,你看那片像不像五指山?”
“那是方老師的美甲和髮釵,她在嫉妒。”雷徹白吳修一眼,腹誹道,這人簡直有病,他們立於斷崖絕壁之上,下都下不去,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吳修卻渾不在意,興奮道:“我們是透過在你和伊揚之間搭建裸腦通訊和心像工程的方式進入‘風暴圈’的。這次驗證就明白了,你失憶的部分,很可能就是因為你的記憶也納入了部署在伊揚腦中‘記憶獵手’的域,受到了‘記憶獵手’指定消除神經元的影響。但是,奈米機器人的神經元定位系統是對人腦的,沒可能穿過’虹’,把你的腦部納到域裡。所以這應該不是在你神經元上做的操作。那麼就是另一種原因,基於記憶獵手這套部署手術之後,伊揚神經元的應激反應,我們的意識附著在她的神經元上時,她的編譯、濾鏡,限制著你真實的記憶。所以,一旦矛盾的記憶出現,規則就要覆寫,這個世界就會出現變化。這下就搞清楚了!”
“那又怎樣?”雷徹臉色不悅道:“海面剛降的時候你就該弄醒我,現在我們下都下不去。”
吳修道:“換個方向唄,要麼走山窩,山窩有那種白色的藤,要麼順著我上岸時有稜線的那一面下去,稜線這邊……邊走邊看。”
雷徹示意他帶路,此時除了和吳修一道,也沒有第二種方法。
吳修像是對現在的境況很滿意,只為了配合雷徹,才故意放慢速度:“說說你剛才想起了什麼?”
雷徹不想被小瞧,保持在兩步外的距離,邊走邊說:“我看到了我之前看不到的東西,那應該是伊揚的記憶。”
吳修聽完雷徹所述,略一思索,道:“這不和我啟動裸腦通訊,和你視覺同步的效果一樣麼?”
雷徹一愣,仔細分辨、描述道:“不一樣,你在我腦中時,最先看到的是思維,對影像和聲音是後來才慢慢跟上的。但是,我進到這個被消除的記憶時,記起來的內容卻是看到和聽到的。”
兩人邊下邊交換情報,吳修聽完,不住複述著雷徹的用詞,若有所思:“看到、聽到……這應該不是‘虹’的機型功能問題,而是宿主之間的差異。你活躍的是思維,所以我駭入你腦中時,自然而然就關注到這個訊號;可能在伊揚的習慣裡,活躍的是視聽訊號,所以當你與她的記憶重合,首先捕捉到的就是畫面和聲音。”
雷徹細細一想,吳修說的確實符合邏輯。
吳修越推越清晰,越說越肯定:“總而言之,這次記憶的融合與對環境的影響,能進一步驗證你就是颱風的座標系,颱風的心像世界早已經接受了你的到來。你在她的心像世界,有著最高特權……”
雷徹喘口氣,潑冷水道:“打住,我在水裡也是九死一生。”忽然,雷徹想起海里進到在舊記憶裡從氧氣瓶裡換氣的事,以及突破屏障進入舞臺排練時伊揚視角的事,他隱約覺得兩個現象之間有聯絡,但不能想通。於是便將兩件事情告訴吳修,問他是否能用“天問”輔助,找到解開這兩個現象背後的規律鑰匙。
吳修道:“我測測看。”一邊說一邊十指在一個平面敲擊,彷彿彈奏鋼琴,眼看空中。
雷徹知道自己看不見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在發揮作用,於是問:“你在幹什麼?為什麼我看不見?
吳修答:“我在呼叫‘天問’調查你說的問題。你看不到,可能是因為我現在許可權被‘虹’覆蓋了,我們現在都在按‘虹’的編譯讀取伊揚呈現的資訊,簡單說就是我們都被吸附在了伊揚的世界裡,在吸附層上建立你我之間的通訊還需要一些時間,那之前我沒法回到你腦中操作,自然沒法輸出視覺訊號給你。而且,颱風狀態本身在影響她的神經元按正常編譯方法接收資訊,沒有破解颱風編譯邏輯前,我們沒辦法與她的意識通訊,最多隻能瞭解颱風世界的皮毛。”
雷徹看過去,吳修不時會在一個固定的按鍵上敲擊,停頓後,才開始進行下一串敲擊。困惑地問:“你在幹什麼?”
吳修道:“重構‘天問’。我當時在臺風裡的時候,就模擬了一套老式分體的鍵鼠裝置在電腦上敲程式碼。我現在眼前有塊熒屏,你是不是沒用過這東西?”
雷徹道:“大部分人用腦機介面,直接神經訊號輸入,我是用語音識別的AI,已經算是上一代機型了。
吳修贊同:“工具按需配置才是聰明做法。”
雷徹開啟話匣:“我早就想問,進颱風後,你為什麼不跟我用意識通訊了?”
吳修道:“我們現在也都是在使用意識通訊,只是,現在的我們都是資料體。我、你與颱風,三個演算法資料體藉助‘虹’達成了某種場域的波段同步,附著在伊揚的腦神經元的‘颱風’演算法世界。所以確切的資料可以在‘颱風’世界裡變成‘現實’,也就是人的視聽嗅味觸。而我們的意識演算法還是依靠身體上的大腦的,前期的擴容和裸腦通訊基礎設施,讓你的大腦能夠承載颱風專案組這邊的算力流量,也讓我們各自的演算法資料能在‘虹’、奈米機器人、伊揚大腦之間搭建的複雜資訊系統工程裡流轉開。”
雷徹理解中,吳修給出了“天問”的答案:“‘颱風’的主導規律是伊揚的潛意識,包括弗洛伊德的‘超我、本我、自我’理論,榮格的投射、原型理論等心理學等等,與現實世界的規律結合起來,這就說得通了。”
二人下山的稜線小路,路面越來越窄,漸漸地,二人不得不貼緊巖壁向下。吳修也汗溼臉頰,但全沒有雷徹青筋隆起那般吃力。
吳修道:“這應該是比例尺的問題。”
雷徹皺起眉來:“說人話。”
吳修道:“我打個比方,想解除颱風狀態,觀測者需要依次完成幾個步驟。
第①步,理解颱風的座標系;
第②步,對齊演算法比例尺;
第③步,找到風眼;
第④步,告訴風眼,‘嘿,你不對勁,產生風暴圈了,想辦法停下來。’
第⑤步,風眼有辦法解除風暴圈,說,‘這個協議丟給風暴圈,我就好了(ง•̀_•́)ง’
第⑥步,執行完成協議。
直到這時,颱風狀態才能解除。”
雷徹不懂:“協議?”
吳修道:“就是個資訊科技術語,不用管它,我們現在已經完成了前兩步,還剩四步就能解除‘颱風’了!”
雷徹心中默誦一下六個步驟,怎麼也覺得不對:“可我還沒理解颱風的演算法比例尺啊。”
“颱風的演算法座標系、比例尺,你其實在沒留意的時候也已經完成了與它們的同步。颱風的‘演算法比例尺’,就是比如說現在,我在崖壁上下得輕鬆,就是因為把我記憶裡構建堅實的一些生物資料用起來了。”吳修鬆開攀巖的一隻手,給雷徹看自己的手掌。
手掌上,指紋變得堅硬、暗沉,密佈著甲鞘一般質地的突出小刺。
雷徹看得頭皮發麻:“這都什麼東西?!!”
吳修道:“你對這這個虛構世界裡人的形態,接受比例只在現實體驗過的範疇,估計,很難調動到我這樣。你得自己想辦法適應。吳修集中精力再一發力,小臂、小腿和腳下也生出刺面。以手攀石,便如斧鑿般牢固。”
“同樣的道理,”吳修鬆開一隻手,靠這些倒刺,整面身體掛在巖壁上。他指著背後的海洋、遠山,對雷徹道:“唯美景象和生物模擬,都是存在想象中的東西。你對唯美概念接受的比例,只在舞臺上和表演的幾分鐘裡,而那個女生對美學接受的比例卻大到,希望這些景象是全部世界。”
雷徹回想起水中,自己對體能的暗示,似乎確實發揮了一些作用。於是更精細地去回想各處肌肉的最佳狀態,酸困的肌肉果然逐漸平穩下來。
突然,雷徹腦中靈感乍現,對吳修道:“你知道界限生物系列的產品麼?聽說這東西就是用在虛擬元宇宙裡的,你既然複製得出計算機,能駭進銀鱗裝置找找有沒有奈米機器人BIRD嗎?”
吳修茅塞頓開道:“是啊,我怎麼沒想到!銀鱗這樣的實驗監理裝置上都有云資源池介面,生物系列、奈米機器人的驅動模組可能都在私有儲存上備份著。生物奈米機器人的原理應該也是類似現在的綜合部署,你腦中有奈米機器人,說不定直接安裝程式就真能使用。”
“快試試,要真行得通,安裝了FISH,早先哪還用得著在水裡那麼驚險?”雷徹也不管吳修靠雙腿貼緊巖面,半山腰上就操作起電腦來有多怪異,現在只希望吳修變出救命稻草。
吳修駭入裝置網路操作,竟沒遇到很多困難,很快便為雷徹裝好,雷徹頓時感覺身體輕了一半,調整步伐跟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