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車再次停下時已是半個多小時後了。從核心城區來到較為偏遠的南部城區。這裡與高聳緊密的核心城區不同,建築稀疏了許多。明明是太陽能夠普照的地方,卻顯得格外孤寂。放眼望去,每隔百米才會有幾棟由居民樓相擁組成的小區,其餘能看到的就都是連片的綠化植被。寬闊的道路上汽車來往得很少,海風掀動樹葉的聲音才最為嘈雜。

許少艾將車開到其中的一座小區旁,在樹蔭下停下了車。隨後解開安全帶,從車門的收納夾中將公文包拿到面前,開始檢查裡面檔案是否有缺失。下車前他看向副駕駛座上的栁悠悠。一路上她都趴在車窗邊觀望著車外的風景,像只不知疲倦的貓。現在則是迷上了那些搖擺的樹葉,緊閉著一隻眼睛用另一隻去觀察它們在細小陽光間勾勒的金邊。

許少艾不想打擾她,便自己下了車。小心翼翼將車門關上,站在樹蔭下漫無目的地望向四周。樹葉,花草,都像是上了一層蠟釉,在太陽的照射下閃爍著刺眼的光。除此之外這裡風也很惹人,不依不饒地將風衣緊緊摁在他身上。

呆站了有十幾秒,確認這裡就是此行的目的的後,許少艾才動身前往客戶所在的小區。正從馬路踏上人行道時,身後汽車發出一聲悶響——栁悠悠下了車。兩人四目相對,栁悠悠看得出許少艾眼裡透出的疑惑,雙手合十解釋道“有點好奇你們索思是怎麼工作的。我就只跟在你身後看看,不會有多餘動作。”

“當我是空氣,嘻嘻。”

說完還吐了吐舌頭。

許少艾稍作猶豫,思考少許,並沒有找到“索思工作時不得他人跟隨”的條例,便答應了下來。

“可以,但一定要跟在我身後。”

“OK!”栁悠悠高興得跳起。

兩人就這樣沿著人行道走了一會兒後拐進右邊的小區。這裡像是一座蟻巢,除了供人行走的綠化道路外,四周都被高聳密集的樓房堆滿。柳悠悠抬起頭一望,看到的只有被切割成條形的天空,兩邊則能透過玻璃輕易看到一樓房內的大概情況。

此時也不知道是哪棟哪層哪間房子裡,有人在練習著鋼琴。像是個新手,對正在彈奏的曲子並不怎麼熟悉,音符斷斷續續,不連貫。像是在敲打某場葬禮的鐘聲,停頓是人們的嗚咽,單個音的連綿則是哭聲。整個小區在它的渲染下顯得格外寒冷,特別是在進入單元樓時。那個常年被厚重水泥隔離溫暖的地方,讓栁悠悠感覺現在確實入了冬天。她不禁將衣服拉緊一些,好讓其更貼緊肌膚保持溫暖。一邊正在等待電梯的許少艾就沒什麼感覺,保暖內衣加上較為貼身的成套西裝讓溫度很難逃離,而且他套了一件黑色風衣,寒冷也侵擾不了他。栁悠悠看得羨慕,想到自己也應該弄那麼一件風衣給自己套起來。這樣,那些來自世界的寒意就別想傷害到她。

叮——

電梯門緩緩開啟,裡面被亮眼的白熾燈填滿。許少艾進入其中。一身黑的他像是成了這純白聖光下的汙點。栁悠悠緊跟其後,看著他整理略微歪扭的衣領,同時又按下將要去往的樓層,動作輕車熟路但也有點木訥。雖然都是不多言不多語,但在車上時他好歹是有鳥兒駐足的木頭,偶爾鳴叫兩聲,現在卻成黃葉散盡的枯枝,每一個角度都在訴說冬天的寂寥。

栁悠悠也不由得沉默起來,也應該沉默起來。她想到許少艾車後座上盛放有幾束新鮮白菊,這明顯是為了參加一場葬禮。電影裡參加葬禮的人們也大都是喜歡這樣的安靜寒冷,似乎再來點陰雨連綿才最為般配。

電梯緩緩上行,兩人無話。栁悠悠無聊得咬著嘴裡的棒棒糖,盯著電梯門裡他倆的倒影。一黑一白,一冷一熱,一高一矮。這讓她想起了某部電影裡主角,也是這樣經典的搭配。想著想著,不由得笑了起來,感嘆自己果然是活在某部電影裡。

希望不會是悲劇。栁悠悠低下頭祈禱。

叮——

電梯到站,她抬起頭看到許少艾已經走到了走廊,黃昏似的燈光打在背上。他熟練地先向右走了幾步,抬頭確認門牌號後又徑直向左走去,兩眼一掃便到了要敲響的門前。不過他沒有立馬那麼做,而是在確認自己依舊跟在他身後後才略帶猶豫地敲響了面前的門。

那沉悶的聲音響起,迅速四散開來。它們急切的想要逃離這裡,卻被四周厚實的牆壁攔住了去路。來回遊走幾次後才無望地漸漸嗚咽了下去,而那門也在此時開啟。

一位年輕女人站在門後。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身著白色高領毛衣配米色百褶裙。齊腰的長髮隨意散在背後,前面的劉海也快遮完了那雙略顯疲憊無神眼睛。雙手緊依著門框,疑惑地打量起面前的陌生男人。最後目光停在了那枚索思胸章上,本就黯淡的眼睛在此刻徹底墮入了黑夜。她一驚,沒等男人開始介紹便將門重重關上。走廊又回到了一片寂靜之中。許少艾保持著微笑愣在原地,過了幾秒後才長長嘆了一口氣。他先是無奈地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的栁悠悠,然後再次抬起手準備敲門。

咚咚咚——,咚咚咚——

每隔一分鐘左右敲門聲就會響起,雖有間隔但依舊讓人感覺是死神在急促地向某人討要性命。許少艾就這樣敲了五六次,面前的黑色防盜門依舊毫無動靜。舉起的右手也再沒力氣去敲下一下,沉默著將手放下,然後從門前退開。

為避免被撞到,栁悠悠從他背後撤到了旁邊。

“看來……你的工作是完不成了。”栁悠悠小聲說道。

許少艾向她瞥了一眼說“不會,只需要給他們一點時間。不是每個人都能坦然面對死亡。”

栁悠悠點了點頭“所以……一個星期後要死掉的就是那個女人?”

“不是。”許少艾靠向背後冰冷的牆“是她的孩子,到今年……才七歲。”

說歲數的時候,他下意識的看向栁悠悠,眼神裡透露出一絲悲哀。

“靠!”栁悠悠大叫起來“這是什麼鬼故事?能有什麼東西讓一個七歲的小孩在七天後去死?”

“疾病或是其他什麼東西。”許少艾坦然地說“至少對這個孩子來說是疾病,這是命運,是兀爾德確定出的結果。人只要夠倒黴,在他出生時就有可能死掉。”

“不過這也許是件幸事。”許少艾自嘲地補了一句。

栁悠悠愣了愣,聲音略帶乾澀地問道“真的沒法避免嗎?”

“目前為止沒有人能夠避免兀爾德定下的死亡時間。”

“這是命運,是兀爾德確定出的結果。”許少艾最後再次說了一遍。也因為這句話,樓道里的溫度又低了幾分。

“去他媽的命運!”栁悠悠狠狠碎了一句。聲音很小,但是在這個安靜的走廊裡還是很容易被聽到。看著她憤憤不平的樣子,許少艾笑了笑沒再說話,而是靜靜等待。

大概又過了半個小時,那門終於再次開啟。從裡面先是出來一個小男孩,一臉歡喜卻也憔悴——剃成平頭略微稀疏的頭髮,泛白略顯病態的面板。他在看到他們兩人時一下拘謹起來,默默站到門的一邊等待媽媽出來,臉上倒還保持著開心的模樣。栁悠悠拿掉嘴裡的棒棒糖向小男孩打招呼,也許是年輕人的默契,小男孩也微笑著向栁悠悠點頭示意,並且從衣服口袋裡也拿出了一根棒棒糖。他向栁悠悠遞出。沒等許少艾攔住,栁悠悠跑了過去,不過並沒有拿走男孩手裡的棒棒糖。而是將自己的棒球帽戴在了他頭上。然後掐了掐那還算圓潤的臉蛋誇道“真是個好孩子。”

然後兩人交流了起來。也不知道在說什麼,許少艾算是被晾到了一邊。也就在他羨慕其自來熟時,之前開門的女人也從門後走了出來。

與此前相比,女人多披了一件淡粉色的薄棉長袖衫,左肩挎著個淡褐色帆布包。她沒有理睬正要上前搭話的許少艾,而是領著男孩就向電梯走去。栁悠悠自然的跟在他們身邊,甚至也與那女人有說有笑起來。許少艾呆愣在原地,好似自己成了這場見面的局外人。

他急忙走到女人旁邊說道“你好,薇草女士。我是……”

“請等會再來好嗎?我現在要出一趟門。”李薇草一把打斷了許少艾的介紹。冰冷的目光在她的眼裡停留了一瞬,隨後偏過頭,上了電梯。許少艾也略顯尷尬地跟了上去,小心翼翼站到她左邊。

電梯開始下行。不安的許少艾想要繼續說明此行來的目的,但無意瞥到了正用好奇眼光看著自己的小男孩。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他換了個話題小聲說道“能問一下您是要去哪嗎?我開著車,或許可以送你們去。”

李薇草眉頭微緩,但也沒了其他反應 ,只是緊緊拉住小男孩的手。這反常的表現讓男孩不敢再和栁悠悠說話。等來到單元樓下,同許少艾他們來時一樣,比較陰冷,特別是出小區後,大風肆意吹動著馬路邊的綠化樹,放眼望去不見其他人的蹤影,更何況駛向城區的車輛。此時男孩拽緊了她的衣袖,將臉埋在她的腰間。她下意識地攬住孩子的頭,手掌貼在其臉龐。一陣冰涼,讓本來緊繃的心禁不住顫了一下。她慌忙掃過四周,最後落在許少艾身上。

“請問你的車停在哪裡?”李薇草說得極為客氣。儘管依舊保持著原先的冷靜,但那再次微皺的眉頭已經暴露了她的焦急,許少艾見此連忙指了指那輛停在樹蔭下的黑色轎車。

“前面就是。”邊說,邊帶著李薇草快速向轎車走去。樹蔭掠過他們的背影,連排的居民樓低頭向他們投以注視。

等小男孩同栁悠悠坐進後座,那風傷害不到他們時,李薇草才卸掉臉上緊繃的表情,向許少艾微微點頭。“麻煩了。”

“一件小事。”許少艾淡然一笑,為李薇草拉開了副駕的車門。

“是要去醫院嗎?還是核心區?”許少艾下意識的問。

“西沙公園。”李薇草地表情又緊繃了起來,兩眼緊盯著車前“今天的天氣很不錯,不是嗎?”

“抱……抱歉。”許少艾兩隻手不安地亂揮,有點不知所措。他明白剛才的話像刀架脖子般的讓人感到被冒犯。

李薇草倒是不在意,緊靠著車窗,顯得很累。

“媽媽,這是什麼花?”小男孩突然將一捧白菊捅向前座。

兩人不約而同看去,那團白色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刺眼。許少艾內心驚愕,他想伸出手將那團花擋住,不讓人看到。在他眼裡,這已不是花,更像是一把赤裸裸的刀,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受害人手裡!他能感覺得到,那刀在緩慢滴血。滴的是他人的,也更像是自己的。這讓他驚恐得忘了發動汽車,目光永遠留在了那團白菊上。他試圖挪開,但一旁的寧靜讓他不敢怎麼做。那份平靜讓他更加不安。他明白,對於堅冰再低的溫度也難有變化。

時間在此刻似乎也跟著凝固,直到李薇草用那僵硬的笑容開口打破“這是白菊哦。”她觸碰了一下白菊,又將手撫過男孩微涼的額頭,眼裡倒映著不知道是不是白菊的亮光。

“很漂亮,也很香呢。”說著,她將目光收回到了白菊上,同時嗅了嗅花蕊。

“給媽媽好不好?”她細聲問道,手已經握住了花柄。

“那就送給媽媽!”小男孩將手放開,一臉天真爛漫。

李薇草將白菊小心接過放到身前,轉過身,手指輕輕撫摸著每一片花瓣,兩眼卻呆愣地望著車前。她還自嘲的笑了笑,突然又問向許少艾“今天……是要去參加葬禮嗎?”

許少艾無法再去面對那雙眼睛,他緩過勁,一邊發動汽車轉移注意力,一邊又緩慢說道“那個……抱歉。是的。”

“每一天都有人死去呢。”李薇草微微感慨,目光又落到手裡的白菊。

“抱歉。”這是許少艾唯一能想到的安慰的話。

“人之常情。”李薇草搖了搖頭,將下半張臉埋入白菊中,細聞著花香。

“雪人終究是要離開的呀。”

“為什麼?”

“春天總是要到的。”

“我想替它離開,這樣它也能看到春天的花啦!”

“哈哈哈……”

男孩與栁悠悠嬉笑談話的聲音從後座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