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的音樂換成了鋼琴曲,富有節奏感的曲調將歡樂演繹。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就喜歡上了純音樂,許少艾一邊開車一邊在腦海裡翻找著回憶。他也愛歌曲,但不怎麼聽中文歌,倒不是不喜歡或是中文歌曲不好,對於他來說,聽不懂歌詞反而能更好的享受音樂。依靠想象,音樂本身就會勾勒它要述說的故事。

陽光在車臺上忽隱忽現。許少艾難得從渾渾噩噩中逃離出來,感覺不管是大腦還是眼睛都清晰了不少,便伸手將自動駕駛模式關閉。正當他要接手控制時,AI的一聲“前方紅燈”讓他不得不連忙踩下剎車。

許少艾一拍額頭,剛才走神讓他沒注意到紅綠燈的時間。還好現在的車都是AI實時監控,只要駕駛員有一點出錯,車輛控制權就會被強制接管。不過儘管剎車及時,車還是大半壓在了斑馬線上。其他車輛則是緊跟其後將他的後路封死,他嘆了口氣,只好繼續停在這個令人尷尬的位置上。

他作為這平靜午後的插曲,一下打破了所有人的悠閒心情,就算許少艾拼命道歉也彌補不了這份彌天大錯。面對即將歸零的綠燈,人們也只好從車前繞過。其中一箇中年女人也許是氣不過,狠狠敲了敲他的車頭,每一下都敲在心尖上。許少艾幹看著,眼皮忍不住跳動。

等所有人穿過後許少艾才鬆下一口氣,放下一直保持著的謙笑。但此刻人行道上突如其來的吵鬧聲讓他知道事情還沒完。他向右望去,一個帶著棒球帽的運動系女孩正在向自己跑來,過肩的頭髮夾雜著幾縷精心編好的小辮,跟隨著跳動。這個場景讓他想起動漫裡那些因為上學遲到,只好叼著片面包匆匆忙忙跑向學校的女孩。按照劇情發展,接下來將會與男主角有場奇遇——兩人在路口相撞,然後相識,發現是同學校或同班同學什麼的,最後你儂我儂發生一連串故事……初高中的時候,他就經常幻想過自己也能有場這樣的奇遇。不過這種事到現在也發生過,因為讀書時候的他們基本上都住校。

當然以後也更不可能有,校園生活結束後要面對的只有虛無。現在奔跑的這個女孩嘴裡既沒有叼著麵包也沒有穿漂亮的制服,有的只是……身後緊追不捨,大喊大叫的醫生護士?和那雙想要殺了自己的眼神?許少艾皺了皺眉,感覺到有那麼一絲不對勁。可陽光帶來的溫暖與燦爛又在告訴他今天是不錯的一天。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倒黴事,栁悠悠來不及多想就起身一躍向車內鑽去。一邊拼命擺動身體好將露在外面的小腿收到車裡一邊大喊“快開車,快開車!”

“這……什麼情況?”許少艾愣在駕駛位上不為所動,或許是不知所措,也可能他還記得現在還是紅燈。直等女孩完全轉進車內,車載AI才響起一句“綠燈,可通行。”

慌亂中女孩不管不顧地大喊道“全速前進!”

“全速模式啟動。”AI傳來平靜的回答,把許少艾徹底嚇傻。他剛想喊停下,車卻轟起了油門,巨大地慣性一下將他死死按在座位上。他瞪大眼睛,感受每個瞬間離車禍距離不到一米的感覺,現在每一秒都是生死時刻!心臟跳動的頻率同時達到極限,許少艾死死抓住方向盤瘋狂怒吼“減速!減速!快他媽減速啊!”

與此同時副駕駛位上傳來女孩興奮的叫喊“蕪湖!起飛!”

聽到她這不符場合的叫聲,許少艾真想一腳將這個罪魁禍首踹下車去!也不知道是哪跑出來的瘋子。慌亂中他向女孩看了一眼,發現這傢伙居然爬到座椅上將大半個身子探出了窗外!似乎是在慶幸自己成功逃離那些醫生護士的追捕,她居然對著車後比了箇中指!然後忘乎所以地大笑起來。

這個人是在逃跑時把腦子忘醫院了嗎!許少艾心裡怒吼的同時側身一把將柳悠悠從車窗外揪了回來。也就下一秒,有輛車同他們貼身而過。許少艾倒吸一口涼氣,真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晚了這麼一秒,那這個女孩也許就只剩下半截身子在車裡,或者是被整個撞飛出去。而女孩卻沒意識到自己剛才離死亡就差一秒,正用悶悶不樂地眼神抱怨許少艾剛才粗魯的行為。

“你是……索思?”女孩突然安靜下來,弱弱發問,似乎發現了他胸佩戴的索思銘牌。

那個熟悉的問題讓他忍不住一顫,他看了女孩一眼,輕聲回了個“嗯。”

在得知肯定答案後,女孩眼眸也就沉了下去,她扭過頭看向窗外,嘴裡憤憤碎了一句“悲哀的索思”,好似那做錯事的人成了許少艾。

這微小的抱怨聲傳到了許少艾耳朵裡。他咬了咬牙關,默不作聲,一心控制汽車,好快點讓這輛正飛速滑入地面車道的汽車安全減速。

風在車窗邊瘋狂咆哮,像怨靈的不安。而車內卻安靜得異常,甚至還能聽到被嚇得躲藏起來的鋼琴樂。

“已併入地面車道,開始減速。”隨著AI提示音的響起,許少艾也終於重新掌控了汽車。他將車緩緩靠向人行道,尋找可以停下的路段。

“所以……這是什麼情況?這位小……女俠?”許少艾偷閒問道。

“能別停下車嗎?”女孩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一晃而過的街景,微笑著說“去什麼地方都行。”

聽到這個不明所以的回答,許少艾不禁皺眉,他感覺這個女孩真有可能是個精神病,自己就這樣把她扔在路邊看來是不行了,需要將她送回醫院。這會耽擱不少時間,原本打算好的計劃就此付之一炬,這種平白無故丟掉重要東西的感覺讓他心裡頓時蒙上了一層焦慮,像是被人握住了心臟,不管是心跳還是呼吸都變得有點困難。

許少艾下意識地開始深呼吸,好讓情緒穩定穩定。他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焦慮症,每每想到計劃被打亂或是看了看那迷霧團團的未來他總是會這樣,心臟像是被挖空了的鉛球,沉重又空洞。神經緊繃成弦,帶著情緒隨時可能崩潰。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你這樣私自從醫院跑出來會給很多人帶來麻煩。”他盡力將聲音保持平靜,同時把車開往了轉向車道。

“想想你的老爸老媽,他們應該正焦急地找你,擔心你的安危。”許少艾不緊不慢地說“這個社會還是很危險的,特別是對你這種年輕女孩。當然,我並不是壞人。你也看到了,我是索思,是被討厭的那一方。”說到這,許少艾停頓了一下看向女孩,發現女孩也正在看著自己。那雙直愣愣的眼睛很明顯是在說“你說得很對,但我並不想回去。”他長嘆一口氣,無奈道“不管怎樣,我必須把你送回去,我現在可惹不起任何麻煩。”

“放心,不會有什麼麻煩的,我有打過招呼。”女孩拍著胸脯對許少艾打包票“我可是成年人,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許少艾投來懷疑的目光。

“要看身份證嗎?”女孩伸手就從揹包裡掏出張身份證。

“不用。”許少艾立馬回頭專心開車,不過還是瞄了一眼,看到了女孩的名字——柳悠悠。

“可那些追你的醫生護士可不這麼覺得。”許少艾繼續說,同時停下車等待紅燈。

“找你麻煩的又不會是他們。”柳悠悠將身份證放回揹包“只會是我老媽還有明天四處找我的警察。不過,我剛才我說了,我有打招呼。”

“單方面的同意是沒有用的。”

“喏,等下就不是了。”柳悠悠拿出手機對向許少艾,上面正顯示有人來電,而備註就是“媽媽”,柳悠悠滿臉自信地接通電話。綠燈也剛好在此刻亮起,許少艾繼續開車沿變向車道行駛。不管這個叫柳悠悠的女孩父母同不同意這次“出逃”,他都要將其送回醫院,畢竟出逃這件事可不小,而且從頭到尾也都與他無關,多管閒事的話只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OK啦。”就在許少艾思索接下來的行動時,柳悠悠也打完了電話,用略帶勉強的笑容表示沒問題。許少艾則是沒有回應,默默開車。

“喂喂!你不會還要把我送回去吧?”看到許少艾依舊沿著變向車道行駛還有那張苦大仇深的臉,柳悠悠就知道這傢伙是個死腦筋。

“我說過我不想惹麻煩!”許少艾連忙解釋“你們的事與我無關。你可以在醫院那自己打車想去哪就去哪,我現在還要工作,懂嗎?”

“我懂,我懂!”柳悠悠大聲說道“你就當我是空氣,我不會影響你工作,等你停車後我自己就走,好吧?”

“不行!”許少艾果斷拒絕。

“哎哎哎!我知道我不該從醫院裡逃出來,但現在我既然逃出來了自然是有我的理由,迫不得已的理由。相信我,這並不會帶來什麼麻煩,我只是有一個必須去做的事,在醫院外面,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你應該清楚,你現在把我送回去就相當於把我又送回了刑場,判了我死刑!”

聽到柳悠悠的苦苦哀求,許少艾猶豫了一下。他又看到了那雙想用渴望掩蓋失望的眼睛。心臟再一次被捏緊,他強忍住這由內心理性與感性矛盾帶來的絞痛,在最後一刻將調頭改成了轉彎,進入另一條車道。

在確保汽車正常行駛的同時他再一次做深呼吸,直到內心的緊張感停止後他才一字一頓地說道“首先,我現在不是在幫你,你從醫院裡逃出來以及之後惹出來的事都與我無關。其次,你逃出來是為了什麼?”

“嗯……”柳悠悠想了想“你喜歡看電影或者是動漫嗎?”

又是這種不不明所以的回答,許少艾簡單回道“還算喜歡。”

“看過《我想吃掉你的胰臟》或者《四月是你的謊言》嗎?”

“看過。”

“那就好解釋了。”柳悠悠悠然說道“就像這兩部動漫裡的主角那樣,我也不甘心將我這所剩無幾的生命浪費在那些可有可無的治療上。與其躺在病床上,虛無縹緲地等死,還不如轟轟烈烈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簡單的來說,就是……我快死了,但我還不想死。”

“嘻——!”栁悠悠向許少艾做出一副極其難看的笑臉。

“可這是現實,並不是在拍什麼電影或者動漫。”她的話讓許少艾聽得有點發愣,沒敢相信其中的真假。

“你看到的應該比我多,那些人一直在這麼做,不是嗎?每天不是有人死去,就是有人正在走向死去的路上,而且還很多。要真是在電影或者動漫裡該多好!死掉就只是一種藝術表達,不像現實裡這樣無所謂——一下就死了,或者是一下就要死了。像是隨手推倒剛建起來的積木一樣,顯得毫無意義。”

栁悠悠說得很平靜,但每一句話又都在讓空氣多凝重了幾分。

“所以說……”許少艾感覺有點如鯁在喉。

“剝離症,等死中。我才十八歲唉,真是可惜呢。”

剝離症,這個在新世紀憑空出現的絕症。許少艾有所耳聞。它與過去常見的絕症不同,患上這個病的人會出現一種極其抽象的症狀——患者的大腦(或者說精神、靈魂?)會漸漸失去對身體器官的感知。不僅如此,大腦對外界的各類反應也漸漸失去了興趣,就好患者的靈魂漸漸從其身體(世界)剝離(脫離)出來。而失去靈魂主導的身體也在認識到自己已經一無所用後徹底停止活動。

患者在患病初期,一切都與常人無異。但其內在(大腦、精神、靈魂?)卻如一個放在太陽下的雪人那般,不明所以地、匪夷所思地崩潰、消解。身體器官也跟著漸漸衰竭。

至今都沒有人能夠解釋它到底是什麼?由什麼引起,導致人死亡的原理是什麼?人們對這個病症一無所知。唯一可以明確的是它只在人類身上存在,對於其他動物它是一點理會都不給的。

許少艾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栁悠悠。他不明白,明明是那麼悲傷的話,她卻能說得那麼輕巧,好似那將要死去的並不是她,而是些貓貓狗狗那般毫不相干的東西。

兩人都沉默著。空氣就這樣徹底被凍成了冰塊。儘管此刻的陽光多多少少還是填滿了車內,但不管怎樣都融化不了這些空氣中的堅冰。也許是因為早已入冬的緣故吧?

“我們的生命……”乾澀,猶豫、不解的聲音從許少艾的喉嚨裡發出“從來都是這麼脆弱的嗎?還是說只有我看到的是。”

他的目光依舊放在駕駛的道路上。

栁悠悠欣然點了點頭“我想……總是如此。你我都很明白。”

話完,兩人又都閉口不談起來。車內重新被風聲和鋼琴樂填滿。

“你似乎在難過?”原本靠著車窗觀賞風景的栁悠悠坐正了身體,歪著頭,明亮的眼睛緊緊盯著許少艾的眼角。她微笑著,好像已經從那緊閉的天窗餘角窺探到了許少艾的真實心思,然後緩緩說道“我一直以為索思對這種事都是習以為常的。”

許少艾默不作聲,他在想自己果然入職得還太短,再次遇到這種事還是會感到點難過。

“抱歉。”他顫顫巍巍地說。

“抱歉什麼?”

“沒什麼。”他又迅速收回了剛才的話。

栁悠悠也不追問,輕笑一下後又自顧自的說了起來“其實我並不喜歡那兩部動漫。我感覺它們太悲哀了,一開始就註定的悲劇。就像再看一部被人劇透了主角一定會死的電影一樣。反抗也好,美好也罷,再怎麼激烈、偉大也都是毫無意義,都是逢場作秀,最後留下的只有滿是遺憾或是心滿意足的死亡。”

“就像我們活著一樣,到頭來都是要死,一切都毫無意義。”栁悠悠呲牙,這些冰冷的話像是從另一個人的嘴裡說出來似的,與她那副活潑好動的外表格格不入。

不過許少艾都默默聽著。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栁悠悠話裡所透露出的失落感,那是一種對活人來說最不好的感覺,一不留神就會墜入深淵。他不禁握緊了方向盤,讓安慰的話在嘴邊多醞釀了一會。

“不要去想那些,你越是想到死亡,死亡就會離你越來越近,不要去想。至少你現在還活著,不是嗎?”

看到正一本正經安慰自己的許少艾,栁悠悠咯咯笑了起來,不過很快又停下了,話鋒一轉的說了句抱歉。

“抱歉什麼?”許少艾沒明白她的意思。

“‘悲哀的索思’,我不該那樣說你,我也只是討厭那份叫做索思的工作,你應該明白。”

“希望所有人都能明白。”

這是一句很無奈的話,他經常和那幫同事用這話互相調侃。儘管沒什麼用,但每次說出來總能讓心裡好受不少。現在也是,那份壓在心尖上的焦慮感也淡了不少。

“你有落腳點嗎?一個人出門。”許少艾緩緩問道。

“當然有!”柳悠悠不假思索地說“出門靠朋友嘛。不過我現在還不想去,好不容易從那棟水泥盒子裡逃出來,可不能一下又進到另一個水泥盒子。我想先到處轉轉,你幹好自己的事就行,不用管我。當然,如果你大發慈悲的話,工作結束後可以送送我。”

“或許……可以。”許少艾想到今天只剩下一個任務便答應了柳悠悠的請求。

“嘻嘻。”柳悠悠不懷好意地笑道“看來索思並不都是死板的機器人。”

“只是規章制度死板罷了,我也常常會討厭索思的那些直白做法,想過更人性的方法。”許少艾頓了頓“不過最後發現那些直白做法其實才是對的。”

“可人們眼裡對索思卻是深惡痛絕。”

“沒人會喜歡拿著病危通知書上門的醫生,更何況我們的病危通知書從來不會發生生還的奇蹟,絕對得讓人只剩下悲傷。”

“嗯哼。”柳悠悠沒再回話,而是將腦袋側靠在窗沿上,認真地看著外面流動的風景。一切又安靜了下來,就好像不久前的生死時速都未發生過。許少艾緩緩提速,他感覺今天依舊是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