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投下一道又一道的影子,他們在城市的邊緣行駛。李薇草早早放下了白菊,加入到了後座的嬉笑中。沉默的人只剩下了許少艾,專心開車的同時他也會偷偷看向一旁說笑的三人,若不是那捧被放在了車臺上的白菊,現在的一切都會顯得格外美好。
汽車帶著時間偷偷劃過,近半個小時之後,他們已經來到了西沙公園南側。種在公園外圍成排的銀杏已經上了金裝,帶著了無遺憾點點散落,讓它身下的人行道也不盡染上了它金色的血液。許少艾將車駛入通往公園中心圓湖的寬闊大道。卻又在中途停下,他讓李薇草三人先行前往公園中心,自己則是拐入向左的另一車道,尋找起還有空位的停車場。
現在已是近三點的時間,公園的停車區大都已被停滿。憑藉對西沙公園的熟悉,許少艾最終在一塊挨近羽毛球場的空地找到了停車位。等車停好,準備下車的他再次看向了那捧白菊。他伸了伸手想要將其扔掉,但就在握住花柄時,卻又停了下來。他想到今天下午確實要去參加一場葬禮,白菊必須常伴他左右,想要將其丟掉的念頭也就不得不打消。他嘆了口氣,將那捧白菊扔到了主駕駛位上,至少不能讓它再被李薇草看到。
砰!
許少艾將車門重重關上,鎖好。比起之前,這裡的風倒是小了不少,四周緊挨著的松樹無聲無息,一年蓬在花壇裡相互靜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裡的安靜他倒是非常喜歡。
沿著梧桐樹道走,盡頭就到了李薇草他們所在的位置。那是一塊圍繞中心圓弧而開闢的草坪,相當寬闊,像是給圓湖繫上了一圈綠色圍巾,難得給這座城市的人們一點點溫暖與放鬆。只不過現在是下午三點,還不是人們休息的時候,草坪上的行人相當稀少。
公園裡現在大多都是老人,李薇草他們的身影還是比較好找。現在,他們正圍坐在一處靠近圓湖的草坪上說笑,享受著下午太陽帶來的安逸陽光。許少艾站在草坪邊緣的隔離樹下,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慢向他們走去。在離他們還有四五米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彎下腰摸了摸草坪,發現是乾燥的便直接坐了下去。他儘量讓自己的動作很小,但還是在坐下的那一刻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小男孩向他好奇地看了看,然後又縮回了腦袋,緊靠在李薇草的右臂下。栁悠悠轉過頭看向他,滿不在乎地大喊道“我們這裡是有炸彈嗎?”
小男孩又抬起頭看向他。
許少艾搖了搖頭,表示在這裡坐著就挺好。栁悠悠自也明白,也就沒再自討沒趣,繼續同男孩講起故事來。而一旁的李薇草,自始至終都沒有向他這裡投過一絲目光。
他們就此又說笑起來,在這陽光灑滿的草坪上,顯得格外美好。許少艾忍不住收回了目光,將其投向了天空。
以前,很久以前。又或者說是現在,不久的現在,他常常幻想過自己的未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不用為錢煩惱,不用為生活煩惱,也不用為未來煩惱。僅僅是無憂無慮,與自己所愛的和愛自己的人一起來到公園閒逛。就這座公園,就現在這樣的的天氣,就現在這樣的草坪上。可……明顯的是這僅僅是幻想。他不再敢向未來索求任何美好,僅僅祈禱壞事不要太多。面對虛無縹緲的未來,他總是手足無措,不知道下一步是對是錯,該走不該走?在反反覆覆的思考中,也就停滯不前了。他多麼希望有個人能夠準確的告訴他,他的未來會是怎樣。無論好與壞、悲與喜、偉大還是平凡,只要讓他知道他最終的結局會是怎樣就行,這樣的他也就可以了無畏懼的向前走去,因為不管他走的再怎麼糟糕都不會改變未來自己的結局。
他不喜歡也不想這麼如履薄冰般行走下去。所以他來到了世界樹,透過許少恆的介紹找到了這麼一份安穩的工作。然後任由命運擺弄,讓那些該來的自己來,那些該走的自己走。
“啊!”
稚嫩的尖叫在許少艾身後響起,一個七歲左右的小女孩跌倒在了草坪上,正抱著被擦傷的膝蓋細聲啼哭。周圍的人很少,也就沒有人注意到她。
許少艾看了過去,想要起身將其扶起,但又猶豫下一秒會不會就有女孩的親人來幫忙,這麼小的孩子也不太可能是獨自出門。不過,至少現在沒有人去幫助她不是嗎?許少艾內心念叨著從草坪上站了起來。正當他要上前幫忙時,一個稍大幾歲的男孩突然出現。他小跑著來到女孩身邊,先是詢問又安慰,很快穩定了女孩的情緒,甚至還讓女孩破涕為笑起來。幾秒過後,在男孩的攙扶下,兩人離開了草坪,向外圍的一處停車場走去,他們的父母或許就在那裡。
許少艾愣在原地,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不禁臉頰發燙,他感覺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想插手一件即會發生的事。
搖了搖頭,他又坐了回去。他將目光再次投向李薇草他們,試圖找到可以開始工作的機會。也是趕巧,李薇草不知道用什麼理由讓栁悠悠帶著小男孩去到湖邊閒逛起來,她則是慢慢向自己走來。
許少艾下意識的想要站起身。但還沒等他屁股離地,李薇草就已經到了旁邊,然後徑直坐下。米色的百褶裙在草坪上鋪開。
“坐下聊吧。”李薇草說道,目光自然而然的投向遠處散步的兩人,長長的睫毛給她眼眸蒙上了一層陰影。
許少艾愣了愣,只好又坐了回去。
“那個叫栁悠悠的女孩是你的同事嗎?”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遠處。
“並不是,她是……一個,一個陪同的朋友。”
“我想也是,她沒有穿著一身正裝……女朋友?”
“當然不是!一面之緣,順便幫忙的朋友。”許少艾連忙解釋。
“原來如此。男人不是見到漂亮女孩就會不假思索的去把握嗎?我老公就是這樣。”
“我也許是個例外,對女性我大多是尊重。”
“是害怕被拒絕吧。說你這樣話的男孩,基本都是這樣,有點自卑。”
“或許。”許少艾面無表情。
“或許?”
“抱歉。”許少艾連忙拉開話題“對了,您是一個人在……”
“他在大陸工作,來這裡是我的個人決定。”李薇草將他的話一把打斷“這裡不是號稱是‘人類最光明的未來嗎?’我想,這裡或許有能夠救治我孩子的辦法。”
“不過,明顯的是這裡只有索思,沒有什麼‘光明的未來’。”李薇草雙手抱膝,額頭微低,垂下的劉海給她的大半張臉都蒙上了陰影。
“您的丈夫應該很想你。”許少艾試圖安慰。
“或許吧。”李薇草抬起頭來,自嘲地笑道“至少,現在的我對他來說還是一個值得把握的人。”
“他在等你回去?”
“嗯……”李薇草露出一個極具深意的笑“或許吧。”
“抱歉。”許少艾感覺自己讓話題越來越糟糕起來。
李薇草搖了搖頭,說道“這是生活,有喜有悲。我們都是成年人,都應該自覺去面對人生的世事無常……”說到這,她聲音漸漸小了起來,此後便再也沒了聲。許少艾也配合地封不再開口。
太陽悄悄移動,鳥叫與人語淹沒在樹葉的沙沙聲中。
許少艾沒有感覺到一絲輕鬆,從坐到草坪上開始他就一直在保持深呼吸。他在調整自己的情緒,想要打破此刻的僵局。他不停翻閱自出生以來那些他所經歷的,瞭解的,能夠疏導人的話。
“這只是一時的悲傷,往後還有各種幸福在等待,又何必畫地為牢將自己困在過去呢?”
“生活就是我們的每一天,白天時的悲喜在經歷一晚的睡眠後都會重置,然後進入下一個迴圈。”
“……”
很多很多。儘管他知道這些都是沒啥實際作用的爛話。就像止痛劑,你知道它根本不能治好你身體的傷痛,但這也不代表我們就要完全面對這些痛苦。生活本就夠苦的了,在找到解藥之前,用來緩解一下也不是什麼罪過。
然而不等他開口,李薇草先一步向他問道“你們索思在通知客戶訊息後,是不是要籤一份檔案?”
面對李薇草態度的突然轉變,許少艾有些不知所措。剛才想到的那些寬慰的話一下被拋到腦後。他慌忙從公文包裡拿出檔案和筆,遞到李薇草手上。
李薇草小心接過,將檔案拿到眼前卻只是看了一眼又連忙放下,手指死死將其捏住的同時目光又不安地向四周觀望。像只驚慌失措地小鹿般,隱藏於潛意識裡的第六感讓她察覺到四周充滿了危險,但出於某種原因她沒有立馬逃離,而是四處張望,想要找到一個建立在危險與安全之間的平衡點。
拿起,放下,呼吸變得沉重,身體無力的前傾依靠起大腿才能保持坐立。她環抱膝蓋,將臉埋入其中,然後又突然鬆開,拼盡全力將腰挺起,讓陽光能夠將她整個籠罩……她似乎恢復了?許少艾看著她最終將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此時的栁悠悠和小男孩正依靠在湖邊的圍欄邊休息,靜靜感受來自湖面微風帶來的涼爽。
“能問你個問題嗎?”李薇草小聲說道。
“生命……”她收回目光,向許少艾問道。聲音微顫,眼角微紅,那眸子裡已經噙滿淚水。
“生命對我們來說到底是什麼呢?”
如洪鐘一般,這個問題在許少艾的腦海裡炸響,全身上下包括骨骼與脊髓都在震顫。他像是一個一直假裝健康的病人在此刻被揭穿了。迫不得已地要去面對那個孱弱、悲哀的現實。
心臟開始發酸,再次變成了一個空心鉛球,掛在胸前搖搖欲墜。四肢則是冰涼,如墜冰窟,唯有眼角在發燙。無數的愧疚、懊悔、自責、悲傷,一切負面的情緒如排山倒海般向他湧來,讓他無法再呼吸到那怕一絲空氣。現在他想逃,逃得越遠越好。或者讓他變成一隻鴕鳥,好將頭深深埋進土裡,讓世界、社會、人生、未來都與自己無關,這樣就可以不再面對那虛無縹緲的未來,不再為尚未到來的悲劇感到恐懼。他已無法再承受任何不確定帶來的悲哀……
“我想……”他終究是開了口 ,給出了一個沒有答案的答案“我不知道。”他的聲音極為平靜,像是早已刻在腦海裡的答案。
而對這個不明所以的回答,李薇草沒有再刨根問底地問下去。她又笑起,緊皺的眉慢慢放了下去,撇過頭再次看向湖邊。
兩人之間只剩下許少艾用來緩解情緒的呼吸聲。
“抱歉。”他聲音沙啞。
“抱歉。”聲音依舊是那麼平靜。
“抱歉。”聲音很弱。
“抱歉……”他不停的重複著,直到李薇草起身離開。
此刻微風四起,他們漸行漸遠。行走在陽光明媚的草地上,李薇草的背影落寞得像是已經到了黃昏。而許少艾則同死囚般心如死灰,慢慢將一旁已經簽好的檔案和筆放回公文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