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少艾抬頭朝栁悠悠看去,目光越過她的頸肩是綿延深入樹林灌木的蜿蜒石階,也不知道何時能夠到頭。他憋上一口氣追上栁悠悠,兩人繼續前行。周圍的樹林突然躁動,一隻灰藍色的鳥從他們左側的灌木中飛出,飛躍頭頂,霎時之間又隱沒另一邊的樹叢中。
“哪來的鴿子?”栁悠悠看了看那已沒了鳥兒身影的樹叢。
許少艾也瞥了一眼,隨即糾正起栁悠悠的答案。
“那是斑鳩。”話完,繼續向上一個臺階邁出步伐。
“是嗎?它們長的一模一樣。”栁悠悠緊跟其後。“你怎麼看出來的?”
“現在的鴿子基本是家養的,荒山老林裡可見不到。”許少艾迴答。
“見多識廣。”栁悠悠發出一聲感慨。
許少艾眯起眼睛,解釋起他也是猜的,他可沒有認真研究過斑鳩與鴿子的區別,只是以前許少恆跟他說過罷了。那隻鳥也可能不是斑鳩,真是一隻鴿子,或許是醫院養的。
“繼續向前吧。”
栁悠悠點點頭,兩人便專心起爬山來。
再又沿著石階爬了十幾分鍾後,他們終於在轉過一個彎後看到了醫院的大門。它躲在幾棵大樹後面,右側是一間保安室,對外開著窗戶,裡面似乎有人。兩米高的白色圍牆被周邊的樹叢遮住大半,倒也能隱約看到這牆已經掉了不少牆皮,露出內裡的紅磚構造。
兩人來到醫院大門前,發現鐵門虛掩著任由人進出。許少艾皺眉,沒有直接進去,還是去到了保安室那扇對外敞開的窗戶前講明來意,栁悠悠跟在他後面,也沒有擅自進去。也許是出於遵守規則或是因為這裡是精神病院,就算以前沒去過,但透過各類電影、小說塑造起的刻板印象早已根深蒂固,進去時還是要有人帶路或者說保護才好。
保安室裡沒人,裡面的電視機卻一直開著,傳來電視劇主人公的交談聲。倒是正門出來了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醫務人員叫住了他們。
“兩位跟我來吧。”她向兩人招手。
許少艾還有些疑惑,或許是李遠樹提前打好了招呼吧?要不然他也不會叫自已直接來這裡,也不做任何準備。他朝女醫務人員走去,“索思,”他指了指自已的胸牌,“我們是來找陳墨的,拿一件東西。李警官應該跟你們說過?李遠樹,你應該知道。”
“知道,”女醫務人員雙手插在大褂口袋裡,一副悠閒模樣,“你們跟我來吧,我帶你們去見院長,陳墨的病有些特殊,需要院長親自批准。”
“謝謝,請前面帶路。”從頭到尾許少艾都保持著職業性的微笑,成了最緊張的那個。他能想象得到自已這小臉有多尷尬。
女醫護人員走在前面為他們拉開了鐵門,等他們全部進來後又將其放回到虛掩模樣。許少艾不禁好奇他們難道不怕有病人逃跑嗎?
“沒有,”女醫護人員回答得很自然,“來這的人有自願的也有被迫的,但無一例外的是在這裡待過幾天后他們就不想回去了。”
“為什麼?”
“這裡衣食無憂,這裡沒有煩惱?我也說不明白,但總比回到那些鋼筋水泥裡去要好得多。很多人其實並不是病了,只是一時無法理解他們所身處的位置,所過的生活,想要逃離又或是反抗,行為上就會難免的偏激了一些;而在這裡沒有什麼束縛與壓迫,他們沒必要去逃離什麼或者防抗什麼,好生活著就好了。”
“這是我們院長的話,”女醫務人員莫名笑了起來,“其實也許是這裡就是已經逃離了的地方,來這裡的人都已經到達了目的地,也就不需要逃跑、防抗什麼的了。”
“我當初待的醫院怎麼就沒這麼好的環境。”栁悠悠羨慕的說道。他們此刻正前往醫護樓。
與其說這裡是精神病院,這裡更像是用來休息度假的莊園。醫院建在起伏平緩的山頂,人工建築除了必要的醫護樓,食堂外還修建得有圖書館、音樂廳和綜合活動室,宿舍則是像鄉村正常人家一般的兩層獨棟仿製木屋,散落在醫院各處。大片自然開闊地被用來規劃成各類大小不一,風格迥異的花園和用於活動的草坪,三三兩兩有人在散步或是就地聊天,甚至有野餐的。他們是病人?栁悠悠忍不住懷疑,那些悠閒的人都沒穿有藍白條紋的病號服。除此之外,醫院佔地面積極大,它包圍了兩座相連的山頭,在來到醫護樓時栁悠悠還眺望到有一條小溪在兩個山頭間緩緩流淌,接連不斷反射出連片的耀眼散光。
“有的話,你就不會逃出來了麼?”許少艾的問題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不,我還是會逃。”她回答得很是乾脆,“世界這麼大,人生那麼長,我即沒有被生活磨平稜角也沒有半隻腳踏進墳墓,我當然要逃,醫院畢竟是醫院。只要沒玩夠,就算我老得弓腰駝背,也不會來這裡養老。”
“你已經打算養老了?”她反問起許少艾。
“沒有,只是喜歡這裡的環境,喜歡這種生活。”許少艾環視了一圈那些草坪花園,那些悠然自得的病人。
“等你有錢了再說吧,能來這裡治病的人應該不會是窮人。”栁悠悠突然小聲說道。
“的確。”一絲無奈從許少艾眼神中閃過。栁悠悠仰頭沉思,又小聲繼續說“其實想要這樣的生活也很簡單。”
“是很簡單,”許少艾突然開口,“但很少有人有那種勇氣或者……條件,就像剛才你說的那樣還沒被生活磨平稜角,所以還不能躺平。”
“那就沒什麼好抱怨的了,繼續向前!”柳悠悠右手緊握拳頭向前揮出,拍打在空氣上,然後收回。
最後望了一眼那些風景,許少艾將目光徹底收回,細聲感嘆“嚮往又沒什麼錯。”
聲音很小,柳悠悠似乎沒有聽到,兩人繼續跟在女醫務人員身後爬上樓梯,一直上到三樓。沿著開放式走廊又走了一段,開放的一側用圍牆與透明玻璃進行封閉,二者做三七分,大面積地應用透明玻璃使得走廊採光不受影響,也不妨礙人才這眺望。他們在一處辦公室門口停下,金色門牌上寫有“院長辦公室”幾個字。
女醫務人員在敲了一下門後便開啟了門。
“院長,那兩位索思來了。”她將許少艾兩人領進辦公室就站到了他們身後。
“沒事我就先走了。”嘴上是這樣說,但她也還站在辦公室內,等待院長的回應。
那院長是位穿著淡粉色運動服的中年女人,幹練的短髮,神采奕奕,散發著不像是她這樣能報孫子年紀的生命力。許少艾不禁想到這人或許就是柳悠悠的老年翻版。她正端著一個小瓷杯,靠著辦公用的紅木桌外側小口喝著杯裡的飲料。
“麻煩你了,就先回去吧。”她說。
“對了!”就在女醫務人員開門要走時,這院長突然放下了手裡的茶杯,去到辦公桌背後的玻璃儲物櫃裡拿了一個兩手才能拿完的透明塑膠瓶子,緊接著走到女醫務人員面前遞了過去。
“山裡最近新制的茶葉,你拿去給大家嚐嚐味道如何。大家喜歡的話,我們就多進一些,味道不好的話就寫些建議出來,我去反饋反饋。”她將茶葉遞出後又繼續說,“我的意見是還不錯,今年世界樹要降溫配合新年下一場雪,所以茶裡就多了點冬天的味道,雖然清冷了些不過能讓人懷念起春天。”
“你看怎樣?”她問。
“我先拿去給大家試試吧?”女醫務人員回道。
“那你趕緊去吧。”她笑著讓女醫務人員離開了。
等她再回身時,才意識到辦公室裡還有兩位來客。她連忙表示歉意,“抱歉啊,我這人也有些毛病,不容易注意到自已想做之外的事。”
“你們要嚐嚐嗎?這帶有冬天味道的茶。”她笑著又拿起自已的茶杯喝了一口。
許少艾沒有立馬回答而是先看向了柳悠悠,等待她的意見。
柳悠悠點點頭,對那院長說道“那就麻煩您了。”
“那好,你們先坐下等我一會兒。”院長熱情招呼起兩人到專門用來接待客人的沙發上坐下,又從玻璃櫃子裡拿出兩個青色陶瓷茶杯放到他們面前的茶几上,小心放入茶葉後轉身去拿辦公桌另一側用電磁加熱的褐色小水壺,將熱水緩緩倒入茶杯。茶葉與熱水一相遇,便瞬間激起一陣茶香,很快隨著水汽的擴散將這個辦公室填滿。
“我真的很喜歡喝茶,特別是是這沏茶的時候,由此而散發出的茶香總是讓我欲罷不能,像是整個人也跌進了茶水裡。”
“小心燙,我們先聊聊。”她將小水壺放回原位。
此時柳悠悠正專心看著在茶杯裡打著璇的茶葉,看著它們慢慢散開,盡情釋放自已的味道。
“我們是想找陳墨,李警官應該跟您說過了。”許少艾開口,其實他剛才的注意力也在茶杯裡,不僅是因為口渴和那茶香,也是被那打璇的茶葉給迷了神,那裡像是有某種魔力般吸引著他。
“這我知道,你們是替他的父親找他要那封遺書吧?或者說……那本筆記本。”院長又端著茶杯回到先前的位置上。
“是的。”許少艾老實回答。
院長低下頭繼續說“那孩子的情況很特殊,你們應該知道了。”
“是的。”許少艾還是老實回答。
“我能問你們個問題嗎?對於這個孩子。”她突然問。
稍作思考後為了能夠順利見到陳墨,許少艾沒有拒絕,讓她隨意發問。
“那好,”院長放下茶杯,臉色霎時嚴肅起來。
“你怎麼看,對於那個孩子,他為什麼變成了動物。”
她沒有直接問陳墨為什麼會自殺。對此,許少艾沉默了下去,他沒想到答案,如果有答案的話他也不會來這裡,而是直接彙報給陳墨的父親。好在柳悠悠開口替他解了圍。
“那您不害怕嗎?一個人變成了一隻動物。”柳悠悠反問,“雖然不是變成蟑螂,綿羊還挺可愛的,但他原本還是活生生的人。”
院長笑了起來,“無論他變成了什麼動物,我們都不應該感到害怕,孩子。”她的聲音很慈祥,“你也說了他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惡人,又有什麼會讓我們害怕的呢?因為外形嗎?可我們也是動物,他也不可能變成童話故事裡的狼人那般或者其他會引起恐怖谷效應的怪物,至少我沒見到。”
話完,她又拿起了自已的茶杯喝了一口。
“該你回答了,孩子。”她對許少艾說道。
“或者先喝口茶,也幫我們提個意見。”
許少艾看著眼前的茶杯,感到異常的有些口乾舌燥,便緩緩伸出了手。他將茶杯拿到嘴邊,先是一聞茶香,再張開口小心一酌。感覺茶溫不算太燙後他才敢對著茶杯小喝了一口。
苦澀的味道瞬間充滿了口腔,再順著喉嚨嚥下後才有一絲回甘。這茶的味道沒有給人然後渾厚的感覺,苦得徹底,可以說得上上清冽,真能讓人感覺在某苦寒之地走了一遭,讓人後怕。而最後的那一絲回甘卻又讓人釋懷,有一種冬去春來的期望。當然他也不是什麼品嚐專家,只是偶爾會買些普通茶葉泡水喝。與他相比,一旁的柳悠悠倒是一臉嫌棄的將茶杯放回了茶几,看來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那種冬天的味道。
不知不覺,他又喝了一口。
“味道如何?”見他喝完後,院長問道。
許少艾這才小心翼翼放下茶杯,小聲回道,“和您先前說的一樣,有冬天的味道,我覺得不錯,但它應該不是所有人都喜歡。”
“也不是要所有人喜歡,只是希望每個人都發表一下自已的看法罷了。”院長笑著說“每個人都需要表達,向他人訴說自已的看法,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感覺到自已與他人的聯絡,還有自已的重要性。我們是社會性動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