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悠悠轉過身背靠起欄杆,又一時捨不得外面的風景,便側頭看向第一層平臺的那塊花園;很茂密,都是些常青樹,枝葉相互勾搭讓人從上看不見下面的石板小路,像塊滴在白紙上墨跡。
“人為什麼會自殺?”她心裡也開始想要解答這個問題。然而思緒還沒展開,就被寢室裡的李遠樹先行回答了。
“無非是覺得活著沒有必要了,又或者是覺得活著太過痛苦了。只要拿兩者做個對比就會發現只要死掉一切苦難也就能夠煙消雲散,所以就匆匆選擇解脫了。”
“你呢?”他問向坐在對面床位下的許少艾,“你有想過自殺嗎?”
“沒有。”許少艾不假思索地回道,目光落在陽臺,也不知道是在看柳悠悠還是她背後的海。
“多想想,別這麼幹脆!說不定能給我們些思路。”李遠樹打趣的同時也將許少艾的注意力拉了回來。他靠向椅背,認真思考起來;在冗雜的回憶裡翻閱,從小學、初高中再到大學,他所能憶起的所有往事;在翻閱了幾分鐘後,他依舊只能給出“沒有”這個答案。
他從來沒有想過死亡,也沒有什麼東西偏執地讓他認為死亡比生活更加輕鬆。
“偏執?展開說說。”李遠樹突然興奮起來。
“跟牛角尖差不多。你說的,當有人發現死亡就能夠逃離一切痛苦,這個念想就會潛移默化的存在於他的腦海裡,時時警醒他面對生活這條死衚衕還有另一條出路。他會時時刻刻對比死亡與生命的優缺點,直到哪一天徹底崩潰。”
“這需要一個前提,就是有某種使他堅定地認為只有死亡才能擺脫的東西。我沒有,甚至沒有想過什麼是死亡,更談不上有什麼東西讓我絕望的了。”
“你夠開朗的。”李遠樹說。
“或許。”他輕笑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那種,很難看
他確實從來沒有想過自殺,每每遇到二選一的難題時,他總是喜歡退而求其次地選擇另一條更加輕鬆點的路。好比讀書時班主任一直跟他強調二加二等於五,就算他知道這是錯的,他也不會去糾正;因為沒有必要,二加二無論對於多少也不會影響地球的停轉與否,更無法影響到他;沒必要因此得罪班主任或者其他什麼人,那隻會鬧得兩方都不歡而散。
他盯起李遠樹的眼睛,想知道他的回答。
“你呢?”他問。
“我?”李遠樹指了指自已,然後挺起腰板,像是來了興致。
“沒有。”與許少艾迴答一模一樣。他一下靠向椅背,眯起眼睛與許少艾對視,繼續說“我活著可不止是為自已那麼簡單,總有些事在等著我。”
“蝙蝠俠麼?”許少艾打趣道,使李遠樹自已都不禁笑了起來。
“沒那麼中二。好歹是個警察,我有我的責任,還有很多人需要我。說不定……”他伸手拍了一下後腦勺,“哪天你就需要我的幫忙,我是說作為一個警察。”
“你是說有人會對我行兇?這可不是一個好的猜測,希望這件事結束都遇不到你。”許少艾想到自已現在的工作,確實容易出事,就比如今天早上。或許他那時就應該打電話報警,能拿到一份人身賠償。
“玩笑話,是我言重了。就照你那麼說吧,以後我倆不會再見到。不過世界樹也就這麼大,私底下遇到了可別當做沒看見啊。今天這一合作,我們也算是朋友了。”他伸手向許少艾。
許少艾則是望著這隻手,愣住了。
“自然是朋友,如果遇到我請你吃飯。”他微笑回應,然而雙手依舊牢牢放在自已身前。李遠樹只好尷尬地收回,“這可是你說的,說不定哪天我外出巡邏咱倆就遇上了。”
“好,迴歸正題。”
兩人正襟危坐起來。
“我們屢屢思路。你說偏執,可那個孩子還能有什麼事讓他覺得活著比死了更痛苦呢?他家境不錯,母親在其它地方上班,但他父親可基本上每週都與他見面,再加上如今的資訊通訊,他應該不存在因自已父母而感到痛苦吧?校園霸凌也沒有,他在人際交往上可聰明的很。”
“到底會是什麼讓他聯想到死亡的呢?”李遠樹一副苦惱樣子問向許少艾。
“不知道。”許少艾誠實以答,“我們知道的資訊還是太少了。他班主任不是提到他經常同一個好友去圖書館嗎?等會兒去問問吧,最好能聯絡到他那位好友。知心朋友的話,說不定能夠打聽到一些更進一步的訊息。”
“也只能如此了。”李遠樹看向陽臺上的柳悠悠。從剛才他們討論“人為什麼會自殺”時,她就一直盯著了。
“你有什麼看法?”
柳悠悠一臉陰沉,側頭依舊在眺望那片茂密的花園。
“沒有……我不喜歡這種尋死覓活的事,生命是很寶貴的東西,很多人想要延續還來不及呢。”
“說的對,但這是我們現在的工作。給點見解唄。”李遠樹不依不饒。
柳悠悠只好說些自已的看法。
“不一定會有明確的死因。”她的目光依舊落在那片樹林“這孩子過著安穩得令人羨慕的生活,不應該想到死亡。而他又不是他殺,所以驅使他自殺的原因就會多種多樣。簡單來說就是各種煩惱的積壓,最終突破了某個臨界值。”
“我們不可能把每一片雪花都拷起來送進監獄。”她最後總結,表示他們不可能找到陳墨的死因,那遺書的存在與否也還是個未知數。
“還是心理原因嗎?”李遠樹沉思起來“安穩所以脆弱,頂不住壓力。”
“是。”柳悠悠說“但沒有人規定心理脆弱就該死啊。”
“再找找,不是還有兩個關鍵人物沒問嗎?說不定真有那份遺書,只要能夠找到,一切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她回到寢室內,看向那個充滿生活氣息的床位;上前用手輕輕撫摸,目光在那些書冊前遊離,取出其中一本再簡單翻閱了幾下後又放了回去。
寢室內已經被海風填滿了。
走廊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你們要的箱子。”陳墨班主任來到門邊,兩手一邊一隻透明收納箱;臉上微紅,嘴裡還喘著粗氣。
“謝謝,麻煩了。”李遠樹連忙起身將那兩個收納箱拿了過來,三人便開始忙碌收拾這些書籍。
“需要我幫忙嗎?”依舊待在門邊的陳墨班主任突然問道,氣息有些飄忽,目光卻一直落在三人來來回回搬運書籍的手上。
“不用了,東西不多。”另一邊,李遠樹頭也不抬地回應“等會兒我們先去校長那打聲招呼,再去搬教室裡剩下的。”
“這些用品呢?”
“搬完這些書後我會聯絡陳墨的父母,你可以放心。”最後一本書被放進收納箱裡,也僅僅填滿了兩個收納箱的三分之一。許少艾將箱子蓋子蓋好,與李遠樹各抱起一個,走向寢室門口。
陳墨班主任呆呆望著他們,眉頭緊皺,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在他們來到身前時欲言又止。
“回一趟校長辦公室,很快就能結束。”
看到面色蒼白的陳墨班主任,李遠樹好意規勸“最好還是休息幾天吧。”
他們從寢室離開,走向樓梯間。依靠在寢室門邊的陳墨班主任再愣了幾秒後才提起腳步追上他們。
重新回到辦公樓,許少艾提議先將收納箱放在一樓保安室,反正很快就會回來。李遠樹沒有異議,第一個將收納箱放下。緊接著四人就又來到了校長辦公室門口。
還是由李遠樹帶頭,他敲了敲門,等裡面傳來校長的聲音後才進入。面前的暗紅色防盜門顯得格外沉重,陳墨班主任盯著這扇門腳下的步子不禁猶豫下來,卡在最後一個進入的柳悠悠要關門時才猛地攔住擠了進去。
“喲!事情都處理完了嗎,李警官?”那校長依舊塞在紅木桌後面,只是現在他沒再批改檔案,而是換成了大腦在翻閱什麼。
“差不多。這不來跟您打聲招呼,準備離開了嘛。”李遠樹陪笑著來到沙發前坐下,許少艾和柳悠悠緊跟其後,陳墨班主任則是坐到了對面的沙發上。
“這是好事啊!”陳校長突然開口,又連忙解釋道“我是說這個案子今天就徹底結束了,你們也終於可以休息了。”
“這可休息不下來,還有其它案子在等我呢。”李遠樹打斷他的解釋。
陳校長只好另尋出路。
“也對,也對!對那些學生是好事。今天之後他們就能夠回來好好學習了,也不用被那孩子的給影響了。”
“我一直想不明白,”他掃了一眼三人“如今的學生內心都脆弱得厲害,吃不了一點苦,動不動就跳樓自殺,還會嚴重影響到其它學生。明明學校每年都有心理講座,可還是發生了這種事。也不知道他們之後該怎麼面對社會。”
(一邊沉默不語的許少艾發現坐在對面的陳墨班主任臉上突然陰沉了下去,眉頭緊皺。)
“學校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嗎?”李遠樹好奇問道。
“沒有!”陳校長趕緊否認“這是第一次。但你也明白,有第一次就容易有第二次,然後沒完沒了。我是擔心這件事後的影響,擔心這些脆弱學生一時想不通。”
“學生安全總是最重要的嘛!”
(陳墨班主任眉頭越發皺得厲害,她彎腰用右手扶住了額頭,好像不這樣做她整個人都會倒下去。)
李遠樹連連點頭,表示校長說得對。
“李警官性格開朗,要不哪天請你來我們學校做個心理講座,教教這些學生怎麼客服壓力。”
“不行不行,我又不是心理學專業的人,校長還是請專業的人來吧。我記得學校不就有心理諮詢室嗎?”
“也是,你瞧我這記性。”陳校長突然站起身“那好,既然這樣,就快去忙你們的事吧,我手頭事情多也就不送了。”
沒等李遠樹他們反應,另一邊坐著的陳墨班主任也突然站起身匆匆走到了門口;她粗暴地將防盜門拉開,在一聲巨大的鎖門聲後消失不見。
眾人呆愣在原位,那校長也是一副尷尬模樣,連忙解釋蘭老師脾氣一直這樣,直來直去,一有急事就忘了些禮貌。李遠樹他們看得出她的異常,有些不放心的許少艾先行起身離開了辦公室,反正這些客套話他也不喜歡聽,讓李遠樹應付就行。柳悠悠倒是不想離開柔軟的沙發。
走廊裡還是那麼昏暗,唯有樓梯口有光從用於通風的窗戶外射入。
許少艾看見陳墨班主任就站在樓梯口處。她不知為何沒有離開,就站在那裡,躬身,右手捂住臉微微哭泣著。在看到許少艾也跟著出來後只留下一句“抱歉”,便連忙跑開,沿著樓梯迅速下樓。
許少艾見狀也慌忙跟上。
一直追到二樓,他看到陳墨班主任轉進走廊,一時不見了身影,然而走廊裡霎時有哭聲傳來。等他追上時,發現陳墨班主任已經抑制住了哭聲,只是雙眼通紅依靠著牆壁。
“您沒事吧?”許少艾停在離她四米的地方,小心詢問。
“沒事。”她低下頭,從口袋裡掏出紙巾擦去眼角殘餘的眼淚。
“我只是想不明白。”她看向許少艾,一臉憔悴。
“他憑什麼說我的孩子們心理脆弱,都怪他們承受不住學習壓力?”
“憑什麼!”她突然大叫,眼裡充滿煩惱“脆弱怎麼了?脆弱難道是不應該的嗎?就因為脆弱,所以他們尋死覓活,他們不能好好學習,不能取得好成績?”
“內心脆弱就該死嗎?”
彷彿是質問,許少艾嚇得愣在原地,想起現在陳墨寢室裡柳悠悠有說過同樣的話。
“抱歉。”她又一下恢復平靜,抬起頭看向沒有燈光的天花板然後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我的學生他們都是堅強的……我雖然只是他們的高中老師,陪伴他們的時間只有短短三年。可這三年裡我親眼看著他們是怎樣一步一步成長;他們每天起早貪黑,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翻來覆去的學習中去,他們所經歷的不比任何成年人所經歷的痛苦少……他們很多人的頭髮都白了,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才十幾歲。可他們從來沒有放棄過!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到現在。”她看向許少艾,眼角通紅。
“所以……怎麼能說他們心理脆弱呢?怎麼能用一個心理脆弱就完全駁斥掉他們這些年日日夜夜的艱苦奮鬥呢?”
“做不好事那是正常的啊,”她眼神迷離,像是在對許少艾傾述又或是對某個看不見的人“誰又能保證自已能將每一件事都百分百做好呢?他們只是有些事情不瞭解罷了,一時沒想明白罷了,這有什麼值得批評的呢?學生就一定要成績好嗎?考上好學校的人就是成功人士了嗎?成不成功是他們自已說的算啊,只要他們覺得自已做到了,滿足了就是他們的成功。值得去說他們幹不好就是他們心理脆弱,貪玩,不好學嗎?那是他們自已的人生,憑什麼高高在上的命令他們呢?”
“他們需要的不是教育,而是引導,讓他們知道自已想要做什麼,為什麼要做,併為此負責就夠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