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早自習的老師走進了教室。同桌這才從另一位同學的桌邊跑了回來;小喘著氣,好似剛慢跑了一圈操場。
“地理老師要求的內容你背了嗎?早上最後一節課可是她的。”
我下意識的去尋找那本地理書,將它草草翻了幾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沒有提起我的一點興趣,反而是那些自然風景圖讓我多看了幾眼。我對他說沒有,想到在早上第二節課結束後會有二十分鐘的課間時間,那時候在去背也就夠了。對於這些老師安排下來的任務我從來無法提前完成,就算自已知道只要能夠提前完成之後就能清閒不少。這也不是我一人的習慣。
以前,至少是高二以前。我都不太關注除自已以外他人的習慣,所以也就沒有發現無法將學習提前完成這件事是普遍現象,一直以為這是自已的拖延症在作祟。當然,就算這件事普遍也不能說它不是拖延症。我只是感覺奇怪,為什麼我就無法提前完成這些老師安排下來的任務呢?(我又將那本地理書翻了翻,實在提不起興趣又蓋了回去。)倒不是不明白這些任務的重要性,與其所能發揮在學習上的功效。但只要將它拿起,心裡就會自然而然的升起厭煩,隨後一想之後還有時間完成,就將其一拖再拖。
我應該明白這件事的真相,知道自已為什麼會對其產生排斥與厭倦。因為我無法理解自已為什麼要去完成它們,也不知道自已要完成它們的目的。
那些問題就又回來了。
我請教過同寢室裡那位極其好學的朋友,他怎麼能夠不厭其煩地提前完成這些任務。他簡單思考了一番,一副知又不知的樣子告訴我“提前完成總是件好事,能夠鬆口氣。”
“就這樣?”
“就是這樣。”他堅定地重複了一遍。
可有可無的答案,淡得像我們每時每刻都在呼吸的空氣,從來沒有人會去追究我們為什麼會呼吸,要呼吸。這樣想來,好像生活中無論什麼事——是自已喜歡的,是自已厭煩的?都能夠用這個理由去說服自已將它們提前(或按計劃)完成。
“你為什麼背書?”
“因為等會兒老師要檢查。”
這種不需要多麼明確,不需要多少意義的理由也只能夠對付這些如同背一篇知識點一般的短時任務。如果將這些短時的任務無窮無盡且相連成一串,它的存在就如同永恆一般令人絕望,自已又該用什麼理由去說服自已完成它呢?在這個假設情況下,“只要完成就可以了”這個理由似乎也不足以再支撐短時間的任務完成了。
“你為什麼要讀書?”
“因為我要高考啊!”
“你為什麼要高考?”
“因為要上大學。”
“你為什麼要上大學?”
“因為要找個好工作……”
“……”
迴圈往復,用一段又一段簡短的理由去拼湊出自已的一生;它不像是用磚堆砌而起的結實城牆,磚與磚之間僅僅依靠著某種脆弱如泡泡般的東西黏合起來,只要輕輕一推或是稍稍回憶便會在頃刻間倒塌;如此做法又怎麼能讓人不感覺厭煩呢?或許這就是為什麼自已無法提前完成這些老師安排的任務的原因吧,甚至連那拖延症的原因也是如此。他們意識到了這一點——找不到自已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做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所以那些他們要做的事也就變得令人厭倦,想要一拖再拖了。如果我是一隻螞蟻,永遠不知道人類或者自已對於世界的存在,那麼我也許就不會去糾結自已會不會去按時完成任務,而是一如既往(對,一如既往。),所有人都一樣,做同樣的事。
像是剛抄完一套語文卷子,既無意義,還讓人萬分疲憊;我抬起頭想尋找到一些新鮮空氣,隨便觀望一圈教室此刻的情況;所有人都低著頭(包括講臺上的老師),像是一片倒伏了的麥田,頭壓彎了脖子。他們手裡攥著筆不知道在寫些什麼,嘴裡絮絮叨叨不知道唸誦著什麼,眼睛時明時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們知道自已在做什麼嗎?他們知道自已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那無意義的問題又回到了腦海裡,嚇得我趕緊低下頭融入到這片倒伏的麥田裡。我從書堆裡抽出荷爾德林的《追憶》,將它翻到先前看到的位置。
“你們漫步在高高的天光裡,在柔軟的地上,極樂的神靈!閃耀的神風輕拂你們……”
“猶如睡熟的嬰兒,天神呼吸於命運之外……”
“但我們命中註定沒有一處棲居,受苦的人們在消逝,在沉落,茫然從一個時辰到另一個時辰,像山澗從岩石被拋向岩石,長年墜入杳不可知。”
簡單卻又複雜的文字,組成晦澀難懂的詞句,一時讀不出意思。我能感受到他從天堂寫到深淵——茫然從一個時辰到另一個時辰,像山澗從岩石被拋向岩石——我們,或者說所有人。
我想到另一本書的句子“他們既沒有寂滅的希望,只是過著盲目的平庸生活,也沒有改進的可能。世界對於他們沒有記載;正義和慈悲都輕視他們。”
如果循規蹈矩就是深淵的話,那我們無疑再不斷走向地獄。
我想到早上做的噩夢。那片濃霧迅速向自已襲來,要將自已吃掉。
噩夢,我很久沒有做過噩夢了。甚至連什麼是噩夢,也不知道該怎麼解答。如今,那些夢中能讓我心驚膽戰,並在醒來後其餘威依舊徘徊在身體中各個關節與細胞中的事越發不明所以。
我自認為自已沒有被害妄想症,但在高一之前我所做的噩夢無不是有人想要加害於我。那種生命被時時威脅的感覺,每每想起,後背都不禁冒出一層冷汗。不過慶幸的是,在經歷多次驚嚇之後,我開始能在噩夢中辨別自已在做夢了。這讓我掌握了一個能夠快速逃避這場驚嚇的方法——每到危急時刻就閉上眼睛,心中拼命想要醒來,等再次睜開眼睛時也就回到現實中了。我不知道其中原理。然而那墜入深淵,與死亡面對面的疲憊與絕望感依舊會在身體與內心中徘徊一段時間,就好似我真的經歷了一場生死逃亡。
這種方法屢試不爽。但在多次使用之後還是會出現一些問題。越是害怕就越是想要逃避,對與夢裡所面對的事就越發感到害怕,以至於每次閉上眼等待再次睜開眼睛回到現實時,我開始懷疑起自已是否真的能夠回到現實。如若遇到這種情況,那我是否真得會在夢中死去?
死亡,每每想到死亡總是讓人感到膽寒。這就讓我的生活從此變得心驚膽戰,睡覺一事對我來說已成了一件如行刑般令人可怕的事了。我開始嘗試各種方法使自已不再做夢。
我想到一句話“若有所思,夜有所夢”。將它視為真理,在每一次入夢前儘量將大腦放空,不去想任何事;失去了筆墨,白紙上也就不可能再出現任何字跡了。然而這筆墨的歸屬者並不是我,而是某種不為我所知的,虛無縹緲卻又能實際影響到我的東西。每當我放鬆警惕時,它就會攜帶恐懼潛入我的意識,強行將我拉入死亡的威脅中。
對此我只能去接受它,生活中不明所以的東西太多,我無法知道它們為何發生又為何存在。或許就是因為無知,我才只能選擇逃避?至少隨著年齡和知識的增長,自已對噩夢為什麼會產生有了一定理解。便開始用這只不過是最近壓力太大而導致的意識自行解壓的行為來解釋,它只是一種正常現象,並不是真的有妖魔鬼怪要取我性命。如此想來,便能心安理得地認為噩夢也沒那麼可怕了。但說句實話,那夢中因死亡而帶來的不適——靈魂像是真的在地獄走了一遭——如今想起也還是心有餘悸。
那份恐懼感被另一種不明所以的東西給替代,就像今天早上的那場噩夢。
應該是高一那時的暑假,自某一次噩夢醒來後我就沒再遇到過關於被人(或是某種怪物)所追殺的夢了。
那次夢中,依然是按照以往噩夢的劇本,我所遇到的人一定是想加害於我。一箇中年男人莫名找上了我,他對我說自已的妻子要生了,要帶我一起去醫院看看,他似乎很著急去卻又能夠耐著性子帶我一起去。這種不合邏輯的事在毫無邏輯的夢中是最符合邏輯的,因此我也沒作任何懷疑就坐上他的車一起去了醫院。
夢中的世界很是昏暗,天空被一層薄雲均勻覆蓋,找不到任何一角天空存在的痕跡;也就因此我分不清現在到底是清晨還是太陽已經入地平線以下的傍晚;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浸泡在了某瓶藍色墨水裡,也就只能透過那些漆黑剪影去簡單判別這是柳樹那是樓房。
心裡沒有對這死氣沉沉的世界感到任何驚慌,也許知道是夢的緣故,自已反而異常平靜。
我們從一堆奇異建築間穿過,那是一棟棟用灰色水泥柱搭起的爛尾樓,有些甚至看上去像是小孩毫無邏輯搭起的積木,讓人不禁想到冬天那些凋敝了的枯枝樹幹,空泛又易碎。目的地醫院倒是正常的建築。一路上除了我和那位不認識的男人,就沒再有任何生命了。
我隨那個男人不知怎的就進到了醫院內部,在某一電梯間靜靜等待。那電梯間很是詭異,四面除了緊閉的銀色電梯門就沒有其它出入口了,也不知道我們是怎麼來到的這裡。
也不知為何的,那電梯遲遲不來,儘管圍住我們的電梯門至少有八個,它們都處於某種被使用的狀態,紅色數字永遠來不到我們所處的這一層。也就這時,我才對這狹小的電梯間感到恐懼起來。
莫名地認為那個人要殺我!也就因為這個堅定想法,某種邏輯線便在這毫無邏輯的夢裡被搭建好了,那個人自然而然是真得要殺我了。我開始彷徨不安,想要逃跑。可掃視一圈,發現除了冰冷緊閉的電梯門就是昏暗深邃的鋼筋牆壁。
我只能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跑到某一電梯前。每到一個電梯前,那緊閉的電梯門就會很快到達,並猛然開啟。這時我沒有感到任何慶幸,反而是更加猛烈的恐懼。心裡自然而然地知道“啊!我不能進去,進去我就會死!會被那個人殺死的!”
此時此刻內心徹底陷入絕望,我想起那招常用的脫逃方法。迅速閉上眼睛,拼命祈禱下一次睜眼時自已就能回到現實。
帶著這一信念,再次睜開眼睛時,果不其然地我回到了“現實”世界。不過不知為何,對於這次脫險我還是沒有感到慶幸,反而升起某種後悔。
後悔什麼?我突然想起自已來醫院的目的,是為了陪那個男人等待孩子的降生。我答應了他,現在卻又臨陣脫逃了。我開始後悔,越發後悔,至於他是否真的要殺了我這件事已經被拋到腦後。我果斷閉上眼睛,再次回到那個夢中,試圖去挽救什麼。
神奇的是,我竟然又回到了那個夢中。一切照舊,我們站在那個沒有出入口的電梯間裡,他想殺死我,我害怕地本能想逃。最後我被他逼到一個死角,即將被殺害時,我無意識地說出時至今日我都認為是自已最有勇氣的話
“你真不打算看一看你剛出生的孩子嗎?”
那個男人立馬愣住了,夢到這兒結束,我回到了真正的現實。儘管它結束得很是倉促,但我依稀覺得當他聽到那句話後露出了後悔且悲哀的表情,他或許哭了。
死亡一直以來都是生命的天敵,生命一直恐懼著死亡。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看法,但自此夢境結束後,我才知道生命對於死亡也是一種天敵,面對新生就連死亡都得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