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出去走走。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我沒有感到意外。其實比起舒適的家裡,出門閒逛對我來說是極其沒有必要的。自小暈車的毛病就基本斷絕了我出遠門的想法,而若是步行,將大把時間浪費在高樓,人流間。不說身體上的勞累,就光是四處眺望的眼睛也得疲憊不堪,最終還不一定能找到一份快樂。
雖然年少,但我還是嫌棄時間少得過於可憐,又或者說閒暇時間少得可憐。每次使用,都像個身無分文的乞丐般斤斤計較,生怕浪費一點。我將此苦惱告訴過我的一位朋友,希望得到排解。他是一個珍惜當下,敢想敢做的人,所以能夠明白我在煩惱什麼。在初中時我們雖不同班,但一有機會就喜歡靠著陽臺漫無目的地閒聊,這也是在學校裡比起課外書籍最令我解壓的事了。
那天是個下午,當時已入晚秋白天總是很短。我們站在陽臺前,眺望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它們倚靠身後灰白色的雲霧勾勒,那些曲線優美得我在任何書籍裡都沒曾找到,唯有在人的身上才能般配。它們勾勒出一副副人的側臉,雖沒有眼睛,但也不難讓人懷疑有巨人靜悄悄躺在大地上,陷入沉睡。
因為連續幾天的秋雨,溼潤的山巒同溼潤的石板一般呈墨綠色,看不清山面那些成片或是寥寥幾簇的山林灌木。我們也只能看見最近的一片山巒,其後更遠的山巒就徹底隱匿在濃霧之下。我想那邊應該是在下雨,因為那片濃霧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前移動,吞掉一座又一座山巒。四面也有大風吹來,帶有濃烈的溼氣和樹葉、泥土的味道。
耳邊盡是其它學生的打鬧聲。
朋友說我沒必要將時間看得如此渺小,就算我們不知道自已何時死去,但以現在的年紀在未來至少也有幾十年的閒暇,又何必貪戀此刻手中的一點呢?
這句話一下就點醒了我。我開始想象自已的未來,或許只要將此刻的時間快快度過,在離開之後就有大把的閒暇時間供我浪費了。然而腦子裡卻只有一片空白。說是空白倒也不純粹,更像我剛才夢中的迷霧一般,某種未知的恐懼阻止我繼續向前遐想。
一個問題被解開後,等到的是另一個問題。
我自始至終都不能像他那樣瀟灑,能夠將未來與現在看清。我將閒暇時間掌控在手中,細細盤算,發現比起外出將它放在更加清閒安逸的家中就會顯得更加豐滿。但這豐滿終究是空虛的,在一陣流沙從手指間流逝,時間也沒了。
在向親戚簡單打了聲招呼後,我便來到玄關換鞋準備出門。因為尊重,他們也沒多問我什麼。
學校離我所在的親戚家有一個半小時左右的車程,要坐公交車。去時還好,我總會避開高峰期返回。但來時,卻大不相同。若是運氣好,趕上第一趟公交車,恰巧與繁忙的車流擦肩而過,那麼也能在兩小時以內回到親戚家中。現實是,我往往要等上半個小時才能登上公交,在擁擠緩慢的車流中前進。很多時候我並不期待能夠早點到家,倒是希望能有個位置坐下,讓接下來接近三個小時的車程不至於太過難熬。
電梯門開啟,空無一人。四面鏡子般的內裡在燈光的反射下亮堂得厲害。我來到樓下,太陽就立馬為我驅散從電梯間帶出來的陰冷。
說來奇怪,人要去做某些事就代表著他帶有某種目的,就比如喝水是因為口渴,吃飯是因為肚子餓,學習是為了找到好的工作……若沒了目的,人還需要作出行動嗎?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就算沒有明確目的,人也要如江河東流般永不停歇,若是停下就會變成死水,發臭。
不能停下,不能停下。
我想到個極其符合這一描述的形象,那就是無腳鳥。這樣想來人活著是如此的勞累與痛苦,連停下休息都無法做到。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由兩座樓房相隔構成的街道,綠化帶裡的香樟樹帶來一絲清涼。從公交站臺路過,想起每到週五下午乘坐公交的日子。有一次因為公交晚點導致自已沒有搶到座位,只好在擁擠的人群中倚靠欄杆,空氣中夾雜著人們各種各樣的味道,女學生頭髮傳來的洗髮水味,一些剛剛運動完的男生汗液,還有一些被帶上車的小吃,它們相互混雜將車內本就不大的空間填滿。也沒有開窗,也許是因為晚秋天氣陰冷。這也使得本就暈車的我難上加難,只得更加靠近欄杆,低下頭,閉上眼讓思緒從車內脫離。
我渴望一個座位,渴望開啟窗放進一點新鮮空氣,無論它是寒冷還是炎熱。
容易暈車的我,卻也喜歡坐在公交車上倚靠車窗觀望外面那些離自已一點點遠去的街景,看那些陌生的人做著陌生的事。每每這樣我就容易陷入思考,好奇起那些陌生人的行為,他們為什麼會如此這般,如此那般?他們在想什麼,他們會有我一樣的思考嗎?各種各樣的問題從腦海裡蹦出,這是我自小就養成的毛病。對於未知我們總是好奇又恐懼,我想自已或許就是因此才不喜歡與他人打交道。畢竟我不是什麼神明,能夠看透他人的想法。這使得每個人在我眼裡也就如未知一般好奇又害怕了。
我初中時的政治老師也需要乘坐公交車回家,巧合的是她與我是同一路線,所以我們就難免會遇上一次。她是個溫柔又可憐的女人,四十多快五十歲,歲月與生活早在她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因為只是初中政治,對於這門不需要多少專業知識,這樣肯寫字就能拿分的學科學生們總是不太上心。她的課上總是吵吵鬧鬧,沒有人聽講,而她卻又那麼認真的為我們上課。迴圈往復,我竟覺得她可憐起來。她為什麼要那麼認真為我們上課呢?如何努力也換不來學生們一點回心轉意。就像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樣,為什麼要陷入這種無意義的迴圈而不脫離出來呢?
那次,也是唯一一次與她在公交車上遇上。因為人多,我只好坐到她的旁邊。她坐在窗邊,望著外面的風景出神,是在我一聲問好後她才發現的我。她驚奇的問我怎麼也坐這輛公交車,我說出親戚家的位置,才發現我們都是順路的。我們簡單的聊了聊,倒也沒了老師與學生的身份。
我問過她為什麼要那麼認真為我們上課,學生們幾乎不認真聽,甚至是不尊重。我很想知道答案。她卻笑著回答我認真上課是她的責任,總有認真聽課的人。她不可能因為一部分不認真聽課的學生就放棄其它認真聽課的學生。就像我,遇到了她還會好好打聲招呼,若她一直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嚴厲模樣,那怕是就沒有再跟她打招呼了。
“無論如何,要好好上課,對得起學生,這才是老師啊!”在要下車前,她感嘆道。
我頂替了她的位置,倚靠著車窗思索起來。直到她起身下車我都沒將最後一個問題說出來。既然她自已沒有因為身陷這樣的囹圄中而感到悲哀,我又有什麼該向她可憐的呢?我想起了她眼角上的皺紋,繼而聯想起自已的母親。母親如此為了我四處奔波,將大把美好浪費在各種勞作,又真的能換來後半生幸福嗎?世事無常,只要一點點的意外就能夠將一個人半輩子的努力付之東流。在這種不確定的迴圈中,一切努力都顯得毫無意義,人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甘願受苦的呢?
西西弗斯,告訴我,在你一次又一次將石頭推上山頂時,你也會因為無法將它推上山頂而感到悲哀嗎?
我收回目光掃視了一圈公交車內的人們,他們漫無目的,無聊的做著自已的事,有的聊天,有的擺弄手機,有的也如我一般倚靠車窗望著流動的街景望得出神。我將目光收回,再次投向外面,眼前籠罩著一層灰濛濛的濾鏡。
沿著街道向前走上大約一公里來到市政府門前的T字路口,左拐繼續向前,在有個八百米就會來到一道從市中心橫跨的天橋,從天橋下去就是商業街了。那裡有個人民廣場,靠近天橋的一方有一座電影城,也不知道今天放著什麼電影。我喜歡電影,與其它人一樣,不滿足於當下的平凡生活需要移情電影裡的人,用他們驚險刺激,複雜顛倒的生活來彌補自身的波瀾不驚。
大洪水時代前的電影我最為喜愛,我喜歡那些復古的東西。它們能將那時世界的欣欣向榮,與搖搖欲墜演繹得令人陶醉。
“這是最美好的時代,這是最糟糕的時代;這是個智慧的年頭,這是個矇昧的年頭;這是信心百倍的時期,這是疑慮重重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充滿希望的春天,這是讓人絕望的冬天;我們無所不有,我們一無所有;我們都在直升天堂,我們都在直下地獄。”
這句話來自於更早的過去,卻擁有跨越時間的力量將人類社會往後所有發展現狀進行了概括,無論是在大洪水前還是大洪水後,對於人類所建立起的社會它都適用。雖然說都適用,但在很多細節上,每個時代的社會情況總會有些誤差。大洪水後新建立起來的社會更加和諧美滿,卻在藝術生產上不斷退步,以電影行業為來說,其內容已經無法與大洪水時代前的天馬行空又立於現實相比擬了。我想或許是如今的苦難已經遠遠少於過去了吧?那電影裡那些令人動容,引人深思的情節自然會變少啊。
如今的電影也不是沒有佳作。
《大象》。我突然想起這部在一個月前上映的電影,它讓我這個只要能在手機上看到就絕不會出門的人也想方設法踏進電影院好好看了一場。對於電影,在我看來它終是由人構建起的故事,而不是由一個又一個令人歎為觀止的刺激或美麗場面組合成的,這種電影我們或許更應該稱它為風景幻燈片,不能稱作電影或故事。電影深深根植於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所以對於電影來說對人內心變化的反應便是一部電影成功與否的基礎,只有將人物們的內心變化講清楚了,才能往上新增其它裝飾品或者蓋上一棟樓。
然而,人的內心終究是複雜的,這也導致立足於人物內心變化的電影都是晦澀難懂,讓人一時提不上興趣。或許應該將其製作成幾分鐘的簡短影片,在新增一些喜聞樂見的笑點,將一切隱藏的挑明,不需要太多思考就能明白。這樣或許更能讓如今的人們接受。
《大象》所講的故事很簡單,一個患有精神分裂症的高中女學生愛上了她的主治醫師,最終在求而不得的矛盾中走向了死亡。
我很喜歡它的開頭與結尾。
在冷清的問診室內,剛剛接觸女學生的主治醫師問她如果有來世她想變成什麼動物,女學生樂呵呵地回答她想變成大象,因為大象只在將死的時候才會離開象群。
她在自掘墳墓,卻也代表了她對自已病症的拼死抵抗。就像橡皮擦緊緊依靠著手掌,它不想就此落入深淵。可隨著故事的發展,那隻憑她倚靠支撐的手掌卻不斷傾斜,直到最後垂直,不留一絲餘地。
我想她是死了。雖然電影在結尾並沒有真正表現女學生的死亡,而是給了她一個走向層層迷霧的背影鏡頭。但很明顯,那座墳墓為她挖掘的墳墓已經挖好。
不知不覺間路過了天橋,來到那座電影城下。我並不想去看什麼電影,便繼續走,從它最右側穿過。電影城背後與人們廣場相隔一片不大的公園,有很多老人在那下棋聊天,一派和諧美好的模樣。我感覺有些疲憊,便找了一張樹蔭下的椅子背靠他們坐下——我對他們也不感興趣。現在是下午兩點,太陽正盛,陽光打在蒼白的石板上顯得異常刺眼。在往前是一條雙向車道,車流來來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