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了目的地後,飛船提升了航行速度,全速朝資訊增幅裝置前進。
經過20小時的航行,資訊增幅裝置出現在可視範圍內,隨著飛船的推近,沉悶的黑砂石面逐漸佔滿整個視野,空間彷彿被一下子壓縮了,在場的人感到一陣壓抑。
裝置還是記憶中的樣子,畢竟宇宙中無風無沙無浪,它能有什麼變化呢?而他們卻因為一個簡單的行為而捲入如此風暴,在反覆的時空交錯中顛沛流離,當他們在泥淖中越陷越深時,裝置依舊挺拔地佇立在宇宙中,高高在上又無動於衷,像一樁沉默的圖騰。眾人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情緒,但所幸現在他們有挽回一切的機會。
“能讓我操作嗎?”
在飛船與裝置對接後,司嘉小聲地詢問,當初就是她修改的資料編碼,雖然導致這一切並不是她的錯,但她還是想自己糾正這個錯誤,以有始有終。
不知其他人是否也這樣想,在周圍人的默許下,司嘉操作控制檯上的電子面板,將編碼組中間的數字“2”修改成“1”,當裝置上的黑色電子屏同步閃動編碼組“010”後,她鄭重地點選確定。完成後這些後,她才意識到手心汗溼,指尖有些發抖。飛船內一片沉寂,直到飛船脫離了裝置,開始在宇宙中勻速航行時,四人好像才如夢初醒。
“結束了嗎?”格里姆左右看看眾人。
“但願如此。”科溫道。
三天後,飛船抵達地球,時間是傍晚四點,距離日落還有一個小時,落日已經緩緩在地平線上沉降,空氣靜謐且清新。在即將邁出舷門時,格里姆反而猶豫了,他的眼神糾結地瞅瞅各位,抿了抿唇,問:“這對嗎?”
“剛剛在飛船上這麼興奮,現在怎麼害怕了?”王晨打趣,推開格里姆搶先下了船。
在路途中時,眾人都有些精神過敏的表現,尤其當穿過星雲時,眾人彷彿又重體會到了初見此等奇觀的澎湃之情,只是這“情”中又摻雜了一些別樣的敬畏,是未經歷的人難以體會到的,而又難以言喻。當敵人與自己有難以理解的差距,當明白憤怒與不平都是以卵擊石後,一切不滿情緒都會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自艾自憐。
在經過星雲後,眾人的情緒更加高漲了:司嘉反覆地到玻璃舷窗前往外看,彷彿是能直接越過十幾萬千米的深空看到自己家;科溫和王晨反應還算正常,只是透過飛船上的網路瀏覽當前宇宙的新聞;最特別的是格里姆,他什麼都不幹,只是在嘴裡唸唸有詞,當被問及時,卻被告知他正在複習朋友的名字,他太久沒和他們聯絡,怕見面時忘記了。
“我們就在這裡分開吧,如果有什麼狀況就在電話裡聯絡。”科溫對著眾人點點頭,在看到格里姆時他停留了一下,問:“格里姆,你還要先和我一起行動嗎?”
科溫沒有提議各自去確認此宇宙的情況,說明他心裡認為這就是對的宇宙,而這也是眾人心照不宣且共同期望的,他們都相信這次不會錯了。畢竟所有可能的嘗試都試過了,如果這不是原宇宙,那他們也無計可施了。與其說這是一次謀劃已久的行動,不如說這是對僅存希望的放手一搏。
格里姆擺了擺手,他向各位擠了擠眉,擺出一副慨然赴死的神態:“不用啦不用啦,我相信這次肯定不會錯。如果我再在家門口被追著打,我也認了。”眾人被逗得低笑出聲,氣氛緩和了些。
“那麼,再會吧。”
在飛船停靠場門口,四人揮手道別,在夕陽下朝不同方向走去。
司嘉慢悠悠地乘坐公交向家方向行進,不知為何,她不再對回家有太大渴望,也許是害怕見到與期望相反的景象,所以寧願不去接觸。
天已近暗,街邊的店鋪亮著暖絨絨的光,在行駛的公交上,街道像一條延展的發光綵帶,行人穿行而過,宛如電影的慢動作鏡頭。每個人的神情都是安適的,儘管可能他們正在經歷什麼挫折,但在屬於他們的宇宙他們的一切都能被包容,包括失敗和錯誤。想著想著,她有些鼻酸。
公交到站了,司嘉下了車,混在人流中晃晃悠悠到了家附近。她環視了一圈,沒有在家門口發現父母的車,說明他們可能還沒回家,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冒昧地直接推門而入,即使已經在心裡相信了這是對的宇宙,而這就是她的家。
在門口傻傻地躊躇了十幾分鍾,司嘉還是沒勇氣進入家門,她洩氣地在院子中瞎轉悠,在經過客廳的窗戶時她的腳步駐住了,心虛地朝周圍看了看,天臨近全黑,行人匆匆而過,沒有人會關注一個孩子在自家門口閒逛。她神經兮兮地踮腳朝窗戶裡看,試圖在昏暗的光線中辨認牆上的畫……
“是司嘉嗎?!”
身後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正專心致志的人一大跳,司嘉感覺自己的心跳都漏了半拍,短短半秒內她已經想好了所有暴露後的悲慘結局,以至於她沒有精力去辨認出聲音的來源,她驚恐地回頭。藉著橙黃色的路燈光,她認出了自己身前的人。
司嘉呆愣了幾秒,確認對方臉上流露出的是驚喜的神色,而非同自己一般驚恐後,她才堪堪回過神來,嘴唇囁嚅著,“媽”字還沒蹦出口,就被一把擁進身前人的懷抱。
“哎呀!真的是司嘉!你這孩子,回來怎麼都不提前說一聲呢!”
沒有猜忌,沒有探究,沒有懷疑,有的是一個溫暖的擁抱,帶著親人熟悉的氣息。耳邊不斷響起焦急又親暱的詢問,司嘉一句也回答不了,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只是越過身前人的肩頭,看著路燈光灑在銀白色轎車上、像是覆蓋了一層新雪,看著又一名朝思暮想的人向自己靠近。她的腦中只剩三句話不斷重複:這次對了,一定是對了,她終於回家了。
“怎麼了?”夾著公文包的男人走近,司嘉一下被鬆開懷抱,媽媽推著她的肩讓她朝向前方,像是推舉一件寶物,驚喜地叫道:“天吶,你看看誰回家了!”
“司嘉!”在看清面前的人後,爸爸同樣流露出驚訝又欣喜的神情,“你什麼時候到家的?怎麼不和我們說一聲呢?”
相同的問話,她該怎麼回答呢?她根本沒想過提前告訴父母,即使她再不想承認,原因也心知肚明。但還好、還好,上帝是眷顧她的。故事太複雜,她不知從何說起,嘴唇翕動著,半天沒擠出一個字,反倒眼中“唰”地擠出淚水來。
“我……”
司嘉突如其來的情緒讓兩人驚慌失措,媽媽撫摸著她顫抖的肩膀,與爸爸對視了一眼,連忙道:“好了好了,我們進去說吧。”
走進家門,燈亮起後,司嘉條件反射地看了一眼牆上的畫框,金黃的麥田草垛油畫映入眼簾,她的心安定下來。
“司嘉,我們剛在外面吃過飯,你有什麼想吃的嗎?我去給你買。”爸爸問。
司嘉腦子中蹦出的第一個食物是香草慕斯蛋糕,這是她離開“家”吃的最後一口食物,也是見證一切扭轉的第一口食物,現在她一看到餐桌眼前就浮現出被叉子破壞坍塌、奶油融化變得黏答答的蛋糕,按理來說記憶的畫面會讓她沒胃口,但她卻莫名想再吃一次。
“我想吃香草慕斯蛋糕。”
媽媽驚呼一聲,喜笑顏開,“啊!我知道你喜歡吃這個口味的蛋糕,所以剛上新我就買了,一直放冰箱凍著呢!”她轉身從冰箱的冷凍層中取出一個透明盒子,“因為怕蛋糕店下架了,所以買得早了點,應該還能吃吧?”
陌生又熟悉的既視感襲擊了司嘉,她一時竟忘了反應,木楞地看著媽媽開啟廚房的燈、將盒子擺在餐桌上、拆開包裝盒取出蛋糕、從消毒櫃中取來刀叉碟子切下第一塊蛋糕。她的動作隨常且有條不紊,好像在做什麼自然不過的事。發現人還愣在原地,媽媽笑著招呼:“愣著幹嘛,過來吃呀。”
很難說清司嘉現在的心情,驚訝、感動、悵然、躊躇,讓她患得患失,又讓她止不住鼻酸,她忍住要落下的淚水,走到餐桌前坐下,接過面前遞來的蛋糕。
冷凍過的慕斯蛋糕口感有點像冰淇淋,味道又更好,奶油在舌面融化緩慢地釋放甜味,冰冷香甜的水汽燻得司嘉鼻尖泛紅,媽媽拉開椅子在邊上坐下,慈愛地問:“司嘉,任務執行地順利嗎?”
聽聞問話讓司嘉叉蛋糕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這次任務可以是一場巧妙絕倫的故事也可以是一場危險荒謬的事故,取決於從何種方面講起。她想將所有經歷原封不動地訴述出來,從最初的期待、欣喜,到過程中的恐懼、茫然、絕望,再到最後團聚的感動和快樂全盤托出,但這反而讓她無從開口,所以她先就提問回答。雖然過程挫折了些,但也完成了修改資訊增幅裝置的任務並回到了地球,應該算是順利吧?
“順利。”
爸爸哈哈一笑:“不愧是我們的孩子,真厲害!”
媽媽與前者對視,笑著解釋道:“你爸爸從前也有參加星能公司任務的想法,但因為你那時候剛出生,就放棄了念頭。”
“現在要工作顧家,也沒機會啦。不過司嘉也算幫我還願了,你完成地這麼優秀這麼好,我真為你驕傲!”爸爸拍了拍司嘉的肩膀,對她豎起一根大拇指。
“……”
望著身邊兩束期待的目光,司嘉失語了,她知道現在父母正渴望聽到她的“英勇事蹟”,渴望借她的話語看到宇宙的廣袤、星河的絢爛,故事最好是精彩又戲劇性的,但事實恐怕與他們的預期要相反。特別是爸爸,她不知道他曾為了家犧牲了參加任務的夢想,如果他不久之後在新聞上看到“星能公司未經嚴格審查即組織任務,為牟利視人命為草芥”的刊頭,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她不敢想象。
現在她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她不想讓父母失望,也不想對父母說謊、掩飾那些痛苦的經歷。先前準備好的說辭全部推翻了,準備發洩一通的氣焰也蔫了,司嘉蔫頭耷腦的模樣被父母歸咎於路途操勞,爸爸遂寬慰道:“我看司嘉也累了,還是先讓她回房休息吧,好故事何時講都不晚,我們一家人還有很多時間。”
司嘉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廚房的,回到房間後,她開啟通訊器,沒有收到電話,只有兩條資訊,說明大家都沒出什麼意外。資訊是王晨發來的,一條是“OK”,另一條是“明天上午九點星能公司見”,前一條應該是“這是對的宇宙”的意思,後一條大概是其他三人已經聯絡過了、確認後的資訊。
知道朋友們也一切正常後,司嘉由衷地感到感激,心情也輕鬆了些,她輕敲鍵盤,跟著回覆了一個“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