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帶是一根扁長有彈性的棉麻圈,不伸展的狀態下只有手掌大小,很薄一片,可能是透過床頭的縫隙掉到了床箱中。頭頂的人還在不停地左右翻找,並且動作更大了,好像下一步就要掀開床板。
渾身的血液都衝到了頭頂,極度的緊張和窒悶的空間讓司嘉頭腦發脹,臉迅速漲紅,連帶眼眶都發熱,她忍著四肢的酸脹,緩慢將手臂挪動到頭頂夠到髮帶,小心翼翼地將髮帶捲成小條,透過邊上的鏤空花紋一點點將髮帶推出去。
終於髮帶落地,並沒有驚動外部的人,這一套動作下來使她出了一後背的汗,但呼吸好歹順暢了,到咽喉的心又沉到了肚子裡,她收斂動作,屏著氣觀察外面的情況。床上的人踏上了地面,司嘉又緊張起來,她預見不到“她”的下一步動作,只能祈禱“她”不是直接掀開床板,而是在房間裡再到處找找。
祈禱起了作用,或者說她自己也並不是不能預料到,她深知自己怕麻煩與怠惰的性格,她寧願在房間裡找個遍,也不會想去掀開壓了被子和一堆衣物的又厚又重的床板,儘管心裡明知道掉進床箱中的機率很大。
有隻手伸向了地上了髮帶,司嘉心臟砰砰跳,下意識將身體縮排裡側,手指離她只有不到五厘米的距離,司嘉能清楚地看到修剪得整齊貼肉的指甲、細長的指節,和虎口處一條細小的傷疤,她認得這個傷疤,那是小時候她幫大人拿剪刀,因為年紀小手無力,剪刀滑落時不小心劃到造成的。這雙手簡直像從她身體上剝離出來的一部分,她心裡產生了一種詭妙的感覺,就好像一直是有一個旁觀者,在暗中看著自己從小到大的一舉一動,但很快這種感覺就消失了,那雙手絲毫沒有停留地撿起髮帶,轉身走進了浴室,接著房間傳來蓮蓬頭的放水聲,司嘉耐心地等水聲穩定了,才小心地抬起床板鑽出來。
她渾身汗溼像剛被從水中撈出,重新接觸到新鮮空氣讓她彷彿又活了過來,司嘉貪婪地呼吸著,又不敢太大動作,唯恐呼吸聲太過明顯。藉著水聲的掩飾,她提起地上的雙肩包,悄悄地溜出房門。
穿過走廊、跨過樓梯,又穿過廚房、客廳來到門廊,放在以前,司嘉絕對想不到有一天會如此狼狽又驚恐想逃離熟悉的家,她慌慌張張地抓過鞋子套上,飛快開啟大門逃了出去。
剛出了家沒多久,司嘉看到不遠處駛來一輛銀白色的轎車,這她又再熟悉不過。父母下班回家,要是讓他們看到就糟了!瞬間渾身發麻,還沒等緩口氣,她就提起雙腿往反方向跑去。
兩邊的街道化為一道道虛影,風不斷灌入衣袂,書包彈起又落下,一下一下砸著脊背,司嘉毫無目的地向前奔跑,腦中一片空白,只求跑得離家越遠越好。直到不知跑出了多遠,周圍的街區變得陌生,她才筋疲力竭地停下來。
耳邊彷彿還回蕩著風聲,心臟突突撞擊著耳膜,她牙齒打顫,咽喉幹疼不止,眼眶被風颳得乾澀泛紅,沁出了淚水。這麼跑下來好像是被追殺,儘管周圍人沒有留意她,但她還是下意識想藏起來,於是拖著腳步拐入一個巷口,靠著牆平復心跳。
在呼吸平穩、意識回籠後,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剛才有多麼冒險。在“司嘉”回家時,她的鞋子還擺在門口,床腳邊也放著來自“異世界”的雙肩包,這竟然都沒被發現,司嘉感到既後怕又慶幸,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觀察力和反應力有多欠佳,等回到了原來的宇宙,她一定要好好鍛鍊自己對外界的感知力。隨後她靈機一動,猛地反應過來後急忙開啟通訊器。
螢幕上彈出十幾條資訊,最上面一條是王晨的未接電話,足足有十條,接下去是科溫和格里姆的,也都有三四條,最新一次是十五分鐘前的王晨來電,當下時間是傍晚五點,距離她上一次結束通話王晨電話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以其他人的視角,她在陌生的地域失聯了整整一個小時,身邊還充滿了最熟悉的原住民,恐怕是凶多吉少,若是被發現了可能還會牽扯出他們。他們還會等她嗎?還是直接一走了之?司嘉感覺腦中嗡嗡直響,慌忙對著最上面的電話回撥了過去。
電話沒響兩下就接通了,王晨的聲音既焦急又興奮:“司嘉,是你嗎?你怎麼樣了?”
看來他們並沒有拋棄她,司嘉有些感動。
“晨,我沒事。”
“真是的,突然結束通話電話,又怎麼也聯絡不上,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
耳邊略帶嗔怪地責問讓她突然有些委屈,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只憋出一句:“對不起……”
“算了,沒事就好。你快點去飛船停靠場,天就快黑了。”
天已近黃昏,到了下班放學的時間,街道上人流逐漸多起來,落日沉沉地綴在高樓頂端,橙黃的夕陽融化向下流淌進街道,空氣中瀰漫著綠化帶潮溼而清新的氣味,路人接踵而過,望著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她的心中充盈著難以言喻的澎湃之情,令她心思動盪。結束通話了電話後,收拾好情緒,司嘉在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趕往飛船停靠場。
臨近停靠場,司嘉遠遠看見有個人影佇立在大門前,下車後那人也迎上前來,是王晨。一見面,王晨就推著她往一邊的代步車裡塞,嘴裡一邊不斷念叨著:“快點,科溫和格里姆還等著呢!我們真是攤上大麻煩了!”
由於飛船停靠場佔地面積廣,每個停靠位之間距離也遠,有專門的代步車用於在停靠場上穿梭。在路上司嘉有很多問題想問,但看到王晨一臉嚴峻,完全沒有想聊天的意思,也就放棄了念頭。
代步車很快抵達了飛船底下,再次踏上舷梯,司嘉心中感慨萬千,這次登船不是滿懷興奮地啟程,而是駛向薛定諤的刀尖,僅僅一個下午的認知,就讓一切天翻地覆。
飛船內,科溫和格里姆都在大廳裡,科溫正低頭和羅爾交談,格里姆無言地坐在一邊的座位上,倆人見人來,不約而同地抬起頭。
司嘉第一眼就注意到格里姆臉上獨特的顏色,一大塊青紫雲團般覆蓋在他的左邊顴骨上,兩邊下頜上附著片片淺紅,仔細一看是淤血和擦傷,視線向下,他的衣服也破破爛爛,到處都是鉤刮的痕跡,看上去像經歷了一場惡戰。司嘉忍不住脫口問出:“格里姆,發生什麼事了?”
格里姆可憐兮兮地擰著眉,瞟了一眼提問人,又轉頭看向邊上的倆人,道:“我還要再講一遍嗎?”
舷梯收起,舷門嚴絲合縫地閉合,王晨走到椅子前坐下,調整姿勢,撥出一口氣:“講吧格里姆,我們都需要把事情重新梳理一遍。”
後者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開口:“下了飛船,我就去了‘綠洲’。當然,誰在經歷了漫長的旅行後不想回家休息呢?我在‘綠洲’開了一家酒吧你們是知道的,我就住在酒吧二層,除了晚上顧客多、開派對時有點吵,其他缺點就沒有了,那真是個非常繁華的地段。”
“說重點,格里姆。”王晨提醒道。
“別打斷我,我就要講重點了。”格里姆清了清喉嚨,接著道:“酒吧是我家,我進酒吧有專門的通道,不需要走大門。沒辦法,來往酒吧的都是熟人,見到我指不定要拽著一起喝兩杯才讓放行。我累得很,實在沒有心思與他們周旋,所以我就徑直前往側門,路過正門邊窗戶時往裡面看了一眼,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說道這裡,格里姆深吸了一口氣,瞪大雙眼,露出非常驚恐的表情:“我看到了我自己!就站在前臺,和顧客在喝酒談笑!老天,我當然不可能認錯,他身上穿的衣服和我是同一件,身形和長相都一模一樣,我怎麼可能認不出我自己呢!當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有人冒充了我,也不知道他圖什麼,我又窮又沒地位,還欠了一屁股債……咳咳。”
“原本想直接正面硬槓,但最後還是打算再觀察一陣。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特別是一些微表情,我越來越確信他與我是同一個人,那感覺真的很奇妙,看著翻版的自己在眼前做著自己平常會做的事,我有些愣神,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在這個時候科溫給我打來了電話,他告訴我說剛與王晨交流過,一致認為我們誤入了錯誤的時空,熟知來說就是平行宇宙。聽到這個訊息,我真是感覺五雷轟頂,看著屋內的歡聲笑語,感覺胸腔裡堵著一口氣,沒忍住大吼了一聲想問個清楚,想不到引起了屋內眾人的注意……”
“他們看到我後也很震驚,一群人七手八腳地舉著武器就出來了,完全沒給我解釋的機會,還有不少直接開槍的。你說這多奇怪,他們竟然一點都沒有覺得好奇想與我交流一番的,其中還有不少是我的朋友,反正如果是我見到與身邊人長得如出一轍的人,我一定會興奮地上前搭訕……但當時我也沒看見‘我’自己,恐怕是被人流擠到後面去了吧。”
“然後,然後我當然是跑了,不跑留下來給他們當靶子嗎?還好我對這片的地形很熟悉,堪堪避開了他們的攻擊,誰知前方地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個大坑,排水或是留著種樹,也不知道做何作用,我發誓我離家時那裡從未有這個坑!接著我就被絆倒了,手腕磕到地上,通訊器也被摔碎了,但好歹甩開了他們……”
身邊傳來“噗嗤”一笑,格里姆倏地將頭轉向發聲源,面露不悅道:“你笑什麼?”
格里姆說的實在太有畫面感,司嘉眼前彷彿浮現了格里姆連滾帶爬向前衝的樣子,對比自己的情況,她感覺平衡了些,儘管氣氛很嚴肅,但她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於是連忙擺擺手,打著哈哈道:“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沒等格里姆再出聲,王晨先開口了:“我的經歷就比較簡單了,下了飛船臨近中午,我就先到常去的咖啡店吃點東西墊墊肚子。我點了一杯檸檬蘇打,一嘗發現裡面沒有氣泡,我每次來都點這份飲料,它裡面應該是新增氣泡水的。於是我就問前臺,得到的資訊卻是一直以來用的是蘇打水,不是氣泡水。”
“這真的很奇怪,如果說是最近變更的配方那還說得過去,但前臺卻說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店家為了證實自己,甚至還致電話給總店,得出的資訊也是這樣。更驚人的是結賬時,我發現會員卡中的數額不對,一核實最新的記錄竟是在兩天前,那時我還在飛船上呢!本以為有人盜刷,最後沒辦法核對了監控,發現兩天前我真來過,當時我真的想自戳雙目!”
“就在這時科溫給我打電話了,我走到門口接,科溫告訴我他周圍的異常,當時我很驚詫,在交流過我剛經歷的異樣後,我們才得出了這種不可思議的結論……在這個宇宙中,‘我’喝的一直是蘇打水製成的飲料吧,我真應該告訴他們,加了氣泡水才更好喝。”
接下去是科溫,他娓娓道來:“我先去了我的前公司,在參加任務前我已經提交了辭呈,這次回到去需要完成最後的交接工作,以及取走遺留的物件。剛走進公司的門廳,前方有人朝我打招呼,竟是我高中時期的朋友。許久未見,我當然是很開心見到他,只是這地點實在是我沒想到的。據我所知,他並未入職這家公司,事實上他讀書時因為家裡出了狀況,高中沒讀完就輟學了,隨後搬了家,從此我就沒再見到他。而現在他卻戴著經理的名牌,顯然不是最近才入職的。”
“我本以為他會與我寒暄一番,但他只是對我點了點頭,就像這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見面,或許做經理很忙,他走得飛快,就算我滿腹存疑也只能先作罷。隨後我回到以前的工位取剩餘的檔案,結果看到本已被收拾乾淨的桌子此時卻擺滿物品,上前檢視後發現竟然都是我自己的,並且不少都是我已經帶回家中的,桌上的馬克杯裡泡著我平時喝的茶葉,還冒著熱氣,看上去人才離開不久。”
“瞬間有很多想法席捲入我的大腦,最後只留下一個念頭,那就是我闖入了平行宇宙。我曾在書中讀到過,‘平行宇宙可能有類似的歷史和事件,但在某些方面存在差異,例如某些人物的存在與缺失、不同的社會制度或技術發展等。’沒想會是真的,且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隨後我就聯絡王晨,和她確認的這個資訊。考慮到‘我’隨時會回來,於是我就離開了。接下去的事情你們剛都清楚了。”
聽完科溫的經歷,三人不由自主地對他的冷靜果決心生欽佩,科溫轉頭問:“司嘉,你呢?”
司嘉將自己的情況全盤托出,話音剛落,格里姆就誇張地大笑起來,也不在乎會不會扯到臉上的傷口。
“哈哈哈!被自己嚇到躲床底下,我從沒聽過這麼滑稽的事情!”
司嘉不服氣地反駁道:“至少我沒被追著打!”
科溫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打斷了無意義的爭辯,他的視線掠過在場的每個人,眼中蘊含深沉不明的情緒。
“全部事情經過都在這了,我們需要嚴肅、認真地探討一番,前方的路恐怕會很險峻。”